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杂诗(其十)·王士禛
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
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仿佛要与扬州所作《冶春绝句》争妍竞奇似的,王士禛在客寓金陵期间,又兴致盎然,咏成了这组风流蕴藉的《秦淮杂诗》。
“青溪佳丽,白下冶游”。徜徉在六朝古都的秦淮河畔,诗人的心境既愉悦、又迷惘。繁华的街市巷陌,幽幽的溪湖台榭,至今都还笼盖着一重犹未消散的历史烟云,似乎都在诉说着婉丽动人的过往佳话。乌衣巷口,似还可见“王谢”名士的雍容车骑;桃叶渡的花色,令他忆起王献之赠诗其妾桃叶的风流;金陵闸的神女祠,又使他想起“青溪小姑”“独宿无郎”的悲曲……呼吸着六代豪华的流风遗韵,诗人的意兴能不蓬勃而生?一首首韵致动人的绝句,由此在他笔端尽情挥洒。
现在诗人来到的,已是月光朦胧中的“青溪”。这里曾为明末歌妓的聚居之地,通往院舍的溪流上,当年还铺有长长的板桥。当诗人在溪边沉思凝想间,心海里便冉冉浮升起两位昔日名妓的倩影:一位是善歌弦索的傅寿,她的美妙清歌,曾惊动过秦淮河上的多少画舫;一位是“善吹箫度曲”的沙嫩,与她的姐姐同游吴郡,曾被人们目之为江东“二乔”。“傅寿清歌沙嫩箫”——这悠悠的起句,正如一声清磬振开数十年烟云;你便因此与诗人一起,恍若见到这两位风华灿丽的歌妓,正袅袅婷婷踏过板桥,相会在月光如水的青溪畔……
那究竟是梦境,还是幻觉?也不必认真向诗人打听。反正月光下那两位女子的身影,似又姗姗移动起来:一位倚坐于溪畔山石,已手把传自西凉李暠的紫玉箫,轻轻撮唇而吹;一位则打响岭南所产的红牙拍板,清亮地启齿而歌了——这生不同时的两位名妓,居然会在幽幽月夜箫歌相和!事情之蹊跷,正显出诗人思致之葱茏。当你进入这“红牙紫玉夜相邀”的奇境时,耳边是否也听到了那迷醉过许多王孙公子的箫声、歌韵呢?
袅袅的箫声忽高忽低,飘飞在溪畔如梦的月色中;婉转的歌韵恰如溪水,潺潺不绝于曲曲青溪。这是诗中幻化出的最动人一幕,它从消逝而去的往昔岁月中,被诗人的葱茏想像所唤回,便更多了一重缥缈如烟的意蕴。但诗人终于苏醒过来,再向夜色深沉的青溪望去,只见山石宛然、月色如水,却哪还有傅寿、沙嫩的飘拂倩影!就连那青溪上的长长板桥,和隐在月光深处的当年院舍,也全如蓬莱阁外烟水苍茫的海市,倏然消散得无影无踪。这便是结句“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所显现的眼前实境。伴随着这景象而出现的,当还有踯躅月下的诗人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首诗的妙处似乎谁都可以神会,但要推敲它妙在哪里就很难说清了。那是诗人漫步青溪间突然触发的奇思,于是在月光下,如梦如幻地涌现了“红牙紫玉夜相邀”的空中荡漾之境;它与消逝而去的岁月连接,带着传说轶闻中特有的婉丽色彩,辉耀了你的眼目,而又冉冉消散于一片“如水”月光之中。它虽然消失,但你从留下的青溪、山石间,却还仿佛能听到这箫歌相和的袅袅余韵,还久久地萦绕盘旋而不去,令你生出不尽的怀想之情。这境界正与钱起《省试湘灵鼓瑟》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相仿,虽然一在白日中悬拟,一在月光下冥思,但都带给你一种不见伊人、犹闻其声的怅惘。这大概正是王士禛所追求的那种“只取兴会超妙”的诗之“神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