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毕业后不久,我父亲在城南买了一块地,找人建了一栋房子。我从小到大,在故乡县城里住过四栋房子,最爱的就是这座房子。它有个长方形的庭院,有一条红砖小径从主房通向大门和紧邻大门门厅的三间偏房。我父母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木,冬青、月季、凌霄、葡萄树、无花果……最可人的是平房顶上那开阔的、带围栏的平台。我在这栋房子里度过了我的初中和高中时光。而最愉快轻松的,是我的初中时光。
在夏天的夜晚,我们都喜欢坐在房顶的露台上乘凉,父亲偶尔会给我们讲一些所谓的“民间传说”,其实多半是鬼故事。我父亲讲故事的能力很强,因为他懂得渲染,能用十分简单的方言词汇把那些鬼故事讲得像是确切地在发生着。也许我当时也很害怕,但据家人后来所说,我对灵异的恐怖比其他人更有一种麻木感,在爸爸讲鬼故事的时候偶尔还会坠入梦乡。那真是夏日好时光,它留在记忆里的印象却不是漆黑或恐怖,而是清亮与神秘。在那样的夜晚,天空中总会有月亮和星星,它们美妙的光线和清风中“沙沙”的叶声让夜晚更有一种白昼没有的温柔。我能想象我真的在那张经常摆放在走廊下面、只在夜晚才会被抬到房顶平台上的折叠床上睡着了;被吓坏了的姐姐会惊讶我在如此恐怖的气氛中尽然能睡着,假装一点儿也不怕(其实吓得要死)的哥哥会睁大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父亲则会稍微有一点儿挫败感……如果父母允许,我可以一晚上都睡在那张小折叠床上。月光照耀,露水会把我盖的薄毯子打得半湿,这种情况下,睡眠总不会特别深沉、踏实,尤其在你的潜意识里,月亮仿佛一只天上的眼睛在看着你,但从睡眠和梦幻的边缘擦过的清风和阵雨般的树叶声,却让人心旷神怡,足以弥补任何不完美之处。更何况,睡在户外的冒险感觉也很让我满意。这是很美好的夜,有月光、星辰和风,还有在露台上的低语。随着时光流逝,这样的夜晚越来越少。再后来,姐姐们陆续出嫁,我们就没有这种平台上的家庭聚会了。
我也常常独自登到那平台上。那时靠近郊区的城市边缘还没有被“开发”,没有密密麻麻的商业住宅楼,平台上的景色那么开阔。除了我们这一带的四五家私人宅院 ,周围仍是大片的树林、果园和田地。与我们这几家相隔一片桃林,沿一条曲折的小路往前,是一个城郊村落,村落掩映在碧绿的大树里。于是,平台仿佛成了这片绿色汪洋中的一条船,暮色四合的时候,它仿佛就在绿烟中漂浮着。我喜欢在平台上看那轮高悬天宇的月亮。这一亘古的存在隐隐勾起了我最初因时光而起的忧愁,我想起我读过的那些钟情地歌唱过它的诗人们都已不在了,他们也曾在这样的夜晚看着这样的月亮,我还时常想起哥哥的录音机里播发的一首吉他曲《镜中的安娜》,当我站在平台上看高高升起的月亮时,它那优美动人的旋律就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旋,于是,在我的想象中,一张花朵般娇嫩的少女的脸在镜中渐渐变成了衰老的容颜,或者一位老妇人在镜中看到了她年少时的脸……这幅想象中的图画引发了我的忧愁,令我呆望着那月亮的时候,竟产生了一种慨叹的心情。
这个平台就像我的瞭望塔,而我还有一个乐园。经过我们家前面的另一栋住户,再横跨过一条小路,就是一大片树林。那片林子究竟有多大我没有概念,只知道我在里面可以走走停停地消磨一整个上午。在初中那段悠闲、对一切美好的东西开始敏感的时光里,我尽情地徜徉其中,在自然之中进行我的“孤独者的散步和遐想”。在树林里有三个长满芦苇的小池塘,还有一户住家,他们住的是红砖小房,房子外面连围墙也没有。我对这户隐匿在林中的住家无比羡慕,把他们想象成一对因遭到磨难而逃到这里躲藏起来的情侣。奇怪的是,在那几年中,我确实一次也没有见过房子的主人,这反倒有益于保存我的幻想。
