古代诗歌札记·释《四愁诗》之“翰”

张衡《四愁诗》之一云：“侧身东望涕沾翰。”李善《文选》注引韦昭曰：“翰，笔也。”然其下三章各作“沾襟”、“沾裳”、“沾巾”，皆指衣服而言，不宜首章独言以涕泪沾濡手中所握之笔。心窃疑者久之。近读《汉书·江充传》，有云：“充衣纱縠单衣，曲裾后垂交输。”如淳注：“交输，割正幅使一头狭若燕尾，垂之两旁见于后。是《礼·深衣》续衽钩边，贾逵谓之衣圭。”苏林曰：“交输，如今新妇袍，上挂全幅缯，角割，名曰交输裁也。”(小如按：今中华书局排印标点本《汉书》于此注无句读，或未敢妄施标点耳。)师古曰：“如、苏二说皆是也。”王先谦《汉书补注》引沈钦韩曰：“《晏子问》篇：‘有不务于隅胔之削。’《淮南子·本经训》：‘衣无隅差之削。’《释名》：‘裾，倨倨然直。’则裾本直也。曲裾者，《深衣》注云：‘钩边，若今曲裾也。’《正义》云：‘是今朝服之曲裾。’盖古制本直裾，玄端服是也;曲裾则深衣之制。而汉明帝以为朱衣朝服。后垂者，《释名》言：‘妇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也。’交输者，《玉藻》‘衽当旁’注：‘衽谓裳服所交裂也。凡衽者，或杀而下，或杀而上，是以小要(腰)取名焉。’《正义》云：‘幅广二尺二寸。一幅破为二，四边各去一寸，余有一尺八寸。每幅交解之。阔头尺二寸，狭头广六寸;裳幅下广尺二寸，上阔六寸，狭头向上，交裂一幅而为之。’按，此则一幅狭剪若燕尾。《丧服》注所云‘燕尾二尺五寸’，即交输裁者也。”小如按：“交输”二字殊费解，然诸家皆无异说。独明人凌稚隆《五车韵瑞》去声十五翰[史·交翰]条引《江充传》：“充衣纱縠禅(单)衣，曲裾后垂交翰。”并引《注》云：“交翰，割正幅使一头狭若燕尾，垂之两傍见于后，”凡传文及注中“交输”字，皆作“交翰”。《佩文韵府》翰韵转引此条，虽未注出处而一字未改。夫以“输”作“翰”，且置“交翰”一词于去声翰韵，当非误收或误引可知。是明人所见《汉书》，犹有作“交翰”之本。因疑今通行本《汉书》“交输”字，“输”实“翰”之形误也。于是以鄙说质之周燕孙(祖谟)先生，先生曰：“子之说是也。”燕孙师亦以“交输”一词为不可解云。

按《说文》：“翰，天鸡赤羽也。”《广韵》：“翰，鸟羽也。”夫兽毛为，禽羽为翰，两字本相通，且“翰”字兼读平、去两声，故称笔毫为翰，实其引申义。若夫江充所衣之曲裾，本类妇人之服，且上下有狭广之异，如燕之尾羽，故以“交翰”称之，自较“交输”为合理，然则《四愁诗》之所谓“涕沾翰”者，“翰”盖指衣裾而言，正与下文“襟”、“裳”、“巾”诸词同属衣服之一部分，其非笔翰之谓，可断言也。

门人白化文(乃桢)君闻鄙说，更示以一九七二年七月文物出版社印行之《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发掘简报》，其图版第二十四，为曲裾绣花丝棉袍，其前身自领至右衽侧，复自右衽而左行斜下，皆附以深色缯幅，其状恰如燕尾，且通于衣之后襟，是即“交翰”实物之证。谨书以存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