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家庭变故,我一共换过四所小学。第一所当然是在我的家乡,现在我要讲的第二所,已经距家乡几百公里了。那是坐落在山里的一个小县城。说是城,却阡陌纵横,农田包围。只有横竖交叉的两条街。我的学校就在其中一条的尽头。穿过只有一个篮球架的操场,你将看到一栋简陋的平房。一排十几间教室分别容纳了一到五年级。我在这里上三年级。
课桌太高,我拼命坐直身子,也只能露出胸部以上,你猜对了,我很矮。要支撑起双臂写字很吃力,好在纸笔紧张,写字的机会不多,听的机会多。但老师们说方言,我听不大懂。每天糊涂如梦。这天我又趴在桌上想打瞌睡,同桌毛子捅了捅我。
“朱孝山又带蛇来啦。快看。”
我连忙回头看,果然,靠在左边墙角上的朱孝山正低头玩着什么。
“看不清啊。”
“就绕在他手上。呀,吓死人,他又把手指头塞蛇的口里啦。”
“有啥了不起,蛇牙不拔,他敢么?”
啪一声,一个黑板擦丢过来,正打在毛子后背上,我俩吓得迅速回过头,粉笔灰扑簌簌地迷着眼。
“张晓东,毛林生,你俩在岗么店西?来来来,上台,你们想岗让你们岗。”
我看这位数学老师改行当外语老师得了,叽里咕噜,讲的啥呀?无非是骂我们的话。他明晓得起因,却视若无睹,只晓得训我们。太不公平了!可也没办法,据说朱孝山他爹来学校几次了,又是闹又是赔礼的,也不知跟学校达成了啥协议,反正闯祸不断的朱孝山不仅没被开除,还都不怎么管他了。奇怪的是,别看他顽劣,学习成绩却好,屡次警告教育无效之后,他们也只是把他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任由他玩,只要他不吵嚷干扰其他人就行。有一次,他带来的一只蛤蟆居然蹦到了讲台上。
毛子和我被罚站到讲台边。我一眼瞥见朱孝山正幸灾乐祸地朝我们做鬼脸。一时气不过,脱口而出:“报告老师,朱孝山上课玩蛇。”
你故意视而不见,我偏要戳破,看你怎么处理。
讲台上的人陷入尴尬,底下已经嘀嘀咕咕开始起哄。不得已,老师只好命令朱孝山将手里的东西丢出去,也靠墙角罚站。朱孝山呼一下站起来,直接朝教室门走去,临出门的一瞬回过头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比箭镞还尖锐的一戳,让我有些害怕,有点后悔了,我去惹这个刺儿头干啥呀?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毛子要拉我去桑树林。我不想去。
“陪我去吧,桑葚好吃着呢,不骗你,一串串儿的可多啦,那要吃到嘴里,牙都会变成紫的。”
我口里不禁冒出酸水,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桑树林在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从山坡往下看,就能看见朱孝山住的村庄。我妈带我来过几次,她用布票油票来换鸡蛋。在那里除了有让人馋涎欲滴的各种野果,我还特别羡慕他们住的房子。层层叠叠的灰瓦,错落有致的马头墙,全都倒映在环绕村庄的池水里,像一幅画,又仿佛还有一个相同的世界静静浸在水中。反正比我们单位大院整齐又单调的宿舍漂亮。
桑葚确实累累,可都集中在高处,低处好摘的已经都给人摘完了。我和毛子捡了石头,往上扔,几片桑叶飘下来,桑葚却纹丝不动。再丢,稀稀拉拉掉下几颗,没接着,落地就有点烂了,我吹了吹,放进口里。天晓得,小时候我咋那么馋呢?
