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吴炳·绿牡丹(第十八出帘试)

柳希潜和车本高，不学无术，为了骗娶老翰林学士沈重的女儿婉娥，一齐到沈家参加以“绿牡丹”为题的诗试，一个请塾师谢英代笔，一个令亲妹车静芳代倩，都名列前茅，而有才学的顾粲反落榜尾，遭到柳、车的恶谑。闺中，车、沈两小姐倾慕柳希潜 (实为谢英)、顾粲的诗文，谢英、顾粲也十分赏识车、沈两小姐的才情，但相会无缘。车小姐别出心裁，也以“绿牡丹”为题再试真才。柳希潜又叫谢英代笔，谢英再也不愿，写了一首歪诗戏弄他。柳恼羞成怒，把谢英逐出家门。后来，谢英和顾粲一道赴试，双双登科，柳希潜和车本高又来争婚。不过，这时的沈重已明辨是非，于是把女儿嫁给顾粲，又为谢英、车静芳作合，两对富于才学的男女青年终于美满结合，两个假名士丑态百出，徒闹一场。



(场上先摆试桌) (净上)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柳五柳为小姐亲事，只得早来听考。出的题目原是“绿牡丹”，已付苍头叫小谢做去了。只恐小姐利害，一双娇滴滴的秋波，端端只射着帘外，不比前次会长老人家，凭我朦胧。若再叫苍头传送，可不自露破绽? 不免就叫车大做这件事，小姐定不疑心。好计，好计! (叫介) 车大! (丑应上) 若要娶妻皆面考，今生情愿再无妻。你做文字罢了，叫唤怎的? (净) 有事奉央。少停苍头拿一绺纸来，烦你悄悄送来与我。(丑笑介) 这是传递了。(净) 不要则声，恐令妹听见。(丑) 还不曾出来。(净) 没奈何，只得央你，成就此事，沈家的亲准准让与你了。(丑笑介)也罢，将就帮衬你一遭儿。(净望介) 帘内影动，想是令妹来了。(丑闪下)(旦同老旦上，唱)

【北新水令】 今日个绛帷高揭新创的女开科，颤金钗至公堂坐。主司推姐姐，少不得巡绰就是你老婆婆。这帘影低挪，可便似贡举院花阴锁。(净唱)

【南步步娇】 只见他珠翠香风都在我身旁裹，坐起真无那。(窥介)偷凭扇底睃。(起介)待我走个俏步儿，扭捏身躯，也做得风魔过。(老旦出帘高叫介) 兀那生员，不归号房，出外闲走，不怕瞭高的拿犯规么? (净急坐介) 生员在，规矩敢言苛?告宗师，初犯从轻可。

(老旦) 相公用心做。(净) 晓得。(老旦入介) (净大声吟哦介) (旦唱)

【北折桂令】 学蚊声聚夜成讹。(笑介) 保母，你看他日里影儿，笑映日虬髯，弄影婆娑。(老旦笑介) 真是好笑，倒好象羊子吃草。(净揉眼、槌腰、摩腹，作倦态介) (旦) 为甚的把深眼频摩，围腰虚簸，伟腹轻挪? (老旦) 这等光景，象是要睡了。(旦) 再休想东床稳卧，一凭你梦到南柯。(净睡，作鼾声介) (旦) 你听鼻息如何? 试问江郎彩笔，可送到他呵?

(老旦出帘拍案介) (净惊介) 苍头，谢相公文字可完了? (老旦高叫介) 柳相公，不要睡，起来作文! (净) 学生原不曾睡，正在此静想提神。(唱)

【南江儿水】 隐几穷非想，那里是弯肱惹睡魔?妈妈，不是我文心一霎能灰堕，则我这春心一点难安妥，怎能够把琴心一谜都猜破? (老旦) 快做完了罢! (净) 少不得还你今朝功课，掌号筛锣，免费催场烦琐。

(末上) 文章已就催誊录，关节难通怕内帘。谢相公的诗，催完在此，不免传将进去。(老旦) 分付门上，闲人不许放入。(作入帘介) (末) 怎么处? (丑上，手招末介) 这里来! 相公与我说过了，传递的东西，待我转送。(末) 如此甚好。做文章的说，叫俺相公凭他盘问，只要认定自家做的。(作付文与丑介)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下) (丑进净桌边介) 柳兄，可得意么? (净) 也想在肚里了，尚未写出。(各丢眼色做照会介)(旦唱)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 为甚的眉梢故打睃? (净、丑耳语介) (旦) 为甚的耳畔频相撮? (丑近净作私付文介) (旦) 为甚的殷勤直靠他?(净一面收文，一面望帘内介) (旦) 为甚的忙遽来瞧我? (丑仍立开，作看草稿介) 这草稿头一个字就妙起了。(净假谦介) (旦) 保母，他两个唧唧哝哝象是传递了。(老旦作褰帘大叫介) 小姐说有人传递! (丑急下介) (净) 那个传递? 方才就是你家大官人在此看文。(老旦) 小姐，难道大官人倒替他传递? (旦) 不提备自家哥，怕反打入他家伙。保母，你出去搜他一搜，莫怪我检点用心多，看不的机关当面做。摩挲，休指望针眼里轻偷过。(老旦) 怎好去搜他?(旦) 保母，你也好罗呵，则怕你懒巡拦自犯科，懒巡拦自犯科。

