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家书·遗令诫子孙文》注释与鉴赏
唐·姚崇
古人云： 富贵者，人之怨也。贵则神忌其满，人恶其上。富则鬼瞰其室，虏利其财①。自开辟以来，书籍所载，德薄任重，而能寿考无咎者②，未之有也。故范蠡、疏广之辈③，知止足之分，前史多之④。况吾才不逮古人，而久窃荣宠⑤。位逾高而益惧，恩弥厚而增忧。往在中书⑥，遘疾虚惫⑦。虽终匪懈，而诸务多阙。荐贤自代，屡有诚祈，人欲天从，竟蒙哀允。优游园沼，放浪形骸，人生一代，斯亦足矣。田巴云：“百年之期，未有能至。”王逸少云⑧：“俯仰之间⑨，已为陈迹。”诚哉此言!比见诸达官身亡以后，子孙既失覆荫，多至贫寒。斗尺之间，参商是竞⑩，岂唯自玷⑪，仍更辱先。无论曲直，俱受嗤毁。庄田水碾，既众有之，递相推倚，或致荒废。陆贾、石苞⑫，皆古之贤达也，所以预为定分，将以绝其后争。吾静思之，深所叹服。昔孔子亚圣，母墓毁而不修;梁鸿至贤⑬，父亡席卷而葬。昔杨震、赵咨、卢植、张奂⑭，皆当代英达，通识今古，咸有遗言，属以薄葬。或濯衣时服，或单帛幅巾。知真魂去身，贵于速朽。子孙皆遵成命，迄今以为美谈。凡厚葬之家，例非明哲。或溺于流俗，不察幽明。咸以奢厚为忠孝，以俭薄为悭惜，至令亡者致戮尸暴骸之酷，存者陷不忠不孝之诮。可为痛哉!可为痛哉!死者无知，自同粪土，何烦厚葬，使伤素业。若也有知，神不在柩，复何用违君父之令，破衣食之资。吾身亡后，可殓以常服，四时之衣，各一副而已。吾性甚不爱冠衣，必不得将入棺墓，紫衣玉带，足便于身，念尔等勿复违之。且神道恶奢，冥涂尚质。若违吾处分，使吾受戮于地下，于汝心安乎?念而思之。
[注释]① 虏： 指强盗。② 寿考： 犹言高寿。考： 老。③ 范蠡(lí)： 春秋末政治家。字少伯，楚国宛(今河南南阳)人。越大夫。曾助越王勾践刻苦图强，灭亡吴国。后游齐国，称鸱夷子皮。到陶(今山东定陶西北)，改名陶朱公，以经商致富。疏广： 西汉东海兰陵(今山东枣庄东南)人，字仲翁。征为博士。宣帝时任太子太傅。④ 多： 赞许。⑤ 荣宠： 蒙皇上宠爱，指居高位。⑥ 中书： 即中书省，官署名，是唐代中央行政决定政策的部门。⑦ 遘(ɡòu)： 遭遇。⑧ 王逸少： 王羲之，字逸少。东晋书法家。⑨ 俯仰之间： 时间短促。⑩ “斗尺之间”二句： 为了一点小的利益而兄弟不和。《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参(shēn)商： 二星名，此出则彼没，两不相见。古代神话传说，高辛氏二子不睦，因迁于两地，分主参商二星。后因以比喻兄弟不睦。⑪ 玷(diàn)： 玷辱。指声誉名节受损。⑫ 陆贾： 汉初政论家、辞赋家。官至大中大夫。提倡儒学，辅以黄老“无为而治”的思想，对汉初政治产生影响。石苞： 字仲容。晋武帝时任大司马。⑬ 梁鸿： 东汉初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西北)人，字伯鸾。家贫博学，与妻孟光隐居霸陵山中。⑭ 杨震： 后汉人，字伯起。少好学，明经博览，诸儒称为关西孔子。年五十始举茂才。四迁荆州刺史、东莱太守，后转涿郡太守。延光初为太尉，屡上书切谏。中常侍樊丰等谮之，诏遣归本郡。行至城西几阳亭，饮酖卒。赵咨： 后汉东郡燕人，字文楚。延熹初举至孝有道，迁博士。灵帝时累迁敦煌太守，以病免还，躬率子孙耕农为养。后拜东海相，在官清简。以疾自乞。临终，敕子薄葬，时称明达。卢植： 后汉涿人，字子幹。少事马融，通古今学。学终，辞归教授。性刚毅有大节，常怀济世志。建宁中征为博士，累迁尚书，后拜植北中郎将，镇压张角起义。时董卓凌虐朝廷，议欲废立，众皆唯唯，植独抗论。卓将杀之，经谏免官职，植隐于上谷以终。张奂： 后汉酒泉人，字然明。举贤良对策第一。累迁安定属国都尉。召拜大司农。司隶校尉王寓，出于宦官，欲借宠公卿以求荐举，唯奂独拒之。寓怒，陷以党锢，放归田里。光和中卒。
[作者]姚崇(650—721)，本名元崇，改名元之，后避开元年号，又改名崇。陕州硖石(今河南三门峡南)人。历任武则天、睿宗、玄宗朝宰相。武后时，参与诛张昌宗、张易之，迎立中宗。睿宗时，以奏请太平公主出居东都，被贬。玄宗立，复为相，抑权贵，劝节俭。为相五年，引宋璟自代，史称“姚宋”，亦称其主政时期为“开元之治”。
[鉴赏]姚崇身居盛时，三朝为相，位极人臣，名满天下，素有贤相美名。然大限将临之际，尚自悚栗。他不以富贵为荣，反以富贵为祸，故“位逾高而益惧，恩弥厚而增忧”。此忧惧之心正是来自于他对历史事实的明晰了解，对富贵实质的严格剖析，对自己所处地位的清醒认识。而归根结底，是担心已过惯富贵生活的子孙们因少自检点而导致贫寒失荫，兄弟阋墙，辱没祖先。对于身后葬事，姚崇则更为达观，“死者无知，自同粪土。何烦厚葬，使伤素业”，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封建士大夫少有的睿智明识。我们但知历来将相王侯，生求富贵，死亦不甘寂寞，于是大兴土木，营墓造坟，到头来又免不了被盗坟者戮尸暴骸，洗劫一空。全文以神鬼忌怨富贵始，以神冥恶奢尚质终，苦口婆心，情辞恳切，言浅意深，令人几见老相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