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骑士胡尔特勃兰特在穿越森林时,借宿在一间渔夫小屋里。在这里他遇见了美貌窈窕、天真调皮的温亭娜,两人一见钟情。温亭娜不但是渔夫的养女,更是海龙王的独生女儿,为了获得水族们不具有的灵魂而来到人间。温亭娜和骑士的结合使得她获得了一个灵魂,她也由此从一个刁蛮任性、古怪精灵的女孩儿变成了忠实谦恭、温柔多情的主妇。坠入爱情的骑士发誓决不抛弃她。但两人的婚姻生活却并不尽如人意,骑士和旧相识的暧昧关系、水族亲友尤其是温亭娜叔父的不断干预,如此种种事端都使得骑士对温亭娜的偏见日渐增长。终于有一天,温亭娜难以忍受骑士对她无尽的抱怨、斥责甚至诅咒而跳入水中失踪了。骑士不听当年主婚神父的警告而背信弃义,再次结婚。骄矜的新娘命人搬开石头,而温亭娜为命运所迫,不由自主地从水井中升起,吻了新郎使他溘然长逝。骑士的坟丘后来为一圈银白色的泉水所围绕,温亭娜以此方式将她亲爱的丈夫永远抱在了怀里。
【作品选录】
三个好心人非常亲热地交谈起来。骑士几次三番问起这片林子的情况,老头儿总是佯作不知,不愿多说,他认为谈这类话,至少在晚间是不适宜的。这对老夫老妻谈起自己的家庭生活来却特别卖劲,同时也很愿意听骑士讲述他的旅行经过。骑士说,他在多瑙河的源头拥有一座城堡,他是胡尔特勃兰特·冯·林斯坦顿爵士。在谈话过程中,陌生人有时听到下面一扇小窗上响起啪啦啪啦的声音,似乎有人往窗上泼水。声音一响,老头儿就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最后,一大瓢水猛地泼向玻璃窗,水从年久失修的窗框里溅进房来。这时渔夫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冲着窗子喝道:“温亭娜!别再调皮捣蛋了。今天,咱们小屋里有贵客临门哪。”于是外面再也不泼水了,只听得一阵轻轻的窃笑声。渔夫折回来说:“尊贵的客人,请您多多原谅,这小妞儿也许还会胡闹一阵,可是她一点儿恶意也没有。她是我们的养女温亭娜,虽然已快十八岁,可那孩子气老是改不了。不过说句老实话,她的心眼儿一点也不坏。”
“你说得对,”老太婆摇头摆脑地说。“你捕鱼回家或远路归来时,看她淘气还觉得挺好玩呢。不过,要是你一天到晚守住她,听不到她半句顺耳的话,将来长大了,不但不能帮助咱们做家务,反而害得咱们操心,怕她的那股傻劲会闹出乱子来,那就麻烦了。哪怕是圣人,到头来也会受不了的。”
“嗯,不错,”主人笑眯眯地说,“你在家里受温亭娜的气,我却一辈子挨湖水的苦。湖水常常冲垮我的堤坝,毁了我的渔网,可是我还是喜欢它。那个娇滴滴的小妞儿,尽管招麻烦,惹你生气,你还是疼着她,对吗?”
“对她,谁也生不起气来,”老太婆笑嘻嘻地附和他。
这时门忽然开了,一个美艳绝伦的金发姑娘迈着轻盈的脚步笑容满面地走来,说:“爸爸,你在骗我哪,客人在哪儿?”
