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学箴九首有序》原文注释与译文

昔之为学者，经无恒说^①，师无恒道^②，随其意之所向，而欲自达于古，为功劳而成效寡^③。今之世，异乎此远矣。经出于一家之言，而道概于圣贤之中^④。苟务学焉，宜无不至，而人才之难，反有甚于昔者。岂非不得其方也哉^⑤?作九箴以自省，且以戒人。

择好

不好而学，劳而罔获^⑥。不慎而好，曷底乎道^⑦。或好其迹，或好其辞。匪不能好，其好者卑。三千之徒^⑧，莫非奇士。圣云好学，惟颜氏子^⑨。俯仰自得，泊乎无言^⑩。彼岂区区⁽¹¹⁾，怠于有闻。嗟尔奚为，以名自累。名也可怀⁽¹²⁾，颜亦可愧。

慎习

以身范俗者，圣贤之为。不化于俗者，中人之资。与俗推移，匪愚则何⁽¹³⁾?古之为学，所以行道。通则为汙⁽¹⁴⁾，介则为矫⁽¹⁵⁾。较其所近，介愈于通。失己虽殊，违道则同。夷群混世⁽¹⁶⁾，欲与道俱。惧汝忽焉，小人之趋。余兹戒汝，笃慎厥守⁽¹⁷⁾。不有古人，可师与友?圣则汝师，贤尚友之⁽¹⁸⁾。彼亦何人，汝宁弗思。

明义

明于义者，于利也轻。授之天下，不以为荣。苟为所移，皆可欲者。快意陈前，身亦可舍。一念之动，一发之间。相去几何，为陵为渊。勿以其微，殆曰可受。微之不察，大者何有?圣有伊尹⁽¹⁹⁾，放主于桐⁽²⁰⁾。海内帖然⁽²¹⁾，服其至公。人见遗钱，纵目私睨⁽²²⁾。市儿抵掌⁽²³⁾，訾其贪利⁽²⁴⁾。尹独何道，举世不疑?心无所利，曰汝信之⁽²⁵⁾。惟欲之利，害于而躬⁽²⁶⁾。行义之报，博乎无穷。择义在我，圣亦可企。勿谓古之人，吾不敢至。

辨疑

不善学之人，不能有疑。谓古皆是，曲为之辞。过乎智者，疑端百出。诋呵前古⁽²⁷⁾，摭其遗失⁽²⁸⁾。学匪疑不明，而疑恶乎凿。疑而能辨，斯为善学⁽²⁹⁾。勿以古皆然，或有非是。勿负汝能言，人或胜汝。忘彼忘我，忘古与今。道充天地，将在汝心。

虚受

中之虚，取善于人，沛然有余⁽³⁰⁾。实其内，自以为至，人不汝惎⁽³¹⁾。天下之善，天下同之。汝不自私，孰匪汝师?一夫之识，其复能几?奈何不思，贵己贱彼。舜禹之圣，犹取人言。汝曷不然，汝岂诚贤?

知要

何以治己，何以治人?圣承贤继，何革何因?为学不难，知要为贵。识其大端，勉焉可至。不察其本，而玩其华。穷奇极博，于道何加?圣贤之学，皆以用世。不宜于行，斯为一艺。天之畀汝⁽³²⁾，靡有不全。汝忍狭之，不畏于天?

笃信

命轮人为弓，强之不从。俾鼎人为瓦⁽³³⁾，迫之不可。工守其业，犹不以利移。舍古徇今，何以士为?仁义吾内，爵禄其外。内为外屈，失其天贵。蹈道自我⁽³⁴⁾，夫岂繇人⁽³⁵⁾?不求合于世，斯为天民。

慎独

人或可欺，天实汝司。人不汝窥，汝心自知。噫!存心如事天，为敬之基。

笃行

中人慕道，如童赞日。知其为明，不知其质。日不可迩，道非日比。扩而行之，在我而已。一身非微，天下非大。势有屈伸，道无隆隘⁽³⁶⁾。勿敏于言，而怠于行。维恒若不足，以底于成⁽³⁷⁾。

【注释】

①恒说：长久不变的学说。

②恒道：长久不变的思想。

③劳：劳苦。

④概：概括，包括。

⑤方：方法。

⑥罔：无。

⑦底：通“抵”，至。

⑧三千之徒：指孔子弟子。传说孔子弟子有三千多人。

⑨颜氏子：指孔子弟子颜渊。《论语·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⑩泊：恬静，淡泊。

(11)区区：犹拳拳，衷爱专一的意思。

(12)怀：想念。

(13)匪：通“非”。

(14)通则为汙：通脱则变为污浊。

(15)介：独特，耿介。矫：通“趫”，强貌。《礼记·中庸》：“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

