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轼
某顿首。知治行窘用不易。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悭尔,而文以美名,谓之俭素。然吾侪为之,则不类俗人,真可谓淡而有味者。又《诗》云:“不戢不难,受福不那。”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此似鄙俗,且出于不得已,然自谓长策,不敢独用,故献之左右。住京师,尤宜用此策也。一笑!一笑!
——《苏轼文集》
李公择名常,湖州“六客”之会的东道主,是苏东坡好友,曾称为“相好手足侔”(《送李公择》)的。东坡初贬黄州时,公择正任淮南西路提点刑狱,驻舒州(今安徽安庆),曾因公务之便赴黄相晤。元丰六年(1083)召回京师任太常少卿。大概因治理行装有点经济困难,东坡知道了,便给他写了这样一封信。
东坡自到黄州,收入既少,家口又多,不得不“痛自节俭”。他节约吃饭穿衣的日常用度,方法很具体,不止一次地写信告诉过朋友。如写给秦观(太虚)说:
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
这个法子学自他人(贾耘老名收,是个穷处士,诗人,与东坡极熟),但东坡又有自己的体会:“大要是悭尔”,属于吝啬的范围。“悭,吝也”(《集韵》),是带有贬义的;人们往往给它个好听的名称,叫做“俭素”。“俭,约也”(《说文》),节约是美德。东坡是宁自居于悭吝之列,而敬谢“俭素”的美名的。盖其行为实同于俗之“悭吝人”,其原因则是“出于不得已”。这五个字,藏有许多潜台词。
但对于自己之“悭”,他又进一步辨出味道来,说是与俗人不同。俗人之“悭”,或由于生性吝啬,或竟为了积财发家,而他则是为了纾忧解困。看他此“法”一行,“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与秦太虚书》)。随遇而安,淡泊自甘,是他这一个时期的生活信条。
“不戢不难,受福不那”,是《诗·小雅·桑扈》中的两句。三个“不”字都通“丕”,助词,无义。“戢”是收敛,“难”是戒惧,“那”,多也。东坡借用《诗》语,说明在窘境中“悭”的好处。这与同时期写给王巩(定国)信中说的“须少俭啬,勿轻用钱物,……灾难中节用自贬,亦消厄致福之一端”,是同一个意思。王巩因与东坡交厚,在“乌台诗案”中受连累,由秘书省正字谪监广西宾州盐酒税,同病相怜。除也告以画叉挑钱之法外,又以此意相嘱,也可说是“相濡以沫”了。由此可见,东坡对于这一信条,是有深切体会,且切实奉行的,以至不肯自秘,与朋友共受其福为快。
说它是悭吝也好,节俭也好,总之是认真过好穷日子,“出于不得已”时是如此,稍微多了两个钱,也不好逞一时之快,以贻后患。李公择去作京官,住京师,“长安居,大不易”,尤宜用此长策,“故献之左右”。老朋友了,说几句正经话,未免有“板起面孔”之嫌,故殿之以“一笑!一笑!”使这一封内容颇为苦涩沉重的小简,注入了轻松的情味,并不是无谓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