“好啊,敢偷我们的桑葚。嗨,给我站住。”
真是冤家路窄,朱孝山叉着腰,人高马大地横在面前。
“这又不是你家的。又没写你的名字,你管得宽了些吧。”
我听出毛子今天的胆子有点大,不过好像是硬装出来的。
“臭小子,胆子不小啊,偷了就是偷了,还敢犟嘴。过来过来,要是你们俩谁敢亲一下我这条蛇,我就放过你们,否则的话,嘿嘿。”
他握了拳,朝空中呼呼生风地挥了两下。同时一步步举着小银蛇逼过来。卷曲的蛇身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毛子往后退,居然退到了我身后。我晓得他最怕蛇,可我也怕呀?别说亲一下,就是手指头触及,也会全身鸡皮疙瘩。越看越清楚了,蛇背脊上的黑花纹正弯弯地扭动着,我的鸡皮疙瘩已经密密麻麻了。怎么办?我一紧张下意识地捏紧了拳,这才发现手里硬硬的一块是石头啊,于是不假思索地向那蛇砸过去。这次比砸桑葚准,只听朱孝山哎呀一声,手一松,蛇哧溜一下蹿入了草丛。朱孝山壮硕的身躯扑了过来,我一下子跌倒在地,额头狠狠地撞向了一块石头。紧接着一双漆黑的瞳仁近距离地逼视过来,我连忙侧过头,却见到毛子惊慌逃离的背影,救我啊,这个该死的胆小鬼,不讲义气。
2
额头划开的口子不算太深,可还是流了不少血,我等血止住了,又小心翼翼地掬水清洗过后,才敢回家。可血痂清晰可见。妈妈怎么也不相信我是摔的。
“老实说,跟谁打架了?”
我不能说,说了,她又会派姐姐押我回家。姐姐比我大六岁,高我两个头,扭住我易如反掌。何况她是个放了学就做作业的好学生,别指望带我到处玩,就是玩,跟她们大女生也玩不到一起。倔强着不说的后果是被罚扫地。心里那个气,恨死了朱孝山,对了,还有毛子。毛子和我住一个单位大院,他爸还是我妈的上级领导。我妈见了他爸很尊敬,点头哈腰的,不过这跟我没关系,我向来讨厌不讲义气的人。
第二天上学,我不理毛子了,任凭他怎么逗我说话,我都不理。
“你相信我,我不是逃跑,是帮你叫人去了,可等我回来,你们已经不见了。”
“算了吧,等你叫人过来,我早死了。去去去,一边去,别跟我说话。”
闷不吭声,也是蛮无聊的。不过还有比无聊更烦恼的事,最后一节课铃声一响,我得拔腿就跑,跑迟了,就有可能被朱孝山堵住。学校离家有两站路,要经过一大片稻田,两三个池塘。如果慢悠悠地闲逛,清风拂面,野果鲜花,好吃好玩。如果有毛子陪,玩的项目更丰富,比如在水稻田里抓鱼,抓龙虾,堵死虫穴灌水进去。但现在,偌大的天地,就只有我孤独的身影。
眼看着再绕过一个池塘,就到家了。朱孝山突然从一棵大树后面跳出来,口里还衔着根茅针草,柔棉的甜絮已被他吃了,看见我,他噗一下吐掉嘴里的草根,拍了拍厚实的手掌,迎了上来。
“你想怎样啊,我头上的伤还没好呢,你还想怎样啊?”我明显胆怯,表面上是质问,实际上是想用自己的伤来求对方放过自己。
朱孝山哈哈大笑起来,他听出来了,他在取笑我。我的脸烧起来。
“不想怎么样,就是算个账,你把我的衣领子扯烂了,得赔我一件,你什么时候赔了,我什么时候放过你。”
简直欺人太甚,是你的衣服贵还是我的血贵?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死,跟他拼了,好歹我也是个男子汉。
“朱孝山,别欺负张晓东,有爸爸的人欺负没爸爸的人,高个子欺负矮个子,羞羞脸。”
毛子不晓得怎么冒出来的,斜插进一触即发的紧张空气,但他说的啥呀,真要命,我脸烧得更厉害了。朱孝山没料到毛子会说这样的话,发起了愣,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手一挥,“滚滚滚,两个胆小鬼,城里人都是胆小鬼,跟你们玩掉我的底子。”
那天我不仅没感谢毛子,反而更不睬他了,因为他也掉了我的底子。我讨厌别人同情的目光。示弱已经够寒碜的了,更何况还拿自己没了父亲的事来示弱。见我不理睬,毛子也生气了。
我没料到,毛子生气的结果,居然是向我老妈一五一十地告发。当天晚上,母亲收拾了几件旧衣服,放进挎包,拽起我就向门外走。
“妈,我作业还没做完,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去朱孝山家。陪人家衣服。”
“不去,他打伤了我,应该是他赔,凭什么还要我去赔他?”
