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尊录《狄氏》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狄氏者，家故贵，以色名动京师，稍长，所嫁亦贵艳绝世。每灯夕，及西池春游，都城士女欢集，自诸王邸第及公侯戚里中贵人家，帟幕车马相属，[1]虽歌姝舞姬皆饰珰翠，佩珠犀，览镜顾影，人人自谓倾国。及狄氏至，靓妆却扇，[2]亭亭独出，虽平时妒悍自衒者皆伏，[3]至相忿诋，辄曰：“若美如狄夫人耶乃敢凌我。”其名动一时如此。然狄氏资性贞淑，遇族游群饮，淡如也。
有滕生者，因出游，观之骇慕，丧魂魄，归，悒悒不聊生。访狄氏所厚善者，[4]或曰尼慧澄与之习。[5]生过尼，厚遗之，日日往。尼愧谢问故。生曰：“极知不可，幸万分一耳，不然且死。”尼曰：“试言之。”生以狄氏告，尼笑曰：“大难大难，此岂可动耶?”具道其决不可状。生曰：“然则有所好乎?”曰：“亦无有，唯旬日前，属我求珠玑颇急。”生大喜曰：“可也。”即索马驰去，俄怀大珠二囊示尼，曰：“直二万缗，[6]愿以万缗归之。”尼曰;“其夫方使北，岂能遽办如许偿耶?”生亟言曰：“四五千缗;不则，千缗、数百缗皆可。”又曰：“但可动，不愿一钱也。”尼乃持诣狄氏，果大喜，玩不释，问须直几何，尼以万缗告。狄氏惊曰：“是才半直尔，然我未能办，奈何?”尼因屏人日：“不必钱，此一官欲祝事耳。[7]”狄氏曰：“何事?”曰：“雪失官耳。夫人弟兄夫族，皆可也。”狄曰：“持去，我徐思之。”尼曰：“彼事急，且投他人，可复得耶?”姑留之，明旦来问报。”遂辞去，且以告生。生益厚饷之。尼明日复往，狄氏曰：“我为营之良昂。[8]”尼曰：“事有难言者，二万缗物付一秃媪，如客主不相问，使彼何以为信?”狄氏曰：“奈何?”尼曰：“夫人以设斋来院中，[9]使彼若邂逅者可乎?[10]”狄氏頳面摇手，曰：“不可。”尼愠曰：“非有他，但欲言雪官事，使彼无疑耳。果不可亦不相强也。”狄氏乃徐曰：“后二日，我亡兄忌日，可往，然立语亟遣之。”尼曰：“固也。”尼归及门，生已先在，诘之，具道本末，拜曰：“仪秦之辩，[11]不加于此矣。”及期，尼为斋具，而匿生小室中，具酒肴俟之。晡时，[12]狄氏襐饰而至，[13]屏从者，[14]独携一小侍儿，见尼曰：“其人来乎?”曰：“来也。”呗祝毕，[15]尼使童子主侍儿，引狄氏至小室。搴帘见生及饮具，[16]大惊欲避去。生出拜，狄氏答拜。尼曰：“郎君欲以一卮为夫人寿，[17]愿勿辞。”生固颀秀，狄氏颇心动，睇而笑曰：“有事第言之。[18]”尼固挽使坐，生持酒劝之，狄氏不能却，为釂卮，[19]即自持酒酬生，生因徙坐拥狄氏，曰：“我为子且死，不意果得子。”拥之即帏中，狄氏亦欢然，恨相得之晚也。比夜散去，犹徘徊顾生，挈其手曰：“非今日，几虚作一世人，夜当与子会。”自是夜辄开垣门召生，无阙夕，所以奉生靡不至，惟恐毫发不当其意也。
数月，狄氏夫归。生小人也，阴计已得狄氏，不能弃重贿，伺其夫与客坐，遣仆入白曰：“某官尝以珠直二万缗卖第中，久未得直，且讼于官。”夫谔眙，[20]入诘，狄氏语塞曰：“然。”夫督取还之。生得珠后，遣尼谢狄氏曰：“我安得此，贷于亲戚以动子耳。”狄氏虽恚甚，终不能忘生，夫出，辄与之处。数年夫觉，闭之严密，狄氏竟以念生病死。予在大学时亲见。[21]
