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译者对原作意境的体悟
译者阐释原作深层意境(深刻的历史人生体验和宇宙生命意识),需要悟道、体道。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蒲震元在《中国艺术意境论》中指出,中国美学中的悟觉思维是一种“具有东方特色的创造性直觉方式”,一种“‘物格知至’、‘体验有得’的创造性心理活动”,一种以“象为基础、情为中介、理趣为归宿的思维”。它不同于一般的感性直觉或抽象思维,而是一种“在感物兴怀中达到神超理得的方式,一种在澄怀味象的同时进行澄怀观道的方式,一种融潜显思维为一炉,包含感性直觉、理性直觉并以妙悟为最佳形态的思维方式”。中国美学强调主体“品味”客体,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说:“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于诗。”朱熹在《诗人玉屑》中谈道:“诗须是沉潜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蒲震元认为“品味”是一种“旨在确立规范的鉴赏,一种融审美理想、艺术范式于鉴赏中的富于东方特色的艺术赏析与批评(品评)”,要求主体“捕捉对象的审美特征,辨识其‘滋味’,特别是其中的‘真味’(即深层审美特征)”。陈新汉在《审美认识机制论》中认为主体品味客体就是对其听之以心,把握客体“具体感性形象的内在美感”,它需要主体内心的体验和领悟。
龙协涛在《文学阅读学》中认为品味是指主体“自然涵咏于作品所提供的艺术情景之中,去体味、捕捉和追寻作品悠长的情趣韵味和深厚的艺术底蕴”。在品味的基础上主体还要回味,即“审美者体味作品后掩卷长思”,“让审美意象久久在脑海中盘桓,重新检视自己所得的审美体验,悉心咀嚼审美感兴在突兀骤发阶段无暇细想的一些内容,将一般的感受与认识转入深层的审美回味中。”回味具有“语有尽而意无穷的悠然绵渺的审美特征”,属于文学阅读的“延长、加深和拓展阶段”。一方面,读者“由于在心灵中再度进行从容玩味,可能会在阅读后的某个时刻突然产生一种豁然领悟的思维沟通,从而感受读解兴发阶段所未曾发现和领悟的新的意蕴”;另一方面,读者在回味反顾中情感趋向缓解,“渐趋摆脱心理建构阶段直接反映的喜怒哀乐,而更多地转归为较冷静的、高级的审美情感和道德情感的陶冶升华和理智思考”。中国文论强调读者诵读作品,玩味其内涵,蒋成禹在《读解学引论》中认为读书须“吟咏、背诵,沉潜思索,涵濡体察,玩味义理,咀嚼滋味”,这是“进入作者世界的一条捷径”。朗读诗歌“既能见出诗歌的音节、选词、造句的功力,更能见出作者之神气、情感”。赖力行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学》中认为文学阅读是“从语言入手,在对作品的整体意味的反复玩味中进行幽微的审美心理体验,在审美感知中妙达意旨”,考察作品的“诗性特征”。
译者对原作的品味是十分复杂的心理思维活动,包含了感性体验、理性思考和灵感思维等。首先,译者要详细、全面地了解作家的思想艺术个性、创作生涯、原作的产生背景等,这方面的背景知识掌握得越多,思考得越深入,译者对原作的理解就越透彻。在此基础上译者运用理性思维对原作语言进行剖析,译者分析得越仔细,对原作语言的艺术价值就会认识得越深刻。阐释文学作品,需要译者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社会见识,译者的人生经历越丰富,见识越深,对原作的思想哲理内涵就会理解得更深入。清代学者叶燮在《原诗》中认为作家要具备“才、胆、识、力”,其中“识”就是指深刻的理解力和敏锐的洞察力,“无识,则不能取舍……识以居乎才之先……识为体而才为用……人惟中藏无识,则理、事、情错陈于前,而浑然茫然,是非可否,妍媸黑白,悉眩惑而不能辨,安望其敷而出之为才乎?”