我在我的乐园里散步、骑车、读书,有时也和我最好的朋友徜徉其中。我常常躺在某棵树的树荫下、一片绒绿的草上读着某一本书。那时候我读的是什么书呢?有泰戈尔、屠格涅夫,还有司汤达、波德莱尔……我肯定没有读懂这些书的深意,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一点儿不一样的东西,那是我在日常生活中不会感到的东西,并且,它契合了我心里某种对诗情画意的憧憬,那就够了。在这样的地方,读这样的书,都符合我想要超越庸常生活的愿望。每当我走进这片树林里,我立即觉得自己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清新、自由、只属于我的世界。我能够融入到这周遭的静谧之中,我和一切事物离得很近。我总觉得那一棵棵瘦高的杨树、树冠阔大美丽的榆树都是些忠厚的生命,它们有声音和气息,那些芦苇、野花、小草都有其感知,在那些我用独自游逛、阅读、胡思乱想消磨掉的愉快时光里,它们陪伴着我,它们的眼睛注视着我,如果我朗读,它们则会倾听。至今我也难以描述那种极为朴素的自然美如何深深打动我,感觉就像一切生命那令人感动的气息化成一股清泉,缓缓渗透到我的内在,我的整个身心都啜饮着这股清纯的甘甜。我后来走过很多地方,我看过壮丽或秀美得多的风景,但那是不一样的。我的乐园和我是那么毫无隔膜、声气相通,对于一颗热切却无所适从的心,它更像一个抚慰而包容的怀抱而非观赏物。这是我在那个最快乐时代的乐园,也是唯一的乐园,因为当我置身于它的怀抱中时,我恰好是个仅仅向往着自由、欢畅却还没有真正忧虑的人。此后,我的心境改变了,周围的世界也改变了,我们都逐渐失去了轻盈。
如果一个人在今天来到我的故乡,他不会相信我记忆中的它。真的,我如今看到的地方和我记忆里的地方有什么相关呢?它再也没有那醉人的绿,那种树荫拉长、大块白云仿佛静止在空中的夏日,那种十分闲静却并不空落的街巷。它如今是座空洞、杂乱、光秃秃的城,和其他大部分中国的县城一样,常年处在似乎永不会散去的、灰白色的阴霾之下,街上随处可见垃圾,路边小树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我所爱的那个小城,我童年和少年时的梦像涟漪般无声地溶解在它的怀抱之中的那个地方,已经永远地消失了。而我的大树林,我的乐园,它在我高三的时候就因为所谓“开发”而被砍伐殆尽了。对于我来说,那就像见证最熟悉的朋友的死亡。
而我日后会在记忆中不断重温那一幅幅宁静、肃穆、充满人与自然的真正和谐的优美画卷,庆幸自己生长在那个家园还未遭到破坏的年代。在那个年代,一个孩子仍然可以尽情呼吸自然的气息,徜徉在它的怀抱,用一颗孤独而敏感的心灵接近它、感受它,他如果稍稍有些幻想力,就可以从这感受中逐渐地体会到美、辽阔及生命和时光的各种隐秘意义,而这又将成为他一生的财富。我感到少年时经常在平台上仰望的那轮月亮,至今仍把它的清辉洒在我的道路上;当偶尔有一阵气息清新的风吹过,行走着的我就会慢慢停下脚步,就像我在我的乐园里停下来、倾听风穿过树梢的声音;当有雨丝飘落下来,我还是喜欢仰起脸,那种细微、清凉的滋润会让我心神欢愉;有时当我在麻萨诸塞州葱郁的林中散步,我会突然感到周围的一切那么熟悉,就像生命在神秘地循环,我又回到了那个乐园。
摘自张惠雯散文集《惘然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