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李清照
李清照
香冷金猊①,被翻红浪②,起来慵自梳头③。任宝奁尘满④,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⑤,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⑥,也则难留⑦。念武陵人远⑧,烟锁秦楼⑨。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树色平远图 【宋】郭熙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注释 ①金猊:狻猊(suānní)形的铜香炉。明陆容《菽园杂记》卷二:“金猊,其形似狮,性好火烟,故立于香炉盖上。”②被翻红浪:锦被乱摊于床上,如起伏之波浪。③慵:懒。④宝奁:装饰华丽的梳妆匣。⑤新来:宋时口语,近来。⑥阳关:古送别曲。源自唐王维《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反复歌之,也称阳关三叠。⑦也则:宋时口语,犹也是。⑧武陵人:本指刘晨、阮肇天台逢仙女的故事,此处借指赵明诚。⑨秦楼:即凤台、凤凰台。出自《列仙传》:“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居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
鉴赏“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南朝江淹《别赋》)送别,是中国古典诗词中永恒的主题,此篇亦复如是,这首词大致作于大观三年(1109)九月,是赵明诚远游之前李清照题赠的词章。全词语言清倩,格调幽婉,作者以真挚之词发深沉之思,虽伤感,却透露出了二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深情爱恋。
上片侧重写离别前的惆怅与落寞,笔调萧瑟。“香冷金猊”,表明已是天亮时分,“被翻红浪”,即是锦被胡乱地摊在床上的情态。金炉香冷,是词人特定心情下的独特感受;锦被乱陈,自然是无心折叠之故,她甚至连梳妆都失去了兴趣,一句“起来慵自梳头”便将词人的怅然无绪透露出来。“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又是一幅寥落的画面,太阳已爬上帘钩,本已是“弄妆梳洗迟”(唐温庭筠《菩萨蛮》),可她还是无心打扮,慵懒程度可见一斑。
作者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层层渲染,将这种慵懒淋漓展现:金炉香消烟灭,无心再续;床上锦被乱翻,无心折叠;髻鬟蓬松,无心梳妆;宝镜染尘,无心擦拭;日上帘钩,犹未觉光阴……“慵”而“任”之,其慵态完全展现。为何如此这般呢?“生怕离怀别苦”便揭示了答案,原来已到了分别的时刻,她的内心满是伤感,怎还会顾及容颜? 丈夫未走之前她就已如此惆怅,丈夫走后想必词人一定像《诗经·卫风·伯兮》中描写的“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模样吧。其实细想来,也只有真心相爱、对爱执著的人才会产生此种离恨,二人的浓情厚意已溢满词间。
“多情自古伤离别”(柳永《雨霖铃》),“相见时难别亦难”(唐李商隐《无题》),都是极言分别的伤感和不舍。送行之时,人都是心情黯淡,索然无绪,作者没有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也没有用“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王观《卜算子》),而是说了“多少事、欲说还休”,这一句虽短,却包含无限情意,词人的全部真情都流淌在其中。她此时有万语千言,本想对丈夫倾吐心声,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倾诉的无非是相思依恋,告诉丈夫只会给他平添烦扰,她只好把痛苦埋藏心底,一个人承担,真可谓用心良苦,痴情一片。作者此时虽默默无语,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南唐冯延巳因“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鹊踏枝》),杜甫也曾“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而作者的“新来瘦”却是“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那究竟是什么?词人没说,但是我们已知晓答案。作者不正面说出离别情愁,而是采用了婉曲之笔,既符合她的婉约风格,又使感情显得绵绵不尽、情味悠长。
想留不能留,只能任凭他远走,分别已成定局,作者忽然变得果敢干脆,“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匆匆几句,结束了前面的愁肠百结,而转入清晰的现实中。“千万遍阳关”虽是夸张之语,但是蕴涵叮咛嘱咐,深深传达出了她对丈夫的惜别情深。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是词人想象的二人别后的情景,作者巧妙用典,将情思点染得风致蕴藉,含蓄深沉。武陵人,用的是刘晨、阮肇的典故,故事记载在南朝宋刘义庆所著《幽明录》里,具体内容是:东汉永平年间,剡人刘晨、阮肇入天台采药迷路,后遇二女,美姿容,相邀还家,殷勤招待,并结为伉俪,后刘阮回乡,发现已时隔多年。秦楼,用的是萧史和弄玉的故事。这两个典故用得非常恰当,李清照和赵明诚既像刘、阮与仙女那样感情笃厚,又像弄玉、萧史那般琴瑟和睦、志趣相投。而丈夫去后,自己深锁高楼,将会是怎样的孤寂与烦忧?
