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宗道:过后湖记
计宗道
天下版籍,尽载贮后湖,南京户部官,率岁一往磨勘。正德壬申秋,予叨职寄斯役,自八月至十月始讫事。凡过湖必出太平门,命舟行,可七八里许。一望渺漫,光映上下,微风播扬,文漪聿兴。荡漾烟波之上,莫不情畅神爽,若游仙焉。
余间立四顾,其嵯峨霄汉之表,正气郁葱,而峙乎东南者,钟山也。叠连如屏如帏,在西北者,幕府山也。峦岭偃蹇,盘伏于地,而松森其上者,覆舟山也。挺拔而凸出城头,殿阁参差,浮屠耸空者,鸡鸣山也。山东西一带列悬榜者,世传台城也。峻嶒冒水而出者,岛屿也。旁视三法司,隐隐错落云水之湄,重岗叠阜,遥连于其外,岿然而鸾凤峙,腾然而蛟龙走矣。其中远近芳洲,相聚如五星;红紫烟花,华绚如匹锦;鸥鹭凫鸿,载飞载鸣;鲦鲿鲿鲤,以潜以泳,则已自饫而心怡矣。忽惊风暴作,洪涛舂撞,篙人惊惧,拏舟舣岸,而行经败荷间,香气犹袭人。浮藻乱荇,牵舟缀楫。已乃引入曲渚,两岸荟蔚。须臾,抵小陂,遂舍舟以陟焉。
命隶剪荆分莽,排雾穿云,逡巡而进。见数处颓垣废址,意前朝遗迹,令人慨叹。而丛林蒙翳,追探前路尚空,众亦惫焉,或藉草坐茵,箕踞少憩。复进,望一高丘,隶指曰:“此相传郭仙墩也。”众狙猱以上,四围树林蔽日。复下故道,向新建籍库。过石桥,延伫其上,骋望云水茫茫,清飙飒飒。遂相与携手,入旧库之洲,蹑齐而升玄武厅,则黄门赵君惟贤已先渡,见予辈殊讶。既而闻述所遇,则又曰:“是何奇也!予往返数矣,而未有若诸君所遇者,”众亦相与慰喜,以为非因风之故,则谁使之一探此奇哉!
凡以公事至,及暮而归,则见日光射水,晚霞相荡。回视湖上诸宇,在苍烟杳“霭间”,不啻蓬莱阆苑然,岂不信为胜地哉!昔欧文忠公以金陵、钱塘山川人物之盛,各为一都会。钱塘莫美于西湖,金陵莫美于后湖,因游冶之所趋也。我皇祖奋出江表,收天下版籍,建库而储之于此,特设科部官司之禁,非公遣不得至。则凡好游者,虽慕幽遐瑰玮之观,无所可及,而吾侪今获因公而至,而又探奇于无心之会,岂非至幸哉!
这篇文章写于明武宗正德七年(1512)。当时作者在南京户部任职。户部掌全国人口、赋税等事,而此类册籍档案自明初即收贮于后湖(即玄武湖)梁洲。按例,户部有司每年到此国家档案库查核整理,这样,作者因工作需要得以游览当时尚未向外开放的玄武湖。这篇游记就写他在秋日舟行玄武湖的所见所感。
作者由南京城正东的太平门入湖,正当玄武湖的东南角。要至梁洲,必须由南向北行,需经过相当长的水程,这使他得以尽观全湖风光。
文章虽将全湖风光,尽收笔下,可是用语不足一千字,可谓简约之至。文章一开头,只用了几十个字,说明自己过后湖的原由,抒发行舟湖上怡然自得的情怀。接着叙述游湖四顾所见:东南的钟山,西北的幕府山,西南的覆舟山,西面的鸡鸣山及附近的台城,湖滨的建筑,湖中的洲屿,等等,可说目不暇接。再下,写惊风骤至,波涛大作,于是舍舟就陆,分莽取道,直上郭仙墩——这是靠近玄武门,离梁洲不远的环洲上的一处古迹,传为晋人郭璞的衣冠冢。此后,作者与同行者过石桥,上梁洲,会友人,共庆因起风得见平时无由一至的环洲诸景。最后写归程所见湖上暮景,深赞后湖风光的佳胜,自喜因公得以游湖以及无心而得探奇的幸运。可见,文章不仅简约而且叙事眉目清晰,条理井然,表现出一种平实的文风。
不过,文章虽以记叙为主,中间仍间有细致的刻画。如由太平门入湖,写水上风光,仅寥寥数语,却表达了无限欣喜之情。写其四顾所见,均以准确而洗练的笔墨,略加描画渲染。特别是形容湖中五洲、群花、翔鸟、游鳞,笔致简捷生动。尤为有趣。这些描绘不仅画出了后湖涵山映水,殿阁参差,万类勃郁,充满无限生机的优美风光,而且也透露了作者游湖时怡情悦性的舒适心境,又还与文末所引欧阳修的品评相呼应,成为后湖之美不减西湖这一论断的有力根据。
可见,文章虽以记叙为主,却又穿插了描写铺陈,还间杂抒情与议论。不过,作者高明之处,就在于使这些浑然相融,不觉其有意为之,读之只觉纵控自如,意到笔随。而由于叙事简洁,又不乏铺陈感兴,也就不使读者感到单调乏味,相反还有一种“弱骨丰肌”,风神清朗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