【注释】 [1]属(zhu)：接连。 [2]靓(liang)装：漂亮的装束。却扇：拿开遮挡的扇子。 [3]自衒(xuan)：炫耀自己长于他人之处。 [4]厚善者：交情厚，来往密切的人。 [5]习：因常接触而熟悉。 [6]缗(min)：成串的钱，一千文为一缗。 [7]祝事：有事相求。祝：请求之辞。 [8]良昂：确实太高，这里指办这件事太难。 [9]设斋：置办素食以饷僧侣。 [10]邂逅：偶然遇见。[11]仪秦之辩：张仪、苏秦那样的能言善辩。仪：张仪。秦：苏秦。二人都是战国时期的纵横家，以游说四方而闻名于世。 [12]晡(bu)时：申时，即黄昏时。 [13]襐(xiang)饰：盛装。 [14]屏从者：打发走跟从的人。 [15]呗(bai)祝：念经祷告。 [16]搴(qian)：撩起。 [17]卮(zhi)：古代盛酒的器具。 [18]第：但，只管。 [19]釂(jiao)：喝干杯中酒。 [20]谔眙：陡然一惊而瞪起眼睛。 [21]大(tai)学：我国古代设于京城的最高学府。
【译文】 狄氏这个人，家中早先就很富贵，她因为貌美而闻名京城，待长大成人，出嫁后仍然高雅艳丽，没有人能与她相比。每当黄昏时分华灯初上，人们到西池春游宴乐，京城里的达官贵妇云集一地，从王府官邸到公侯大臣皇亲国戚这些贵族人家，车帐马匹一辆接一辆，虽然那些歌舞艺人都盛妆而饰，珍珠翡翠佩戴一新，拿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身影，人人都说自己有倾国之貌。一当狄氏来到，拿开遮挡的扇子露出漂亮的装束美丽的容颜，亭亭玉立宛若鹤立鸡群，即使平时极端忌妒的人也自愧弗如口服心服，甚至两人争吵时，就说：“你要是像狄夫人那样美丽才敢凌驾于我之上。”她的名声轰动一时竟到了这种地步。然而狄氏生性贤淑讲求贞操，碰到许多人在一起游乐宴饮，她总是很平淡不感兴趣。
有位姓滕的书生，因为出来游玩看到了狄氏的美貌，不由地叹服而艳羡不已，以至于为她神魂颠倒，回来后情绪郁闷甚至无法生活下去。他走访了与狄氏关系比较密切的朋友，有的说慧澄尼姑常与她来往。滕生路过尼姑住地，赠送厚礼给她，此后天天到那里去。尼姑自觉愧领这些东西，向他道谢并询问其中的原因。生说：“我知道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然而又)希望能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不然的话我会死的。”尼姑说：“你不妨说说看。”滕生把自己渴慕狄氏的事告诉了她，尼姑笑着说：“太难了太难了，你怎么能让她动心呢?”尼姑把办不到的理由全告诉了滕生。滕说：“那么她有什么爱好没有?”尼姑说：“也没有，只是十天前，她嘱咐我给她买些珍珠并且要得很急。”滕生听后非常高兴说：“可以办到。”随即找来马匹飞奔而去，不一会就怀揣两袋上好的珠子拿给尼姑看，并且说：“(这些珠子)值两万缗钱，我愿意以一万缗钱卖给狄氏。”尼姑说：“她的丈夫刚刚到北边去做事，怎么能很快弄到这么多钱来买这些珠子呢?”滕生急忙说：“四五千缗;不行的话，一千缗，几百缗都行。”又接着说：“只要使她动心，一分钱不给也行。”尼姑拿着珠子来到狄氏府中，果然她非常喜欢，赏玩不尽爱不释手，打听一下值多少钱，尼姑告诉她一万缗。狄氏吃惊地说：“这才是半价啊，然而就是这样低的价钱我也买不起，怎么办呢?”尼姑因此避开人偷偷地对她说：“不需要钱，这是有位官人有事求您。”狄氏说：“什么事呢?”尼姑说：“为他昭雪丢官之事。您的弟兄或者丈夫家族的人都可以帮他办。”狄氏说：“你先拿回去，让我慢慢想一想。”尼姑说：“他的事很急，假如他投靠别的人，您还能再得到这些珠子吗?你权且留下，明日一早等待他来打听回音。”于是尼姑告辞回去了，并且把经过告诉了滕生。生又以厚礼谢她。第二天尼姑又来到狄家，狄氏说：“我为他办这件事实在太难了。”尼姑说：“他有不好开口的事，才将值两万缗的东西交给我一个没有头发的尼姑，如果您连问也不问他，那怎么能让他相信我呢?”