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轼
闽越人高荔子而下龙眼,吾为评之。荔子如食蝤蛑大蟹,斫雪流膏,一噉可饱。龙眼如食彭越石蟹,嚼啮久之,了无所得。然酒阑口爽,餍饱之余,则咂啄之味,石蟹有时胜蝤蛑也。戏书此纸,为饮流一笑。
——《苏轼文集》
〔注释〕 蝤蛑(yóu móu):蟹类,螯长而大,生海边泥沙中。 酒阑:酒宴残尽之时。口爽:口味败坏。
一纸“戏书”,似乎只为博得“饮流一笑”,其实说出了人生评价中的大道理——这就是东坡的奇妙小品《荔枝龙眼说》。
“闽越人高荔子而下龙眼”,当然有其根据。荔枝鲜肥而味美,曾为历代文人雅士所称叹:东汉王逸说它“卓绝美而无俦,超众果而独贵”;唐代诗人张九龄以为“百果之中,无一可比”;清人李渔,更誉之为“至尊无上”的百果之“王”,可见其品格之“高”。至于“龙眼”,核大而肉少,品尝起来,就远不如荔枝了。所以张九龄斥其为“凡品”,田从易更降之与“樱桃”、“橄榄”同列,其品位之卑“下”,似已无可怀疑。
东坡的品评却没有这么简单。这位贬官惠州,写过“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名句的文豪,自然深知荔枝之鲜美。在他看来,荔枝的好处,正如生长海边的“蝤蛑”(即“梭子蟹”),“斫雪流膏”、肥美鲜嫩,简直令人“一噉可饱”。相比而言,“龙眼”则如乡间的“彭越”(蟹之一种)、“石蟹”,壳坚少肉,“嚼啮久之,了无所得”。从这一点看,荔枝无疑胜龙眼。
但东坡并没有据此论定两者之“高下”。与“闽越人”的只看一点、不及其余不同,东坡还看到了问题的另一侧面:当着环境、条件改变了的时候,事物的价值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即以荔枝说,鲜美肥嫩本是它的长处,但在人们酒足饭饱之际,这肥美正如“蝤蛑大蟹”,反倒令人厌腻了。那时候剥食“龙眼”,恰正如壳坚少肉的“石蟹”,于“咂啄”之际,便能品尝到无穷余“味”。从这一点看,“龙眼”又岂必“下”于荔枝?
形象动人的“蟹”喻,就这样在人们眼前,打开了一个评价事物的新视野。在这样的视野上,反观“闽越人”(包括某些文人雅士)对荔枝、龙眼的“高下”之论,便显得多么偏执和扬抑不当呵!
荔枝、龙眼的“高下”尚且不能一概而论,对于复杂得多的人生价值之评判,就更须慎重了。例如要分诸葛亮与张飞之高下,似乎无须多加比较,张飞自当退居其后:论多谋善断、见微知著,论把握全局、指挥千军万马,莽撞躁急的张飞,能与潇洒磊落、运筹帷幄的诸葛亮一较短长吗?但若改换一下视角,让诸葛亮顶盔贯甲,手持丈八蛇矛,立于曹操百万军前,一声大喝:“吾乃隆中诸葛亮也!”看能不能像张飞一样,喝得夏侯杰倒栽下马,令曹操回马狂奔、倒退数里?可见在驰骋疆场、斩将搴旗的勇武和气概方面,诸葛亮也只能甘拜下风。
又如孔子,既被儒者颂之为百世“素王”,与村野俗夫相比,其“高下”似也立可判明。但孔子自己却不这么看:弟子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孔子又称“吾不如老圃”(《论语》)。“不如”即“下”也——倘要在种植庄稼、菜蔬方面一较技艺,孔子又岂能“高”于老农?
可见人生价值之评定,须顾及各人的特点和长处。以一时、一技的长短、得失妄论“高下”,是不科学的。东坡此文,以“蝤蛑”、“石蟹”为喻,论说荔枝、龙眼的各有所长。虽属“戏书”,却意味隽永。非特可博好食蟹味的“饮流一笑”,亦可令那些在人生事业中,只因一时、一技屈居人下,便怀疑自身价值者,增生许多奋斗、创造的勇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