这当儿,她一眼瞥见了骑士,顿时在这英俊的小伙子面前呆愣愣地站住了。胡尔特勃兰特看到这位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姑娘,不胜欣喜,恨不得把这个可人儿看个痛快。他还以为对方会害起臊来,马上傻里傻气掉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谁知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她瞪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后,竟亲昵地走近他的身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骑士胸前挂有一根华贵的链条,上面饰有一块金牌,她一面抚弄这块金牌,一面说:“哎,你这位漂亮、好心的客人,你怎么会上咱们这所破旧的茅屋来的?你在上这儿之前,一定在世界上漫游了很久吧?漂亮的朋友,你是从那荒凉的林子穿过来的吗?”他正要回答,忽然听到老太婆的斥责声,于是什么话也说不上了。她厉声喝住姑娘,叫她好端端地站起身来,去干自己分内的活儿。温亭娜却不吭一声地端起一张小矮凳,放在胡尔特勃兰特的椅子旁边,坐在上面纺起纱来,同时柔声柔气地说:“我要在这儿干活。”老头儿像一般宠惯孩子的父母亲那样,对温亭娜的淘气行为毫不理会,还想找些别的话儿。但温亭娜拦住了他说:“我刚才问咱们的贵客从哪儿来,他还没有回答我呢。”
“你这小美人儿,我是穿过那座森林来的,”胡尔特勃兰特说。
她接着又开腔了:“那么给我说说你是怎么走进林子去的,因为人们都不敢进去;再告诉我你在林子里遇上哪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在那块地方不经受一番风险,谁也脱不了身呵。”
经姑娘这么一提,胡尔特勃兰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他不由自主地望望窗子,仿佛觉得刚才在森林里见到的许多光怪陆离的形象中,有一个怪物此刻正在那边龇牙咧嘴地朝他瞧。可是此刻窗外除笼罩着一片漆黑的夜色外,他什么也见不到,这才定下心来。他正想开口讲述自己的经历,不料老头儿插口了:“骑士,别讲了,现在讲这类事可不是时候呢。”温亭娜听了非常生气,从小矮凳上一跃而起,两条玉臂托住腰部,站在渔夫身边高声问他:“爸爸,他不该讲吗?他不该讲?可是我要听,他得讲,非讲不可!”说罢,两只娇美的小脚狠狠跺着地面。她这副模样儿显得既可笑,又可爱,她那怒气冲冲的神态,在胡尔特勃兰特眼中也同样富有魅力,此刻他又目不转睛地瞅着她。
可是这一回,老头儿憋在心里的一股怒气终于爆发出来了。他厉声训斥温亭娜在客人面前不听话,不懂规矩,好心肠的老太婆也一唱一和。于是温亭娜说:“既然你们骂我,不肯听我的话,那你们就光是两个人睡在这破烂的茅屋里吧!”说罢就箭也似地窜出房门,转眼间消失在黑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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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举行婚礼之前以及婚礼进行的当儿,温亭娜一直表现得十分镇静贤淑,但此刻她潜在的种种怪脾气又一下子发作出来,而且更加肆无忌惮了。她不但捉弄新郎和她的养父养母,甚至跟刚才她那么尊敬的神父也打起趣来,对他东抓抓,西摸摸;女主人正想责备她,但骑士却说了几句严肃的话,一本正经称温亭娜是自己的妻子,女主人才没有发作。温亭娜这种小孩子脾气,连骑士本人也感到很不痛快,不过暗示也好,用清嗓子的办法提醒也好,甚至责骂也好,都无济于事。新娘也有好几回看出她的情郎有些不高兴,这时她就安静下来,坐在他身边抚弄他,一面笑盈盈地在他耳际悄声说些什么,于是他额头上的皱纹展平了。可是不一会儿,她又野性勃发,依然像以前那样调皮捣蛋起来,而且变本加厉。神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于是庄严而和蔼地说:“可爱的姑娘,谁看到你都会高兴的,不过你要注意及时控制自己的灵魂,使你的灵魂永远跟你那丈夫的合拍,永远保持和谐。”