狄氏说：“你有什么办法吗?”尼姑说：“夫人您用置办斋饭的名义到我的寺院来，让您和他就好像邂逅相遇一样，这可以吗?”狄氏红着脸摆手说：“不行。”尼姑（好像)生气地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是让他说说雪官的事，让他不要怀疑(我没将信传到)。如果实在办不成也不勉强给他办。”于是狄氏慢慢地说：“两天后，是我死去的哥哥的忌日，可以前去，但是只是站着说完赶快打发他走。”尼姑说：“那是自然。”尼姑回到寺院门口，滕生已经早在那里等候，打听结果如何，尼姑便将前后经过细说一遍，滕生拜谢说：“张仪苏秦的辩才，也不比你的本事大。”等到那一天，尼姑准备了斋饮的器具，把滕生藏在一间小屋里，备下酒菜等候着。黄昏时分，狄氏盛装而来，打发走身边的随从，只带一个小侍儿，见到尼姑问道：“那位来了没有?”回答说：“来了。”念经祷告完毕，尼姑派一个童子陪着侍儿，引导狄氏来到小屋。狄氏撩起帘子看到那生和饮酒器具，大惊，想避开离去。(这时)滕生出来拜见，狄氏也回拜了他。尼姑说：“这位相公想敬夫人您一杯酒祝您健康长寿，希望您不要推辞。”滕生生来清秀潇洒，狄氏心有所动，她斜着眼睛瞧了瞧滕生莞尔一笑说：“有事您尽管说。”尼姑强扶狄氏坐下，滕生端着酒杯劝酒，狄氏无法推辞，只好把酒喝干，随即端起一杯酒回敬滕生，滕生顺势移动位置坐到狄氏身旁把她抱在怀里，说道：“我为了你几乎活不下去，没想到今天果然得到了你。”随即拥抱着她来到床帐中，狄氏也欢喜异常，只恨相见太晚。等到夜间离去，仍徘徊不已，恋恋不舍地回头顾盼，拉着滕生的手说：“不是今天几乎虚度一生，明晚定当再与你相会。”从此后，晚上就打开宅门与生会面，没有一夜不是这样，狄氏对待滕生无微不至，生怕有任何让滕生不顺心的事发生。
几个月后，狄氏的丈夫回来了。滕生原来是个卑贱小人，私下里盘算已经得到狄氏，也不想放弃那些巨额贿赂，单等她丈夫会见客人的机会，派仆人进去禀报说：“某位官家曾经卖给府上两万缗钱的珠宝，很久也没拿到珠宝钱，将要状告到官府去呢。”狄氏的丈夫陡然一惊瞪大了眼睛，进屋追问狄氏，狄氏无话可说只好答道：“有这么回事。”其夫督促她拿来珠子还给人家。滕生得到珠宝后，派尼姑前去向狄氏致谢并说：“我哪有那些东西，是向亲戚借来的，为的是让你动心啊。”狄氏虽然非常怨恨，但终究忘不了滕生，丈夫一出远门，就召他来密会同住。几年后被她丈夫发觉，把她关在家里严加管束，狄氏竟因为思念滕生而致病死去了。(这件事)是我在太学时亲自所见。
【总案】 这篇小说写了三个人物，个个写得性格鲜明，栩栩如生。滕生的好色、贪婪，狄氏对爱情的专注、大胆，尼姑的能言善辩都写得活龙活现。在人物描写方面，小说也有它的独到之处。如写狄氏的美貌，作者并没有直接的肖像描写，也没有那些“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类的俗套词语，而是用了比较的方法，让读者从狄氏与她人的比较中，从其他美女的眼中，从他们对狄氏的评价中来了解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美人。比如，那些自我炫耀为“倾国”的人，那些“妒悍”无比的人，在争吵中都以狄氏作为最漂亮的人的楷模，口服心服，可见她是怎样的无与伦比的美丽。这样，作者的用心和读者的想象就融而为一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就站在读者面前了。
朱晓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