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建筑是有生命的,当沉默冰冷的钢筋水泥与一座城市的文化记忆联系在一起,就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在后人缅怀的目光和追寻的脚步声里,那些沉睡在砖瓦墙缝中的旧时光就会苏醒过来,娓娓诉说着一段段历史,以及历史背后那些熠熠生辉的人物。
在青岛黄县路,一条窄窄的巷子中段西侧,有一幢并不显眼的庭院式二层德式老建筑,但因为它曾经的主人老舍先生,就显得异常厚重了。
穿越历史的光影,追忆先生在青岛的日日夜夜。
1934年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应国立山东大学(当年的国立山东大学就是现在的中国海洋大学鱼山校区)聘约,而立之年的老舍先生携妻女来岛城定居。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青岛,历经几十年的德租日占,新文化运动正雨后春笋,日渐突破德日殖民文化的束缚。那时的青岛是被西洋化了的城市,一个洋味儿十足的地方,是富人消夏避暑的好地方。至于读书做学问,文化界许多人并不看好。可当老舍真的踏上这座美丽的岛城,走入山大校园,接触到在这里求学的莘莘学子们,一种异样的使命感在他心中萌动。朝霞裹云般的时光里,他幽默风趣的讲课风格深受学生欢迎,他扣人心弦的演讲一度引起媒体的强烈关注。在一次题为《中国民族的力量》讲演中,他的血脉如江河般湍急:“现在西洋人是立在中国人的头上,可是,一切事业还仗着我们中国人!”
在岛城群翠环抱、松涛和海浪的咆哮中,他也时常流露出自己的铁骨丹心:“不管青岛是怎样西化了的城市,它到底是在山东……我们的外表朴素,我们的生活单纯,我们却有颗红热的心。我们眼前的青山碧海时时对我们说:国破山河在!” (出自老舍散文《青岛与山大》)
他深信,在齐鲁大地上,自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不是一点外国的影响就能改变根本的。这种强悍的文化自信,成为支撑先生一生的精神支柱,也是让所有岛城人对他无比敬仰并感念至今的重要原因。
他由衷地喜欢上了这座城市,他在散文《五月的青岛》中曾经毫不吝啬对青岛的溢美之词:“风不凉,浪不高,船缓缓的走,燕低低的飞,街上的花香与海上的咸味混到一处,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绿意无限,可不是,春深似海!”
先生属教育界作家。岛城的山光水色赋予他无穷无尽的灵感,在这里,他一面教书一面创作,那些山海之间的探索与沉思,那些在都市喧嚣中流逝的岁月,那些独步穿行于家校之间的幽静时光……都被他一一捡拾起来,记入自己的灵魂日记里,日积月累,最终奔涌成为一条艺术的生命河流。在岛城,老舍很快步入了他创作生涯的第一个鼎盛期,他创作的航船注定从此开始驶向宏阔。一系列散文杂文小说相继问世,他把两部短篇小说集起名为《樱海集》和《哈藻集》,书名采用“樱花”“大海”“海藻”这些独特的青岛元素,散发着浓厚的青岛海鲜味,释放出的是一份挥之不去的山海情怀。难怪他的夫人胡挈青在重游青岛老舍故居时曾感慨道:“终生难忘黄县路6号。”
先生原名舒庆春,后自取字名“舍予”,这应该与他信奉基督教有着一定的渊源,基督教的博爱精神影响了他的一生,让他广结善缘。上下班的路上,他会热情地向小商小贩和人力车夫打招呼,亲切地同他们拉家常,日久成友。他还会力邀车夫朋友到家里做客,没有尊卑贵贱之分,大学教授与黄包车夫一起围坐喝茶聊天。他耳闻目睹这些人每天在饥饿线上挣扎,最终落得悲惨的境地。他们的苦难与艰辛,像一根根尖锐的麦芒,横亘在他的喉咙和灵魂里。情如潮涌,他心中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和力量,不吐不快。他想为他们呐喊,他想成为劳苦大众的代言人。
这一切,后来都潜入了他的小说——文学巨著《骆驼祥子》。据胡挈青回忆,《骆驼祥子》的创作最直接的触发点源自与山大一位朋友的闲谈。这位朋友在北平时曾用过一个车夫,这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的故事。作家的敏感、灵感的火花加上生活的积淀,为一部文学巨著的诞生备足了铺垫和条件。“整部《骆驼祥子》的写作,是在他书房的东窗下完成的”。文中的主人公祥子,正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中千千万万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劳苦大众的缩影,他深知,生活中的善与恶、美与丑,常常相伴相绕。如何写出人性的复杂,考验着写作者的内在功力,在这方面,我们的教授作家显示出了其他小说家难以企及的人性高度和心理深度。
一部《骆驼祥子》,文字与血泪淋漓的现实相谐合拍,成就了老舍先生的文学地位。这本书很快被译为12种文字,从青岛走向了世界,为全球各地的读者所喜爱。
在老舍故居,先生当年挑灯夜战的书斋书桌朴素稚拙,凝重沉静,似乎仍在氤氲着幽幽的墨香。书桌前身着长衫奋笔疾书的身影,恍然穿越了时空的边界,一坐而成永恒。1937年日寇燃起侵华战火之时,老舍迫于局势不得不离开青岛,后因种种原因从此再未踏上岛城一步,甚为遗憾。直到今天,先生在青岛的那段旧时光,还鲜活在岛城人心中,成为青岛人文高处的一份值得珍藏的礼物。
我去过青岛老舍故居两次。这里也叫“骆驼祥子博物馆”,是国内首创以一部文学作品来命名的博物馆。第一次来这里是为陪同一位从台湾来新区讲学的李教授,她在登机离开之前有限的几个小时里,表示了想拜访一下老舍故居的愿望。这让我感动,也让我汗颜。作为青岛土著,我竟然与万里之遥的他乡客人一樣是首次拜访!但那次因为时间过于紧张,总感觉有点走马观花,不成敬意,并为此耿耿于怀多日。后来终于在某个周日上午独自乘车专程拜谒,才算是补上了一课。
从今天的海大鱼山校区走到老舍故居,拐过几道弯,再穿过幽静的小巷即到,很近。我甚至是故意为体验先生当年的行走路线而设计了这样的走向,寄望能穿越时空的距离,与敬仰的老舍先生做一次心灵的邂逅,能在喧哗的人世间,拾取一脉心底的温暖。
但凡作家故居,大概是每一个喜欢文字的人绕不过去的一道风景。在老舍故居,我听见徐徐滑过屋檐的风声,是那么抒情和曼妙,充满了深深的景仰意味。庭院里飞起飞落的鸟,微风中摇曳着的雪松和银杏,都在轻声诉说着一段挥之不去的历史。我发现慕名来此驻足流连的有许多青春的面孔,一拨又一拨,络绎不绝,这会让我莫名地欣慰。一座城市的文脉需要传承,一座城市的历史记忆需要唤醒。而传承和唤醒都离不开某种载体,从这个角度看,岛城有这么多的名人故居,何尝不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风雨如晦,文魂杳渺。老舍先生离开这个世界半个多世纪了,但他的作品带来的潮汐,依然在我们心海激荡。像先生那样的为人为文,不正是我们孜孜追求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