幸好还有“楼前流水”的陪伴,使她不会过于孤单,但是流水中映出的竟是她日日倚楼的身影,印下她久久凝望的神情,这就给全词又平添了一种伤感。流水本无情,怎会记住她的“终日凝眸”,这恰是作者痴人痴语的流露。作者不直接写自己的倚阑相思,而是借助流水,显得婉转可感,新巧别致,带给人无限回味。词至此,主题似乎已表达完整,“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结尾三句又使情思延伸开来,余味无尽。其实自从得知赵明诚即将南游的讯息,她已经产生了一段“新愁”;赵明诚走后,洞房独守,冷清寥落,此又是“新愁”;从今而后,山高路远,相见不易,忧愁将绵绵无际,正如欧阳修词中所言“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踏莎行》)。
这首词最鲜明的艺术特色是抒情真挚,“出自然,无一字不佳”(明茅暎《词的》)。作者以手写己心,“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词间全是真情实感,还善于运用典故,且化用无痕,重铸天然。李清照的确是抒情写意的大家,同是表达离愁别恨,她也能做到别开生面、深移人情。(张雅莉)
集评 清·陈廷焯:“此种笔墨,不减耆卿、叔原、而清俊疏朗过之。”(《云韶集》卷一〇)
唐圭璋:“此首述别情,哀伤殊甚。起三句,言朝起之懒。‘任宝奁’句,言朝起之迟。‘生怕’二句,点明离别之苦,疏通上文;‘欲说还休’,含凄无限。‘新来瘦’三句,申言别苦,较病酒悲秋为尤苦。换头,叹人去难留。‘念武陵’四句,叹人去楼空,言水念人,情意极厚。末句,补足上文,余韵更隽永。”(《唐宋词简释》)
链接《凤凰台上忆吹箫》词牌。这一词牌的得名源于先秦时期萧史和弄玉吹箫引凤的故事,此调又简称为《忆吹箫》。双调,九十五字,上片十句四平韵,下片十一句五平韵。
《金石录》见证赵明诚与妻子李清照共同赏爱金石的佳话。赵明诚(1081-1129),字德甫,密州诸城(今山东诸城)人。自幼喜爱收蓄古书字画以及金石文字。结婚后,与妻子李清照同好金石图籍,夫妻二人倾一生之力,悉心搜集,摹拓传写商周的彝铭、汉唐石刻拓本,数量多达两千多件,遂仿欧阳修《集古录》的体例,于徽宗宣和末年,编成《金石录》三十卷。前十卷著录各种青铜器铭文和碑刻拓本的目录,著录的数量多达一千九百多种,后二十卷是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对部分古器物和碑刻铭文所作的考辨,共计题跋五百零二篇。这些题跋无论是学术深度还是视野的广度,都超越了此前所有的金石著作,因而在中国金石学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影响深远。
宋代金石学的名著《考古图》。宋代学者吕大临,字与叔,原籍河南汲郡(今河南汲县),后移居京兆蓝田 (今陕西蓝田)。他是北宋元祐年间的著名经学家,出于研究古礼的需要,他撰著《考古图》一书,“以追三代之遗风”,“掇习三代遗文旧制以行于世”。《考古图》一书,著录了当时宫廷及一些私家的古代铜器、玉器藏品,是书按照古物的器形进行分类编排,对所著录的每一件器物均摹绘图形、铭文,记录了原器的尺寸、重量及容量,并进行了一定的考证,对藏处及有出土地点也加以说明。吕氏所著《考古图》是宋代金石学的一部名著,为古代青铜器、玉器的著录体例、分类与考证开创了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