“少 嗦,今天你好好跟我学着,看看什么叫化干戈为玉帛。”
“什么干果什么薄?听不懂”。
“你个不学无术的家伙。”
“哦,这个我听懂了。”
3
朱孝山的家并没有我从高处俯瞰时那么美,屋内破败灰暗。不过我还是一进门就兴趣盎然地打量着,门厅前有个小天井,长方形的天窗投射下星光,妈妈说这是徽派建筑的特点,天窗透气透光,一举两得。我正仰着脖子,却被母亲一把扯上了台阶。眼前一暗,唯一的一盏灯泡大概顶多十五瓦,连个灯罩也没有,微弱的光线有气无力的散逸着。灯下有个小饭桌,朱家兄弟仨正趴在上面做作业。几条长凳,角落里一个破碗柜,大概就是堂屋里所有的家具了。哦,不,还有,正墙下还放着一个高高的案架,上面有香炉,墙上贴的居然不是毛主席像,而是一个白胡子古人,戴着奇怪的帽子穿着奇怪的褂子。画像两边贴着对联,写的啥,不认得。我的视线很快又被几个蓝花瓷瓶吸引了,里头插的卷轴是啥呀?简陋的屋子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神秘起来。
“高大姐,贵客贵客,快请坐,只是我家暂时没鸡蛋跟你换啊。”
看来他们家人认识我妈。
“哦,朱家嫂子,我不是来换鸡蛋的。是这样,我家也有个三,前几天血糊流汤地跑回去,死不肯跟我讲实话,今儿我才从他同学口里晓得,原来跟你家三打架了。”
“啊,有这回事,孝山,你给我老实交代。”身材魁梧的朱孝山他爸,一把揪住了他儿子的耳朵。朱孝山立刻呲牙咧嘴地站起来。
“是打架啦,谁让他跟老师告状。”
“你个小兔崽子,肯定是你先惹的事。”他爸一巴掌过去。妈妈连忙上去拉住。
“不动手不动手,父慈子孝,以理而谕之。可是你家祖上家训哦。”
哇,我妈说的啥,之之也也的,我正想发笑,矛头忽然指向我,一连串的讯问苛责:“你为啥要去告状。我不是跟你讲过,妈最讨厌动不动就告状的人。”
这就是我妈的奇怪之处,一般家长都要求孩子碰到纷争赶紧报告老师,她却相反。她说除了要上厕所,身体不舒服,遇到危险等等这些事要及时报告老师,其他诸如和同学有矛盾这些只能私下协商,不许捅到老师那儿,尤其是为了打击报复而去告状,更加不能原谅。我怀疑她可能被人告过密吧。
“我没告状,我光明正大在课堂上当着大家的面说的,我报告的是事实。他在课堂上玩蛇,我只是朝他看了一眼,就被老师罚站。”
眼见朱孝山被揪住耳朵的狼狈样子,我很痛快,话说得也大胆利落了。朱孝山的爸爸气得高高举起烟杆子要敲,被两个妈还有他的哥哥们及时拦下。那铜头烟嘴子真要狠狠敲下去,真是不堪设想,估计会比我那天撞破额头还惨。我妈接着劝:“朱大哥,小孩子都不懂事,好好讲道理,讲通就行啦。不好意思啊,那天晓东把孝山的衣服领子撕破了。我找了件还没来得及怎么穿的,你们看看合适他穿不?”
朱孝山的爹脸红了,坚决不肯要,我妈又坚持给,拉扯间,朱爸爸忽然朝我妈深深一鞠躬。我很吃惊,这就是传说中厉害的朱爸?