“灵魂!”温亭娜放声大笑起来。“这个名词倒是怪动听的!对一般人来说,您这话也许很有教益,可是对一个压根儿没有灵魂的人,请问这又有什么意义?我的问题正在这上面哪。”神父心里像挨了一刀,闷闷不乐,他灰溜溜地转过脸去,一言不发。可是温亭娜走上前去逢迎他说:“您别装出怒气冲冲的样儿来,先听我把事情说个清楚吧,因为您气鼓鼓的模样叫我心痛,而对一个不曾亏待您的人,您是不该使她痛苦的。请对我耐心一些,我将心里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您吧。”别人看出她正准备详细地说些什么,但忽然又顿住了,仿佛有一阵寒战掠过心头,伤心的泪水不禁像溪流那样夺眶而出。他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对待她,只是默默地呆望着她,各人怀着各人的忧虑。后来她终于擦干眼泪,望着神父正经地说:“灵魂这个东西一定很可爱,但同时也一定非常可怕。神父,我的天哪,要是一辈子没有灵魂,不是更好些吗?”这时她又不说话了,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回答,也不再流泪。茅屋里每个人听了这话都从座位上直跳起来,惊恐地回过头去避开她。可是她的眼睛里似乎只有神父一个人,她脸上流露出一种既害怕、又好奇的神色,使别人望而生畏。
“灵魂一定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她继续说,因为谁也没有回答她。“一定十分沉重!光是想一下,就会叫我害怕,叫我伤心呢。哎,没有灵魂,我是多么轻松,多么欢快呀!”说完这话,她又扑簌簌掉下泪来,同时拿起一块布把脸儿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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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新的曙光,使这对年轻的新婚夫妇醒来了。温亭娜害臊地躲在被子里,胡尔特勃兰特却仰面躺着,陷入了沉思。他夜间睡着时经常为许多离奇的噩梦惊扰着——他梦见许多妖魔鬼怪,它们一会儿企图装扮成美丽的女人,龇牙咧嘴朝他窃笑,一会儿又变成人身龙面的怪物。当他被这些丑陋的幻象惊醒时,苍白的、冷幽幽的月光正照射到窗口上。他一直贴着温亭娜的胸口睡着,此刻他惊悸地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依然躺在自己身边,还是像以前那样千娇百媚。于是他在她的朱唇中轻轻吻了一下,又进入睡乡,再让别一些可怖的景象把自己惊醒。在他意识到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以后,他把刚才心中的疑虑完全排除了——刚才怎么会把自己美丽的妻子想到歪路上去呢。他把自己的心事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为了冤屈了她而请求她的原谅,但她只是伸出漂亮的手儿深深叹息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但她的眼睛却闪耀着一种他过去从未见到过的、无比亲切诚挚的光辉,使骑士再也不疑心温亭娜对他怀有任何恶意。他愉快地站起身来,走到堂屋里去见茅舍里的几位长者。他看见他们三个人正愁眉不展围坐在炉边,谁也不敢大声说一句话。看来,神父似乎在念念有词地祈祷,借以祛邪。一见到新郎容光焕发地走了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笑逐颜开。老渔夫还跟骑士文绉绉地打起趣来,连老渔妇也十分亲切地微笑了。温亭娜最后也打扮得齐齐整整,走进门来,大家都起身迎她,但一下子又惊讶地站住了,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个少女尽管依然如故,但神态却和以前迥然不同。神父第一个走上前去,热情而慈祥地望着她,当他举起手来为她祝福时,漂亮的少妇立刻虔诚而又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她用谦卑的语调要求神父宽恕她昨晚说的一些蠢话,并且用娓娓动听的声音请求他为她的灵魂祝福。然后她起身去吻她的义父义母,感谢他们对她的种种恩惠。她说:“你们这些好心人呀,此刻我从心底里感到,你们待我的好处真是说不尽!”她不住拥抱他们,爱抚他们。当她看到渔妇正要去准备早饭,她就一下子走到灶边,干起炊事方面的活儿来,不让好心的老妈妈操半点儿劳。
她一整天都是这么娴静、温文,小心翼翼,既是一个小主妇,又是一位温柔羞怯的少女。早已了解她那性格的三个人,这时怕她的怪脾气又会发作。可是他们的期待落了空。温亭娜一直温文得像天使一样。神父的眼睛一直舍不得离开她,几次三番对新郎说:“先生,昨天承蒙上苍的好意,通过我这双卑微的手赐给您这样一个宝贝,您要理所当然好好爱护她,这样您一生就会永远幸福的。”
傍晚,温亭娜温存而又谦恭地挽着骑士的胳膊,拉他一起缓步来到门外。夕阳照在青翠欲滴的草上和又高又细的树枝上,熠熠生辉。少妇热泪盈眶,泪珠宛如忧伤和爱情的露水;她的嘴唇一张一翕,仿佛要倾吐内心那温柔而伤心的秘密,但结果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她默默地挽着情郎往前走了又走。丈夫对她说话,她只是用目光来回答他;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对他提的问题避而不想回答,而是洋溢着一片深情,畏畏缩缩地愿意完全听命于他。他们就这样来到森林前洪水泛滥的溪边。骑士惊异地看到,溪水这时已是微波荡漾,淙淙而流,再也见不到以前那样万顷波涛的狂暴景象了。
