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殢人娇》原文与赏析

苏 轼

赠朝云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

朱唇箸点，更髻鬟生采。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着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据王文诰 《苏诗编年总案》卷三九，这首词是绍圣二年 (1095) 五月四日写给朝云的。她是东坡的侍妾，“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生子遁，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 《金刚经》四句偈以绝”(见于《苏轼文集 ·朝云墓志铭》)。东坡家原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患难中随东坡南迁，最后又卒于惠州。东坡对这位虔诚信佛的女子，是极为怜爱和尊敬的，为她写过不少诗词。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东坡老人以超然无垢的维摩诘自喻。《维摩诘经 ·方便吕》： “毗耶离城中有长者曰维摩诘，虽为白衣，持奉沙门清静律行; 虽处居家，不着三界;亦有妻子，常修梵行。”他与释迦同时，曾向佛弟子舍利弗、弥勒、文殊师利等宣讲大乘教义，善于应机化身。他是佛教现身说法辩才无碍的代表人物。苏诗所用释典多采自 《维摩诘经》，如元祐六年写的《臂痛谒告作三绝句示四君子》云： “维摩示病吾真病，谁识东坡不二门?”他佩服维摩诘示病于外而精神智慧充实于内，希望借《维摩诘经》探索大千世界的最高真理，找到解除个人疑虑苦恼的不二法门。诗人于垂暮之年贬居岭南后，自以为对人生真谛了然悟彻，遂宣称渐入“维摩境界”。以上二句开门见山，点明词旨。“空方丈，散花何碍”，是以诗人在惠州合江楼的居室比附维摩诘常住的方丈，以朝云喻散花之天女。宋人傅幹说：“维摩诘以一丈之室，能容三万二千师子座，无所妨碍。”《维摩诘经 ·观众生品》云： “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花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东坡《朝云》诗云：“天女维摩总解禅。”也以天女比朝云，以维摩比自己。这里意谓信奉佛教的朝去与“白发苍颜”的诗人相处，犹如散花的天女与“结习已尽”的维摩诘，纵然整日相对，又有何妨碍? “朱唇箸点”是赞美朝云的樱桃小口，唇若以箸点朱。“髻鬟生采”夸耀朝云的卷发生辉，取意于白居易 《简简吟》： “玲珑云髻生采样，飘飘风袖蔷薇香。” 总括一句：“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表示朝云红颜未老，青春常驻。上阕扣紧《赠朝云》词题，从外貌上赞美了朝云。

下阕重点刻画朝云的神态。“好事心肠”是指朝云学佛，略知大义，到惠州后，“经卷药炉新活计”(语见 《朝云》诗)，修得一副“敏而好义” 的菩萨心肠。“着人情态”写朝云慈悲为怀、讨人喜欢的神态，可谓贴心知己。“闲窗下，敛云凝黛”，写出朝云的安祥稳重，宛若西施倚窗，云髻收束，黛眉紧锁。其敛容端庄的神情，与上阕 “朱唇箸点，髻鬟生采”遥相呼应，着一“闲”字又透出清静淡雅的禅味。“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明确交代词作时间是五月初五端午前一日，进而渲染了朝云内在之美。《离骚》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屈原笔下的美女，品貌兼优，取江离辟芷(皆香草名)以为衣披，纫索秋兰以为佩饰。此处“纫兰”句形容朝云博采众善以自约束，外貌娇好而又心灵高洁。末句“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是说为朝云作诗一首，书写在她的裙带上。近人曹树铭《东坡词》云，这首“好诗”是《浣溪沙·端午》词：“轻汁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采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中国古典诗词常以“美人香草”表达忠君爱国的主题。在新旧两党夹击下一再受挫被贬的苏轼，在写《殢人娇》词时，或许想表白自己的忠君无二，但主要宣扬“维摩境界”，“散花无碍”。该词写成前的一个月，即绍圣二年四月《与徐得之书》宣称：“某到惠已半年，凡百粗遣，既习其水土风气，绝欲息念之外，浩然无疑，殊觉安健也。”东坡自诩为“结习尽者，花不著身”，进入“维摩境界”了。这是他垂老投荒而无望北还时。当时陪伴不幸的东坡老人的，除幼子苏过外只有朝云，她识大体顾大局，对苏轼忠贞不渝，是苏轼政治上的知己和情感上的慰藉。苏轼赠给朝云的《殢人娇》，是凝聚着人生真谛的爱情颂歌，是诗人与命运抗争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