(老旦出帘介) 柳相公，方才真个象有弊病。(净) 若疑有弊，请搜。(作伸袖解衣与老旦看介) (老旦) 不见有些甚么。(高报介) 搜检无弊。(入介) (旦) 明明是有弊的，既搜不出，且看他诗，就是果佳，还要再考。(净私抄，低唱介)

【南侥侥令】任你清官能挣扎，怎当得猾吏巧腾挪。无赃只恐难悬坐。你看我扫千军快写波，扫千军快写波。

(作写完，大叫介) 生员交卷! (丑上) 尊作完了? (看赞介)(净作得意介) 小弟自家也觉得这次文字不十分出丑，只怕难入令妹尊目。(丑) 待小弟袖进去看。(净) 小弟拱听发落。(丑入送旦看介) (旦大笑介，唱)

【北收江南】 呀! 看来是这般精妙呵，可知道破工夫值得费延俄。(丑) 是用心做的了。(旦) 也亏他善抄誊一字不差讹。(丑) 果然誊得清。(旦) 比前番佳制好还多。(丑) 前番已考案首，这次该超等了。(旦) 好便好，只怕不是他自已做的。(丑) 妹子，你亲自监场，见谁与他传递来? (旦) 你且把真情问他，把真情问他，是何人代做这首打油歌?

(丑出介) 舍妹见了尊作，只管哈哈的笑。(净) 想是欢喜了。可说道好? (丑) 一头笑，一头说，比前番的更好。(净) 这等着实中意了? (丑) 只是疑心你央人做的。(净) 小弟这样才学，人不来央也够了，反去央人? (旦笑介) 他只道真正称赏，抵死承认。保母，你出去问来。(老旦出介) 柳相公，若不是亲做的，也要直说。(净) 你们三个人，六只眼看的，搜又搜过了，难道文章会平空里飞进来? (丑) 你若没有弊病，赌一咒何如? (净) 我就赌咒。(作罚誓介) 我晓得了。(唱)

【南园林好】 假言词无端诮诃，可是要赖婚姻生端撒科? 妈妈，我实对你说，亲事是赖不成的。(老旦) 柳相公，不要这等焦躁。(净)不是我要来考，是你家小姐约我来的。文章不好也罢了，既拙作蒙加许可，为甚的重勒掯起风波?重勒掯起风波?

(丑) 待我进去，替你恳求。(丑、老旦入帘介) (老旦) 你可听见他发作么? (旦笑介，唱)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 他只道真个值千金七字吪，便恁般弄斤两轻颠簸。 只怕不辨璋塵笔底讹， 惹胡卢满坐。 详诗意果如何? (丑) 这等说起来，不当好了。妹子，你实说怎么样的? (旦笑介) 他被代笔的人骗了，跳猴狲随人牵磨，演傀儡借机挑拨。受骗的，忒糊涂没些裁夺; 那骗人的，太聪明也难辞罪过。(老旦) 小姐只说好笑，怕他不服。明把好笑的缘故，说与大官人知道，也好回复他去。(旦笑念介)“牡丹花色甚奇特”。(丑) 也明白。(旦)“非红非紫非黄白”。(丑) 不是红紫，又不是黄白，准是绿的了。切题，切题。(旦) 后面二句好笑得紧，说“绿毛乌龟爬上花，恐怕娘行看不出”，分明自骂是乌龟了。(丑、老旦俱笑介) (旦) 呵，呵，真么，假么，但由他认么。细思量，还认作倩人犹可。

(同老旦下) (丑出介) (净) 令妹想没得说了。(丑笑介) 我且问你，这首诗怎么样解? (净) 总是极妙的了，何消解得?(丑) 舍妹说你被人哄了，诗中把乌龟骂你。(净) 那有此话?(丑) 方才听舍妹念了一遍，还略有些影响，大家念一念看，(作共念介) (丑笑介) 以后只叫你柳乌龟便了。这卷子是你自家供状，待我收好在那里。(净作夺破介) (丑) 这头亲事，替你费了多少心机，在中说合，今日又相帮传递，大段是成的了。谁着你抄这样诗，自打破鬼! 不要说你没面，连我也没面了。请了，正是：“任教挽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下) (净) 小谢这个畜生，吃了我的饭，得了我的束脩，倒来捉弄我! 立时就赶他出门了! 早晨来赴考时，何等兴头，如今冷冷淡淡，教我怎生回去? 不免唱只曲儿消遣则个。(唱)

【北清江引】 俏娘行强古了文昌。座，举子才一个。夸扬识鉴精，做作威风大。只怕不中得我这俊门生也是错。(下)



