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李渔
黄杨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木也。值此宜生怜悯之心。予新授一名曰“知命树”。天不使高,强争无益,故守困厄为当然,冬不改柯,夏不易叶,其素行原如是也。使以他木处此,即不能高,亦将横生而至大矣;再不然,则以才不得展而至瘁,弗复自永其年矣。困于天而能自全于天,非知命君子能若是哉?最可悯者,岁长一寸是已。至闰年反缩一寸,其义何居?岁闰而我不闰,人闰而己不闰,已见天地之私,乃非止不闰,又复从而刻之,是天地之待黄杨,可谓不仁之至,不义之甚者矣。乃黄杨不憾天地,枝叶较他木加荣,反似德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莲为花之君子,此树当为木之君子。莲为花之君子,茂叔知之;黄杨为木之君子,非稍能格物之笠翁,孰知之哉?
——《闲情偶寄》
这是一篇咏物的文字,实际上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对于自身品格的一种自况。黄杨被作者命名为“知命树”,它的命在哪里?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困于天而能自全于天”,明明受到外界很不公正的对待,然而它能在不触犯外界的前提下,努力改造自身以求适应。可鄙而又可笑的是,它不但能从中自得其乐,而且不时矫枉过正,从认识上的极端发展到行为上的极端。“闰”,本身的意思就是延长,它本身是科学的,或者是在科学尚不完备的时候企图加以科学化的一种努力。因此,当社会开始“闰”了的时候,宇宙万物随之延长各种节奏和尺度,应该说是“知时达务”的表现,应该说是顺应事物发展规律的行为,没什么可奇怪或可批评的。独有黄杨,“岁闰而我不闰,人闰而己不闰”,硬要与规律对着干,还硬要在自己为自己制造的逆境里,去创造虚假繁荣以自我安慰,所谓“黄杨不憾天地,枝叶较他木加荣”是也。事实上,“枝叶较他木加荣”的可能性是值得怀疑的,封建社会有多少穷愁潦倒的文人书生,他们一方面保持操守(也就是不触犯封建社会的基本格局),然而其中的大多数是无法“加荣”的,只能成为无人关注的殉葬品;但是毋庸讳言,其中也有极少数人获得了偶然性的成功,他们一下子出了大名,大到使统治阶级必须注意并且必须采取对策的程度。结果,他们受到了圣眷优隆的表彰,并且很快受到各种不同形式的招安。这就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结局,尤其是当他们处在穷愁潦倒时所憧憬、所期待的。
作者李渔,生于明朝后期,二十五岁中秀才,此后两赴乡试,前次名落孙山,后次因兵乱中途返回。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他一方面绝意仕途,埋头从事传奇小说创作、导演以及经营书店等文化活动;同时,又把毕生研究所得凝聚成一部洋洋大观的《闲情偶寄》。他对这部书非常看重,他在给礼部尚书龚芝麓的信中说:“庙堂智虑,百无一能;泉石经纶,则绰有余裕。惜乎不得自展,而人又不能用之……故不得已而著为《闲情偶寄》一书,托之空言,稍舒蓄积。”李渔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给礼部尚书写信的行动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想使自己“加荣”的成果引起官府的注意,更期望能得到圣眷优隆;如果这一切都得不到,起码也要赢得一个身后的名声。因此可以认为,从“黄杨”一文直至《闲情偶寄》一书,不妨看作是李渔的一个梦,其中既有自得其乐的成分,也有不为天地所看重的怨尤。这个梦李渔实现了么?他大约不满意中又有满意,因为在当世没能实现,而死后却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