“高大姐,您这是要臊死我呀,应该是我们赔才对。”
妈妈这才收了衣服,笑着说,“好好好,都不赔了。孩子能和好就行,听说孝山的成绩好着呢,真是个聪明孩子。晓东,你以后要向朱哥哥多学习。”
待在一边神色气恼的朱孝山,此时嘴角忽然现出点笑纹,虽转瞬即逝,还是给我看出来了,那是骄傲的笑。
临走前,朱爸爸抓来一只鸡,往我妈手里塞,说是给我补补亏。我妈说什么也不肯要。
4
朱孝山果真没找茬了。但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光很怪,像同情又像不屑。妈夸他聪明,我不服气,想超过他。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师的方言越来越熟悉,我也能听懂大半了,看来超过他是有可能的。那天考试卷发下来,我的分数还是没他高。我很郁闷,放学后,垂头丧气只管往前走。
毛子追上来,要我看他手里的东西,原来是几只嵌着五彩塑料花的玻璃珠,确实少见,比一般常见的透明玻璃珠漂亮了许多,而且颜色各异,玩的时候方便区分。我一时忘了沮丧,趴在地上和他玩起来。大拇指一弹,彩色珠子弹射出去,然后滴溜溜地往前滚,弹得准的话,会恰好弹进小泥坑。正不亦乐乎呢,一双破球鞋踩住了泥坑。抬头一看,又是朱孝山。他弯腰捡起泥坑里的玻璃珠子,撇着嘴说:“啥玩意,女孩玩的吧。”
“狗屁,这叫弹珠,练眼力的,男生玩的。哼,你成天蛇啊癞蛤蟆呀,那是土匪玩的老巫婆玩的。”
我看毛子这是想找打。果然,朱孝山眼里腾起了火。
“懒得理你们,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 奇怪的是朱孝山眼里的火突然又熄了,他扔下手里的玻璃珠,转身离去。我也没了兴致,不玩了,回家。低头走的时候,我看着毛子的新皮鞋,那个年代,别说皮鞋了,就是布鞋球鞋要想穿新的,也要等到过年。唉,和他比,我和朱孝山都是穷人。
毛子还在那儿喋喋不休:“他神气个啥,我爸说他们家是封建理学家的后代,解放后就翻船了,成分不好,他爸又臭又硬,被批斗过,要不是这里山高皇帝远,没准会被斗死。据说他家好多书,都被没收烧掉了。你看看,他哪里像有学问人的后代,那德行,就没听说大学问家玩蛇玩癞蛤蟆的,我爸说,那叫玩物丧志。”
“你以为我们玩玻璃珠就不叫玩物丧志?”我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四年级的时候,妈被分去了单位在另一座城的分部,又要举家搬迁了。给我办了转学手续,我不用去学校了。可闲在家里时间一长,就觉得特无聊。所以那天毛子来邀我去朱家村时,我一口答应。
说走就走,没一会儿我们已经穿梭在朱家村的青石巷里。走进一座大大的祠堂,我对着墙上的几个大字,口里念着:“忠、孝、……义,第三个字读啥呢?”
“管它啥字,我们捉迷藏吧。”
“幼稚,你就不能成熟点?”
“好好好,你成熟,什么忠孝廉义,我爸说这叫封建迷信。”
“哈,对啦,是廉字。”看在他让我认识了新字的份上,我答应和他捉一次迷藏,谁输谁去爬树。我躲到了祠堂最里一进的案几下,那上面放着好多木质牌位,案几铺了红布。我就钻到了红布下面。咦,有人进来了,我屏住呼吸。
“来,先点三根香敬上,再磕头。”
不是毛子,是大人的声音。我又不是死人,可不能让人拜我。连忙从案几下钻出来,原来是朱孝山和他爸。
“张晓东,你怎么跑来了。”他爸帮我掸着身上的灰。
我说了要搬家的事。他点点头,让朱孝山带我们去玩。这下有向导啦,我们又见识了好多稀奇。朱孝山如数家珍,一一替我们介绍着村里的风物和各种宝贝。还确实是大开眼界,什么徽砚啊,什么雕刻图腾啊,什么牛型村庄啊,什么牌坊啊,哦,对了,毛子几次又想说封建迷信的话,都被我及时堵住了。被我狠狠揪着胳膊压着不许讲话的毛子,多少有点郁闷,所以当我们走到一棵大古树下时,他突然说:“张晓东,你刚才捉迷藏的时候输了。爬树爬树。”
古树躯干粗大,疤结突出,应该不难爬,不过肯定会搞脏衣服,我有点犹豫,但朱孝山怀疑的眼神刺激了我。不能让他小瞧了,于是我二话不说,上去就爬。眼看就要触到第一根枝杈了,谁知脚底打滑,摔了下来,屁股那个疼啊,他们搀起我,我刚走一步,立即呲牙咧嘴地叫。