柳五柳： 柳希潜的号，它和工尺谱的“六五六”谐音，车本高取号“车尚公”，与工尺谱的“尺上工”谐音。小谢： 即谢英，是柳五柳的塾师。会长：指翰林学士沈重。车大： 指车静芳之兄车本高。女开科： 古代开科取士都由男的主持，这次由车静芳主持，故称女开科。巡绰： 巡逻监考。无那：无奈，这里指不知如何是好。风魔过; 风魔，风流潇洒的样子。过，助词。

江郎彩笔： 据《南史·江淹传》记载，南朝人江淹，小时梦见有人赠他五色笔，此后文藻日新，被称为“江郎”。“文心”句： 意为没有心思作文。琴心： 以琴声表达情意，暗用司马相如向卓文君弹琴示意的故事。内帘： 古代乡会试时，称主司以下阅卷诸官为内帘。耳畔频相撮： 交头接耳。遽 (ju巨)： 急速。褰 (qian千) 帘： 揭帘。难悬坐： 难以恁空定罪。坐，定罪。

扫千军： 杜甫诗《醉歌行》：“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陈横扫千人军。”指行文酣畅。生端撒科： 意说制造事端，赖掉婚事。值千金七字吡 (huo货)： 七字， 指七言诗。吪， 助词， 无义。 不辨璋塵 (zhang獐)： 分不清“璋”塵“塵”二字，指辨别不清词义而乱用。惹胡卢满坐： 惹得满座哄堂大笑。胡卢，笑的样子。《孔丛子·抗志》：“卫君乃胡卢大笑。” 倩 (qian欠) 人： 倩，请别人代自己做事。 这里指请为自己代笔的人。 束脩 (xiu修)： 古时学生送给教师的报酬。脩，干肉。十条干肉称为束脩。文昌座： 传说文昌帝君专掌人间士子登科之事。



《绿牡丹》是一部“文雅的滑稽剧” (青正木儿：《中国近代戏曲史》)，几乎场场都有令人捧腹的喜剧纠葛。《帘试》便是其中较为成功的一场。作者善于调动各种喜剧手法，努力发掘人物身上可能产生的喜剧性冲突，使全剧始终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发展。这些喜剧手法主要有：

(一) 辛辣的幽然、尖锐的讽刺。柳希潜不学无术，却营私舞弊，诈称才子，妄想骗娶车家小姐，作者用喜笑怒骂的笔法，把他揭露得淋漓尽致。在考场上柳写不出诗，却故作姿态，“大声吟哦”。困倦了，竟然当场睡着，直至“打鼾”，被喝醒后，还一味狡辨：“学生原不曾睡，正在此静思提神。”“传递”得手后，柳五柳又换了一副嘴脸，得意洋洋，自吹自擂起来：“小弟这样才学，人不来央也够了，反去央人?”机关败露后，终于恼羞成怒，恶言骂人。柳五柳多副嘴脸的迅速变化，可笑可恶，增加了剧作的喜剧魅力。车本高原来与柳希潜沆瀣一气，帮助柳希潜传递作弊，恳求说情，欺骗亲妹，而事情败露后，反而责怪柳五柳损了他的“面”。这一出，车本高的戏不多，但也使人感到作者对他挖苦讥讽的痛快。

(二) 盘马弯弓。“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这又是本场运用得较好的喜剧手法。车静芳凭借慧眼，识破柳希潜诗作的弊端，但作者没有让她立即说出，只是写她忍俊不止，“哈哈的笑”，不断地嘲弄反讥，保母也从旁相助，一再规劝柳五柳“直说”弊情。而自以为是的柳五柳却一再抵赖，时而否认，时而“赌咒”，时而反咬一口，说车静芳故意制造事端，企图“赖婚”。经过步步紧逼，层层渲染，最后车静芳才予以点破。三个人物，三种情性，刻画得活灵活现，从而把喜剧气氛渲染得十分热烈。

(三) 误会。误会也是本场运用得较为成功的一种艺术技巧。例如车家兄妹的一段对话，就是通过误会写得轻松幽默，富于讽刺性。车静芳看出诗文的破绽后，车本高却还蒙在鼓中，不断地探询小姐的看法，车静芳大笑着唱：“呀! 看来是这般精妙呵，可知道破工夫值得费延俄。”这是反语，车本高误以为是赞语，一味傻乎乎地附和道：“是用心做的了。”车静芳又反讥：“也亏他善抄誊，一字不差讹。”车本高再附和：“果然誊得清。”车静芳进一步讥嘲：“比前番佳制好还多。”这时，车本高完全陷入误解之中，且得意得很：“前番已考案首，这次该超等了。”两人一问一答，切合人物身份，与全剧气氛相协调。

此外，本出的语言也很有特点，如画龙点睛的旁白，曲子、对白的互相穿插，反语的运用等，都不同程度地增强了剧作的喜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