(16)夷群：与众人等同。

(17)厥：其。

(18)尚友：尚，通“上”，谓上与古人作朋友。(19)伊尹：商汤的大臣，辅佐商汤灭夏桀。

(20)放主于桐：商汤死后，伊尹辅佐卜丙(即外丙)、仲任二君。仲壬死后，由太甲即位。太甲破坏商汤法制，伊尹把他放逐到桐宫。三年后太甲悔过，又接回复位。

(21)帖然：安定、顺从的样子。

(22)睨(ni)：斜视。

(23)抵掌：击掌。

(24)訾(zi)：毁谤，非议。

(25)曰：语助，用于句首。

(26)而躬：尔身，你身。而，通“尔”。

(27)诋(di)呵：指摘，批评。

(28)摭(zhi)：拾取，摘取。

(29)斯：乃。

(30)沛然：充盛貌。

(31)惎(ji)：憎恨，怨毒。这里似同“欺”。

(32)畀(bi)：给予，付与。

(33)俾(bi)：使。

(34)蹈：实行，履行。

(35)繇(you)：通“由”。(36)隘：穷困，窘迫。

(37)底：通“抵”，至。

【译文】

从前学习的人，经没有长久不变的说法，师没有长久不变的学说，随着他们的意向，而欲使自己达到古代的水平，用功劳苦而成效少。当今的时代，在这一点差别很大。经出于一家之言，而学说概括在圣贤的言行中。如果努力学习，应该没有达不到的。而人才成就之难，反而比过去更甚。难道不是不得其法吗?作九箴以自我反省，并且警戒别人。

择好

不爱好而去学习，虽然辛劳但没有收获。不慎重地选择爱好，怎么学到道。有的爱好他的事迹，有的爱好他的言辞。不是不能爱好，他爱好的太低下。孔子的三千学生，没有不是奇士的。孔子说好学的，只有颜渊。在俯仰之间，自己有所体会，但淡泊，不说话。他那样专一地学习，对名声看得很淡。而你为什么被名声拖累。如果对名声可以怀念，颜渊也可惭愧。

慎习

以自身规范世俗的，是圣贤的行为。不被世俗所改变，是中等人的资质。与世俗合而为一，不是愚人是什么?古代的求学，是用来行道。通脱则变为污浊，耿介则为倔强。比较起它们的接近道的程度，倔强胜过通脱。失去自己虽然不同，违背道则是相同的。与众人等同，在世上瞎混，却要和道在一起。害怕你忽略这一点，而成为小人。我现在警戒你，要忠实地谨慎地坚持自己的操守。不是有古人吗?可以他们为师为友。圣人是你的老师，贤人是你的朋友。他是什么人，你怎能不思考?

明义

深明大义的人，在利上看得轻。给他天下，不认为光荣。如果为利改变，都是追求利的人。有快意的事摆在前面，生命也可舍弃。一个念头的产生，只有一根头发那样小的距离。相差多少?或为山陵，或为深渊。不要因为它小，就说可以接受。小事不明察，还有什么大事?圣人中有个伊尹，把国主放逐到桐宫。海内安定，佩服他的至公。有人见到别人遗失的钱，眼睛盯着看。市井的儿童拍巴掌，笑话他贪利。伊尹是什么道，使所有世人不怀疑?心不贪图利，使你信任他。只有贪图利，才能害你自身。行义的回报，多到无穷。选择义而不选择利，在凭自己，圣人的境界也可达到。不要说古代的人，我不敢达到。

辨疑

不善于学习的人，不能有疑问。说古代都对，为它诡辩。过于聪明的人，疑端百出。批评古代，指摘它的遗漏和过失。学习没有怀疑不能弄明白，而怀疑忌讳穿凿。怀疑而能辨明是非，才算善学。不要认为古代的都对，也许有的地方不对。不要自负你能言善辩，人家也许胜过你。忘掉他和我，忘掉古与今。道充满天地，将在你心里。

虚受

心中虚心，学习别人的长处，就会充实有余。内心自满，自以为达到顶点，人家不被你欺骗。天下的善，是天下共同具有的。你不自私，谁不是你的老师?一个人的见识，又能有多少?为什么不思考，却重视自己，轻视别人?舜禹那样的人，还采纳别人的话。你为什么不这样，你难道真贤吗?

知要

怎样管理自己，怎样管理别人?圣贤在继承前人的东西时，有哪些革除掉了?有哪些继承下来了?求学不难，知道要点才可贵。知道它的大方面，勉励自己，就可学到。不了解它的根本，而玩弄它表面的次要的东西，即使极其奇特极其渊博，对道又有什么用?圣贤的学问，都是用世的。不适合于行动，只是一种技艺。天所给予你的，没有不完全的。你怎么忍心使自己偏狭，不怕天吗?

笃信

让制做车轮的人去做弓，强迫他也不服从。让制做鼎的人去做瓦，逼迫他也不行。工人坚守自己的职业，还不因为利而改变。舍弃古代，曲从今世，怎么是士人呢?仁义在我身内，爵禄在我身外。内部被外部屈服，失掉了上天所宝贵的东西。实行道决定于我，怎由别人?不求与世相合，这才是上天的好百姓。

慎独

人也许可欺，但天确实在管理你。人家没看见你，你的心里自己知道。啊!存心如同事奉天一样，是敬肃的基础。

笃行

中等人喜爱道，像儿童夸奖太阳。知道它明亮，不知太阳的实质。太阳不可接近，道不能和太阳相比。把道发扬光大，在我自己。一身并不小，天下也不大。形势使你有屈有伸，道没有盛衰。不要说话敏捷，而行动懈怠。要永远感到不足，以达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