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
游丝断续东风弱,浑无语、半垂帘幕。茜袖谁招曲槛边,弄一缕、秋千索。 惜花人共残春薄。春欲尽、纤腰如削。新月才堪照独愁,却又照、梨花落。
纳兰短短一生,留下了三百五十多首词作,尤以小令名重一时,小令又以描写爱情题材居多,这是其中一首代表作。不仅形象鲜明,而且含蓄深沉,充分体现了纳兰自己标格的“烟水迷离之致”。
全词的主题是“伤春怀旧”,叙说的是一段情感体验,这个内容不难体会。词中刻画的个别形象也相当生动突现。如上片写曲曲栏杆边的红衣少女,先是深情地招手,转眼又含羞摆弄起系秋千的绳索来,十分传神,有呼之欲出之感。但全首的总体意象却朦胧恍惚。试问:“浑无语”者与“茜袖”是一人还是两人?“帘幕后”和“曲槛边”不在两处地方吗?“惜花人”又指谁?“新月才堪照独愁”时,分明转到了夜间,它与“游丝断续”和“弄一缕、秋千索”的情景在时间上又是什么关系?……词作中这一系列意象与情境,由于参差地融合与交织在一起,显得迷蒙与飘逸,整个意境就象烟水笼罩之下的景物,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十分耐人寻味。读者完全可以从不同角度去品尝,甚至在不同场合下得到不同的印象。
其实,词作者是追随思绪的流向,凭借时间与空间的跳跃,通过意象与境界的转换而达到这一艺术效果的。词的首二句写暮春天气半垂帘幕之下的沉思默想,烘托出抒情主人公,接着便转到回忆中的人物与情景,那是意识知觉中再现的意象。短短四句,由此及彼,从今追昔,由现实世界跳跃到记忆境界。过片以后,再重现回归眼下现实。不过下片中此时人的意象,已经今昔合一,彼此合一,分不出追忆的主体与客体。无论“纤腰如削”的“惜花人”形象,还是“春欲尽”的残春景象,都是就如今分隔两处(且不论分隔空间的大小)的两人合而落笔的。人物意象有了双重的含义,词句表达的氛围也有了变化。相爱的男女双方的形象,已融为一体,他们共同分担着春色的摧残,共同品尝着随春色而憔悴的命运。读到这里,人们不禁为一对“惜花人”而叹息。然而词作并未到此即止,最末两句又把读者带到更深层的意境中去:夜晚,不胜惆怅的孤独心情(他的还是她的?),在凄清的新月下已难以禁持,偏又伴随着片片纯洁的梨花,在月光如晦中纷纷飘落。这里,时间、空间都展现了新的疆域,人的意象也进而升华与结晶为“独愁”这样一种纯粹的也更具普遍性的情感。
这首词自然不乏谐音、象征等传统手法,并不露痕迹地化用了前人诗词(如“东风弱”化用李商隐《无题诗》“东风无力百花残”的诗意)和引用了典故(如“惜花人”暗用《开元天宝遗事》中宁王系金铃护花惜花的故事),但最突出的艺术特点是借助于时空转换而造成的意象的巧妙组合。一系列鲜明生动的意像,经过精心剪裁与熔铸,似乎游云出岫,随意地承递与接续着。结果在短短的篇幅里,形成了七色迷离的蕴含无穷的词境,使人仿佛有所领会,又觉得意犹未尽,一旦经过沉潜涵咏,又有新的意味与情趣油然而生。这正是纳兰一再强调的“烟水迷离之致”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