读者无“识”,其审美鉴赏必然肤浅,“今夫诗,彼无识者,既不能知古来作者之意,并不自知其何所兴感、触发而为诗。或亦闻古今诗家之诗,所谓体裁、格力、声调、兴会等语,不过影响于耳,含糊于心,附会于口;而眼光从无着处,腕力从无措处。即历代之诗陈于前,何所抉择,何所适从?”阐释那些思想深邃的经典文学名着,对译者的理性认识水平提出了更高要求,周仪在《翻译与批评》中认为文学作品具有识度美,它产生于作家“对生活底蕴和本质的真的追求”,识度是指作品“审美的认识深度,或叫艺术的真”,它“以生动丰富的形象出现,使读者产生如闻其声、如临其境的快感,又能从中提高观察事物和辨别是非的能力,因而获得巨大的审美认识价值”。
译者对原作语言进行理性分析的同时对其进行审美感知和体验。杜夫海纳在《审美经验现象学》中认为审美感知包含三个阶段:呈现、表现和想象、映照和感觉。其中,在呈现阶段主体的“知觉大量发生,这种发生是作为一种综合的、先于思考的、具有整体性的发生,人们对艺术品的审美要素的丰富性进行感知”。译者通过审美感知把握原作之象(物境),但要进入原作深层意境,需要妙悟。妙悟是基于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之上的灵感思维,包括渐悟与顿悟,它是渐悟基础上的顿悟。杨自俭在《关于建立翻译学的思考》中认为灵感思维主要发生在潜意识,是“显意识和潜意识相互交融的结果”,具有突发性、偶然性、独创性和模糊性,是“人类的智慧之花”。灵感“不是神灵之感,而是人脑形象思维的扩大,从显意识扩大到潜意识,形象思维进入了三维或多维的领域,因此具有创造性”。朱光潜在《诗论》中把灵感思维称为“见”,“无论是欣赏或是创造,都必须见到一种诗的境界。这里‘见’字最紧要。凡所见皆成境界,但不必全是诗的境界。一种境界是否能成为诗的境界,全靠‘见’的作用如何。要产生诗的境界,‘见’必须具备两个重要条件。第一,诗的‘见’必为‘直觉’(intuition)。有‘见’即有‘觉’,觉可为‘直觉’,亦可为‘知觉’(perception)。直觉得对于个别事物的知(knowledge of individual things),‘知觉’得对于诸事物中关系的知(knowledge of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ings),亦称‘名理的知’”。诗的境界是“用‘直觉’见出来的,它是‘直觉的知’的内容而不是‘名理的知’的内容”。读者要“见”出诗歌意境,既需要审美直觉,还需要理性认识和审美想象,“作诗和读诗,都必用思考,都必起联想,甚至于思考愈周密,诗的境界愈深刻;联想愈丰富,诗的境界愈美备。”宋朝诗人晏殊在《蝶恋花》中写道: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作品上阕描写了一幅深秋时节凄清寂寥的景象,作品采用拟人手法,通过菊、兰的悲戚暗喻妇人的凄楚。《宋词鉴赏辞典》中说:“菊花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看上去似乎在脉脉含愁;兰花上沾有露珠,看起来又像在默默泣饮。”燕子成双入对,与思妇的形影相吊形成强烈对比。明月朗照,更让妇人思念远方的爱人,内心更加悲苦惆怅。下阕写山水迢远,情书难寄,妇人内心感到惆怅绝望,“山长水阔”与“望断天涯路”相呼应,意境旷远。“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写思妇登楼远跳,望眼欲穿,但其境界阔大,在描写儿女情长时不落伤感沉郁的俗套,为近代学者王国维所激赏,被用来描述人生的三种境界之一。《宋词鉴赏辞典》评论说,该诗“固然有凭高望远的苍茫百感,也有不见所思的空虚怅惘,但这向空阔、毫无窒碍的境界却又给主人公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使其从狭小的帘幕庭院的忧伤愁闷转向对广远境界的骋望”。作品意境浑然,思想与艺术完美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