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鉴赏
(一作《陪侍御叔华登楼歌》)
李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这首诗,也是历代传诵的名作。
天宝元年(742)作者游历越中时,为唐玄宗所召,赴京任供奉翰林。约二年后被变相放逐出京,从此长期在全国南北各地漫游。此诗就是在诗人游金陵登览古迹凤凰台时写下的。其立意显然受到崔颢《黄鹤楼》一诗的启示。据传,李白在看了崔诗之后,感到很精彩,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虽然如此说,但实际上未尝不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写一首与颢诗相媲美的诗来。后来在金陵游凤凰台时,李白就用崔诗《黄鹤楼》的韵,写下这首著名的七律。因此,我们不妨将他们两首诗放在一起来赏读它、研究它,以在比较中加深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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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七律,虽以凤凰台为名,实际上真正直接咏台的,只是起首两句。至于余下六句则写登台所观之景,及其感慨。
先看头两句——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凤凰台,在金陵凤凰山上,即今南京花露冈仓顶一带。相传,南朝刘宋元嘉年间,有三只凤凰飞集于此,乃筑台山上,山与台都因此得名。首句,承题而写,是对历史上凤凰台的回顾。因为凤凰游于凤凰台已是过去的事,现在并没有凤凰于此飞翔和栖息。于是,才写了下句的“凤去台空江自流”。如今还在的(在李白当时)只有空台,以及沿台奔流的长江水。这里,诗人从名胜本身的今昔变化下笔,用简明的两句话,把一个昔日美好的传说同今日荒凉景象进行了鲜明的对比。从这个对比中,令人兴起世道盛衰的感慨。首联为全诗定下一个基调:吊古伤今。
诗人用两句诗把凤凰台写尽,下边的篇幅都留给了于台上纵目所见之景物。
诗歌首先由“凤去台空”联想到了——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吴宫,三国孙吴在南京的宫殿,那时叫“建业”,至唐代,还有遗址存在。晋代(指东晋)亦建都金陵(当时称“建康”)。花草、衣冠,在这里都用作代称:以“花草”代称吴宫嫔妃美女;以“衣冠”代称东晋名门贵族。幽径,指僻静小路;古丘,就是古老的坟墓。这两句是互文,可以相互参照,领会诗句的含义。这就是说,从台上望去,昔日的东晋、孙吴的后宫佳丽和世族公卿,久已埋葬地下,一切往古的文物和人物,都变成了荒丘和幽径,昔日的荣华富贵不可复见了。这里暗寓着一个人生哲理:沧海桑田,发展变化,世间富贵,不能久长。
这一联主要是写金陵这座历史名城的今昔变化。接下去的第三联(即颈联)描画了远眺之山水胜景——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在凤凰台上瞭望,长江边上并列的三座山峰,半隐在天外之雾中,长江中还有一个白鹭洲。此洲原在今之南京西南长江段的江水之中,后因江水西流,今已与陆地相联。在诗人当时看来,长江流经沙洲时,遂左右两边分流,故说“一水中分”。有的版本,把“一水”作“二水”(说是指长江与秦淮河),似乎没有“一水”合理,因为既是“二水”,即无“中分”可言。
这联诗写山水胜景,境界壮阔,与上联写的衰颓景象正好形成鲜明对照,表示着诗人继续在抒发自己的“江山如故,人事已非”的感慨。不过,这是从另一侧面加以表现的。
诗篇进入第四联(即尾联),诗人的感慨也达到了高潮。它说——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在前边六句中,已有“沧海桑田、人事沉浮”之感,而最后两句,使这个思想更其加深了。诗人于台上极目而望,始终看不见长安。为什么?为浮云所蔽!表面上,这里是纪实,在金陵凤凰台望长安,隔着万水千山,当然是“长安不见”的。但实际上,在李白心中,所谓“浮云蔽日”,是指一些奸佞小人遮拦了贤臣,使其不能接近朝廷。陆贾在《新语·慎微》中,对此解说得很好。他说:“奸人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可见,这里的蔽日,是指“蔽贤”,并非直接指“包围了皇帝”(有的注者说),而是在皇帝与贤臣之间筑起一堵遮拦的墙。这里的长安,才是指皇帝或朝廷。在修辞学上,诗篇用的是一种“借代法”,即用京城来代称朝廷或皇帝。这正如当今新闻用语中,常以“华盛顿”代美国,以“北京”称中国的用法相仿。这两句诗表露了诗人对长安的眷恋,对“侫臣蔽贤”的愤懑,同时也表露了对唐王朝重蹈六朝覆辙的担忧。这后一点,是很值得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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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这种政治预感,是从全诗的字里行间传达出来的。因为诗人是在写诗歌,而非写政论文章,当然不宜直说。其实,诗歌的立意是很明显的,从诗之首联就已下了伏笔:它名为咏凤凰台,实乃为“吊古伤今”报了“序幕”。接下中间两联,采取了“既怀古时人,又咏今日景”的手法,从今与昔的多角度、多侧面地向人们传递这个信息。诗写至最后一联,诗人则更是把前边的一切写景、写人、写事、写物和写历史或写自然等等描写的最终目的,统统集中体现在末尾的两句诗上,即:“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不,集中体现在最后三个字上——“使人愁”! 这里“愁”的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金陵王气黯然收”和“玉树歌残王气终”。
诗人李白,一生中曾多次到金陵游历和暂住。头一次,是他出蜀后不久到了金陵,那时他才二十多岁;第二次,就是这一次(即天宝初年),为朝廷赶出长安后来金陵漫游;第三次,天宝末年“安史之乱”之后,又来到金陵。这次正好证实了他在第二次游金陵时的预感:安史叛军攻陷了唐都长安和洛阳,步了“六朝金粉地”的后尘。诗人在这里凭吊了金陵遗迹后,又写了以《金陵》为题三首五言诗,其立意和若干措词,几乎同《登金陵凤凰台》一样,只是用语更加明确了。下举《金陵》其三为例——
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
现将其语译如下:
这有六个朝代兴亡史的金陵呵,
让我举起酒杯为你歌唱吧!
你这里的宫苑比长安一带要少,
可四周的山却同洛阳一样多。
吴国宫苑中的奇花异草,
晋代后宫的嫔妃宫女,
都随着朝代的衰亡,
消失在东流水的汹涌波涛之中!
前人在评说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时,往往喜与崔颢《黄鹤楼》诗并举,认为“格律气势,未易甲乙。”元人方回(号虚谷)在《瀛奎律髓》中就曾作过这个评语。如就其艺术而言,方回之说,尚可首肯。如若从思想内容上分析,其实李诗胜于崔诗。李诗寄慨遥深,富有忧国伤时的崇高思想感情,它是一首有着强烈抒情性的政治诗,而崔诗在这方面实在不可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