“我的脚,好像断了。”
毛子慌得不知所措。还是朱孝山冷静,他蹲下身,让毛子扶我上去。
朱孝山一口气把我背回了他家。他爸一见连忙把我抱上躺椅,一边往外跑,一边嘱咐我不许瞎动,说这就去给我找医生。过了一会儿,一个白须老头进来,他检查了一下我的腿脚,然后一手托住我的脚后跟,另一只手固定住我的小腿,正说着闲话呢,手突然使力,只听嘎达一声,我大叫。
“好了,你只是脚踝骨错了点位,我给你接上了。下来走两步试试。”
我半信半疑,试着走了一下,确实不怎么疼了。朱伯伯要拿酬劳,却给拦住了,老人摸着胡子笑着说:“一点小毛病,免啦免啦。”说着,飘飘然跟个老神仙似的出门去了。
朱孝山看着我惊讶的眼光,面露得意之色地说:“我们这儿的高人多啦,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呢。”
是啊,可惜我见识的机会不多了,马上就要离开了,我又一次望向了朱孝山家那个放着蓝花瓷瓶的案台,心里陡生眷恋。
那天朱伯伯借了辆小推车,把我送回了家。还好,妈妈只顾和朱伯伯寒暄去了,并没责怪我。
5
临走前一天,妈又带我去了朱孝山家。这次他们接受了母亲的礼物,说是礼物,其实就是些看过的旧书。还有些没用过的本子,以及泡菜坛子之类。
“谢谢,谢谢。孝山,快谢谢你高阿姨。”
“一些旧物而已,不好带走,说谢我就不好意思了,应该是我谢谢你们平日的照顾啊。”
“哪里谈得上照顾哦,唉,我们也是个普通人家,高大姐辛苦,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千山万水到处奔波,真不容易啊……”
大人们聊天时,我悄悄拉了拉朱孝山,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送给他,他连连摆手:“这个太贵,我不能要,你留着自己用。”
“拿着吧,我妈单位发的,不要钱,我还有一支呢。”我硬塞到他荷包里。我知道他想要一支钢笔想好久了。
朱家非要留我们吃饭,我妈实在推不了,只好答应了。看着桌上那只油汪汪的鸡,我直咽口水。要知道,忙着搬家的家里一团乱,根本没法做饭,每天都是在食堂里对付的,那些没啥油水的大锅菜早吃厌了。鸡是整只的,我不好意思动手,朱孝山伸手一把扯下大鸡腿,丢到我碗里,我朝他笑,他也笑,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眉毛的形状像一只可爱的蚕,大眼睛黑白分明。还真有些学问家的神气劲,当然我也没见过大学问家,估摸着就该是这种神采奕奕的样子吧。怎么以前我没看出来呢?可惜,明天我就要走了。确实,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朱孝山,母亲虽留了地址给他们,可一年后,我们又搬家了。
出发那天,朱孝山全家来送我们。还捧着个纸盒,妈妈打开一看,连忙推拒:“这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绝对不能要。”
我凑过去,原来是朱孝山家堂屋案几上的蓝花瓷瓶。妈妈曾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家里还有两个呢,我们也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你要是怕摔了,就让晓东抱在怀里。”
“不是不是,你们难道不知道,这可是古董啊,以后拿去卖,只怕你家孝山以后的学费、娶老婆费都够啦。你们好好收着,千万不要随便送人。”
哦?真有她说的那么厉害?连娶老婆的钱都够了?我坏笑着看向朱孝山,他害羞地低下头。
最后一个镜头就是朱孝山一边跟着汽车跑,一边在扬起的灰尘里挥着手,车越来越快,只能看见个黑点了,再接着连黑点也看不到了,只有一脉脉青山逶迤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