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兮朅兮①,我的哥啊多英勇,
邦之桀兮。在咱卫国数英雄。
伯也执殳②,我哥手上拿殳杖,
为王前驱。为王打仗做先锋。
自伯之东,打从我哥东方去,
首如飞蓬③。我的头发乱蓬蓬。
岂无膏沐④,香油、香膏哪缺少,
谁适为容⑤!叫我为谁来美容!
其雨其雨,好像天天盼下雨,
杲杲出日⑥。天天太阳像火盆。
愿言思伯⑦,一心只把哥来想,
甘心首疾。哪怕想得脑袋疼。
焉得谖草?哪儿去找忘忧草?
言树之背。为我移到北堂栽。
愿言思伯,一心只把哥来想,
使我心痗⑧。病到心头化不开。
(采用余冠英译诗)
[注释]①朅(qie):健壮威武的样子。②殳(shu):古代兵器,长一丈二尺,竹质或木质。③蓬:草名。枝叶易折,随风飞旋,故称“飞蓬”。④膏沐:润头发的油膏。⑤适(di):悦,乐意。⑥杲(gao)杲:明亮的样子。⑦愿言:愿然,沉思的样子。⑧痗(mei):病。
[赏析]“伯兮!”这是妻子对丈夫的深情呼唤。年轻的女主人公依恋英俊而又勇武的丈夫,不愿离开他。可是他却走了,一去就是那么长的时间,怎不叫人日夜思念哩!诗歌采用内心独白的方式表述思夫的情怀,其中还有“刺时”的命意。《毛传》说:“刺时也,言君子行役,为王前驱,过时而不反焉。”孔颖达的《正义》说得更为具体:“卫宣公之时,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伯也。为王前驱久,故家人思之。”这话是可信的。无情的战争使多少年轻的夫妇分离,甚至永远不能再聚,这是历史上绵延不绝的悲剧。“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岂只发生在一时一处!
但这首诗的格调并不低沉。首章表现的就是一种昂扬的自豪情绪:“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伯,或者就是女主人公丈夫的名字。她一边呼唤,一边通过想象在心里描绘丈夫出征时的身姿:手里拿着丈二长殳,走在队伍的前面,那样的神情和气度,简直无与伦比。这是女主人公引以自豪的,也是她思念殷切的一个重要原因。由于钦佩他,势必更加爱他,对他爱得深,思念之情也就不能暂已。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描述思念之情质朴而又深沉。无论是语言还是它所显示的形象都不超出常人知识的范围,但又饶有层次,引导你去探索、去品味其中包含着的情意美。例如开头的“自”字就有着丰富的蕴涵:打从丈夫东征那天起,多情的少妇就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如今离别已久,痛苦自然更加深重。这里包含时间推移和痛苦日增的过程。“多少事,欲说还休。”不说出来,反而比全说出来的深厚,有嚼头。“留有余地”无疑是文学、尤其是诗歌的一大特征。但是文学还有另一特征,就是“显示”,借助形象来表情达意。离怀别绪是一种内心活动,尽管它是人之常情,却各有各的体验,各有各的特色,不示以形象,别人就不可能有具体的、亲切的感受。“首如飞蓬”就是绝妙的形象。“女为悦己者容”,而今“悦己者”已经离去,哪有心思去梳妆打扮哩!这样日复一日,头发就像蓬草一样的杂乱。“飞”字是动态的示现,乱发临风,愈见其乱。说实在的,“首如飞蓬”本身并不美,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只有联系上句,才构成美的意象,因为它表达的是执著深沉的爱,这在夫妇之间是最可宝贵的。“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是补充笔墨,它有双重作用:一者与前章“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相呼应,说明这个家庭有一定的政治经济地位;一者借以烘托女主人公思念之殷切。她正值爱美年华,有膏沐而不施,心境是何等恶劣!这些不直接陈述,而用反问句表达出来,有效地显示了人物情绪的激动,突出其空虚索寞的境况和追思不已的情怀。这段描述表现力极强,因而对后世影响深远。李清照的词作名篇《凤凰台上忆吹箫》开头就采用类似的手法表述对丈夫赵明诚的思念:“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陈设极为富丽,但奈何“离怀别苦”,所以被也懒得铺,头也懒得梳,宝奁(梳妆匣)也懒得去拂拭,更无心去施用里面的膏沐了。它重复渲染,以丰赡示深沉,与这篇的以质朴示深沉相比,难度似乎要小一些,当然,日趋细腻乃是文学发展之必然,亦无可规避。
别离固然痛苦,重聚的希望迟迟不能实现尤其使人难堪,第三章诉说的就是这样的心态“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仍然寓情思于物象之中。首句用复沓的方式突出期望的殷切。独守空闺,孤寂难奈,又怕丈夫遭逢不测,因而时常伫立门前,搜寻他的身影,就像久旱望云霾那样。可总是事与愿违,天上没有云霾,更加没有甘霖,只有炎炎烈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五雷轰顶,使人头痛欲裂。“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直抒胸臆,进一步表明女主人公爱情的坚贞。
末章继续抒发思念之苦,但故作缓和语。从表达的方法看,它是先纵后收,高潮出现之后逐渐低落的波浪;而从表达的效果看,这种回旋的态势,越发显出涵蕴的深厚,同时呈现优美的韵律,诱使人深入体味那悠悠不尽的情思。“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萱)草又名忘忧草,把它种植在房屋的北面,朝夕相对(古时主妇住在朝北的房子里),或者可以排解忧伤。但这不过是幻想而已,“焉”字就透露了个中的消息。真正能使人忘忧的谖草是无法得到的,因而由思念引发的忧伤没完没了,“愿言思伯,使我心痗。”二句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无法摆脱的境况。
这首诗描述坚贞的爱情带有普遍性,它使人联想起许许多多有关“望夫山”、“望夫石”的传说,听到它们,或者望见那山那石,便会肃然起敬,同时引发深沉的感慨。“征骨化为尘,柔肌化为石。高山共苍苍,流水望脉脉。青云卷为发,缺月低照额。千古遗恨深,终不见车轭。”宋代诗人梅尧臣笔下的《望夫石》简直就是这首诗的续篇。坚贞的爱情是永存的,就像青山不老,碧水长流。
因爱夫而夸夫,这样的感情表现方式也带有普遍性。汉代诗歌如《陌上桑》中的女主人公罗敷面对太守的调戏,从容诉说丈夫的才能和相貌如何出众。唐代诗人张籍的《节妇吟》也有类似的描述。这类诗篇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柔而刚。夸夫,反复表现自己对丈夫忠贞不移,这是刚;而抒发感情如蚕之吐丝,缠绵不绝,显得委婉深沉,这是柔。以柔示刚,刚柔兼济的好处是多层次多变化,富有吸引力和感染力。这首诗的四章构成四个大的层次,层层递进,杂以起落变化,其间又有小的层次,小的起落变化(如“其雨其雨,杲杲出日。”),赋比兴的手法穿插运用,于错综中见整饬,结构的匠心和表达的功力都相当高妙,在古今情诗中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学习它,研讨它,或许有助于把当代言情诗歌的创作引上健康发展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