“明儿一早,溪水会全干的,”美丽的少妇痛哭流涕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也没有什么东西阻挡你了。”
“温亭娜,我的小亲亲,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骑士笑着回答。“你倒想一想,即使我想甩了你,教会、教士、国君和王国都会用强硬的手段前来干涉,把逃犯再带回到你的身边。”
“这全看你了,全看你了,”姑娘哭里带笑低声说。“不过我想你总不会弃了我的,我对你是那么真心实意。把我带到我们对面的小岛上去吧,那里事情就会决定了。我自己游过水去很容易,但让你搂住是多么舒适,即使你把我赶跑,也让我最后一次在你的手臂里痛痛快快歇一会儿吧。”胡尔特勃兰特听了这些话,心里有说不出的疑惧,但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把她抱在怀里,涉水过河。这时他才想起,这正是他第一天夜里找到了她把她送回老渔夫那儿的那个小岛。到了岛上,他把她放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正想亲热地在他那娇美的妻子身边坐下,她却开口说:“别这么坐,让咱们面对面坐着吧。在你没有说话之前,我先要看看你的眼睛。我对你说的话,你要注意听。”于是她开始讲起来。
“亲爱的,你得知道,自然界有一种东西,外表上跟人差不多,但只能偶尔见到。蝾螈能在火焰中闪烁,游戏;干瘦而狡猾的土地神能在地下深处居住;空中的树妖能在林间出没,而在湖泊和溪水里,却住着一种水族,水族里有各种各样的水妖。他们安逸地住在叮叮的水晶宫里,天上的太阳和星星都可以照到。在他们的花园里,高高的珊瑚树亮晶晶地闪耀着,结出蓝澄澄、红艳艳的果实。他们有时也在清澈的沙滩上散步,在五光十色、鲜艳夺目的贝壳上徜徉。这个古老的世界真是美极了,今天的社会简直无法同它相比。浩瀚的水面上仿佛隐隐罩上一层银纱,水下耸立着一块块高大的纪念碑,它们显得华贵庄严,灿烂夺目。纪念碑上都沾满了可爱的水珠,上面长出了瑰丽的苔藓花和一簇簇花冠般的芦苇。这些水族就住在那里,模样儿十分俊秀可爱,一般说来比人类还要美。有些水族对渔夫很亲切。有时,水族里的一位妩媚的姑娘游出水面,唱起歌来,哪个渔夫运气好,就听得到她的歌声。这时他就会夸说这种奇怪的女郎怎么美,而人们就称她们为温亭娜。现在,你眼前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温亭娜,亲爱的!”
骑士竭力说服自己,他的娇妻又在胡思乱想,兴致勃勃地编造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开玩笑了。他用这种想法聊以自慰;尽管他根本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但听后免不了毛骨悚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目不转睛望着讲述这段故事的可人儿。对方忧伤地摇摇头,长叹一声后又继续说下去:
“比起你们人类来,我们的生活条件要好得多。不论在形体和文化教养方面,我们和你们都差不多,所以也自称为人类。不过我们有一个致命伤。我们这一群是另一类的生物;我们的精神和肉体结果都化为灰尘飘失,不留下一点痕迹。你们的生活,以后会更加完美,而我们却停留在沙、火、风、浪之间,迟迟不前。因此我们也没有灵魂。我们活着时,自然力往往听我们使唤,但一死就总化为灰烬。我们始终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就像夜莺、金鱼和自然界其他宠儿一般。不过实际情况比它们还要好一些。谈起我的爹,他可是地中海里挺有势力的一个海龙王,他希望他的独生女儿有一个灵魂,为了这个,她也必须与一个有灵魂的人一起经受许多苦难。我们这类生物,只有在同人类联姻后才能获得灵魂。现在我已有一个灵魂了,哦,我最亲爱的,我真要感谢你赐给了一个灵魂,即使为了这个你叫我终身受苦,我对你还是感恩不尽。要是你想避开我,并且把我逐出家门,我的前途又会怎样?不过我不想用欺骗手段把你留住不放。如果你想赶我走,那现在就赶吧,我独个儿回海边去。我要把自己浸在这溪水里,他是我的叔叔。他远远离开别的朋友,在这森林里过着隐居的生活。他是很有势力的,许多大川巨流都很尊敬他。是他把我这个轻佻的、嬉皮笑脸的孩子带到渔夫家里来,现在也会把我这个有灵魂的、为爱情而受苦的女人,再送回到我的爹娘家里。”
她还想再说下去,但胡尔特勃兰特听了她的话非常感动,情意绵绵地把她抱在怀里,又把她带到岸边去。在岸边,他发誓决不遗弃自己可爱的妻子,说时泪流满面,不住吻她。
(钱洪嘉译)
【赏析】
《温亭娜》虽然不是什么鸿篇巨制,却给作者赢得了声誉,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德国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霍夫曼据此书写成了三幕梦幻歌剧,于1816年上演。差不多30年后,另一位作曲家、德国轻歌剧的创始人阿尔伯特·罗尔青写出四幕浪漫主义同名歌剧。据说,德国歌剧作家和作曲家夏德·瓦格纳去世那天还在读富凯的这个故事。直到现在,《温亭娜》还是经常上演的剧目。
《温亭娜》故事情节起伏跌宕,字里行间洋溢着神秘清新的浪漫主义情调,尤其是作品对于主人公温亭娜的塑造颇具意味。如果说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对于小美人鱼这一形象的特别塑造,是自我个体勇敢追求精神归宿的不朽象征,那么富凯的《温亭娜》则是以温亭娜这一形象来探讨关于灵魂和爱情的种种矛盾,由此,富凯指出了两个问题:
一、 得到灵魂意味着懂得悲伤,真正高尚的灵魂是充满悲悯的。《温亭娜》中,人类和水族是两个对立的因素。水族没有灵魂、转瞬即灭,只有成为人类才能拥有“高贵”的灵魂。温亭娜对此却不能完全理解。新婚之夜,面对即将得到的灵魂,她充满恐惧和质疑。她说:“灵魂这个东西一定很可爱,但同时也一定非常可怕。神父,我的天哪,要是一辈子没有灵魂,不是更好些吗?”温亭娜的想法预示了她将来的悲惨命运。在结婚前,她是个精灵古怪、活泼任性的水族,她没有灵魂,因而毫无顾忌,她不仅有少女的天真,更有水元素的桀骜不驯、自由奔放。她代表了波浪、浪花、森林中清澈灵动的水。不管是养父母还是骑士甚至神父,都无法在自然娇美的她面前真正对她生气,总是能够原谅她无理任性、古灵精怪的脾气。她的养父更将她比作淘气的湖水,说“湖水常常冲垮我的堤坝,毁了我的渔网,可是我还是喜欢它。那个娇滴滴的小妞儿,尽管招麻烦,惹你生气,你还是疼着她……”
可这一切在温亭娜结婚的当天就改变了,因为和骑士结合而获得了灵魂的她变成了一个温和谦恭的主妇。任性褪去了,代之以言听计从、以丈夫为先的温良性格。获得灵魂的同时,她也获得了做一个人不得不面对的悲伤。或者富凯最为得意的地方就是自己将这样一个动人的形象放在了无法扭转的人的命运中。温亭娜的生活愈加痛苦,她与骑士之间的裂痕也日益扩大。得到灵魂的她永远失去了快乐。无情的命运不是谁能逆转的,虽然她并不记恨骑士,但是她却不得不在痛苦中杀死了骑士。在这痛苦悲伤的挣扎中她终于能够理解人类的爱和承担。这时的温亭娜不再是那个无知的水精灵,而真正成为富凯心中高尚的人的象征。
二、 有的人虽然有灵魂,但他们并不高尚,他们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在故事中,骑士和骑士的新欢贝塔尔达,一个背弃誓言,一个横刀夺爱。通过他们,富凯展示出人类的奸猾忘义,他们不懂得温亭娜付出的爱,也不珍惜爱,他们令灵魂蒙羞,因此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正是通过他们,才更加衬托出温亭娜的高贵纯真。
其实,温亭娜的形象同北欧神话中的海洋女神有很大的关系。在北欧神话中,这些被称为Undines的小精灵常常到人间游戏。在德国传说中,也有这样的Undines向往人间空气,爱上领主但是又遭抛弃的故事。富凯保留了神话传说里Undines的许多特点。在美丽的水晶宫,“这些水族就住在那里,模样儿十分俊秀可爱,一般说来比人类还要美。有些水族对渔夫很亲切。有时,水族里的一位妩媚的姑娘游出水面,唱起歌来,哪个渔夫运气好,就听得到她的歌声。这时他就会夸说这种奇怪的女郎怎么美,而人们就称她们为温亭娜”。温亭娜听从父亲的愿望来人间获得一个灵魂,她自己其实并不明确“灵魂”本身意味着什么。比之以前传说中单纯的男女爱情,富凯的《温亭娜》对爱情和人类灵魂的探索走得更深。
在富凯笔下,婚前的温亭娜具有稚真活泼、纯然天成的小精灵特点,婚后则立刻拥有了理想中勤劳、谦恭、温柔、顾全大局的德国主妇的特质。可见,在温亭娜身上,寄托了富凯对于少女和主妇的不同期许。但他也并未令温亭娜在主妇的角色下平庸止步。她毕竟是水族的女儿。所以,当无法抗拒的命运袭来,温亭娜的形象终于走向完整,她既不再仅仅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水精灵,也不再仅仅是充满时人推崇美德的主妇,这时的她了解了人生和爱情的来去无奈,了解了得到一个高贵的灵魂同时要背负更多磨难。她的眼里充满悲悯和爱。她成了精灵和人类中的智者,因此最后她能以宽容的水的拥抱,来陪伴在爱人左右。
精灵和人的结合充满磨难痛苦,而人类是如此软弱。温亭娜就像是一面镜子,从她身上可以看到富凯心中人类美好灵魂的理想形态,从她的遭遇中可以看到人类对“灵魂”的亵渎。真正缺少灵魂的,不是那些水族中的精灵,而是自以为有灵魂的人。
(高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