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才子卢冀野
在国共两党为《沁园春·雪》打得正热闹的时候,1945年冬,刚满40岁的卢冀野也“寒夜灯前,依韵成此”一首,其词曰:
白雪何辜,黑水才收,碧血还飘。念无端起衅,余怀耿耿;何时安息,天下滔滔。地割鸿沟,名题雁塔,越是培搂自视高。朔风里,只花飞六出,那算妖娆。
如今梦想多娇,看万紫千红柳舞腰。惜残梅数点,经霜憔悴;孤松贞挺,顾影萧骚。日落荒江,柝传运戌,大漠盘旋隼与雕。各将尽,待苏回九九,春到明朝。
卢冀野者何人?
应该说,卢冀野是个善良的读书人。1905年3月2日,在南京城南的巷陌里,现代文化名人——卢冀野在这里诞生。这就是后来以《中兴鼓吹》而名满中华的卢冀野先生。卢冀野原籍江苏丹徒,原名正坤,字冀野,后自己改名卢前。其曾祖父卢云谷是同治十年辛未(1871)二甲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云南学政。后回南京主讲尊经书院,旧居膺府街,后移居升州路大板巷,最后居门东剪子巷磊功坊。卢冀野的祖父、父亲几代人都从事教育工作,家学渊源,使卢冀野在17岁的时候就考入了东南大学。毕业后,因父亲去世,他老早就挑起了一家十来口人生活的重担,先后在南京钟英中学、金陵大学、广州中山大学、上海光华大学、四川成都大学等校任教。
卢冀野
抗战前后,国难当头,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行径,尤工词曲创作和研究的卢冀野义愤填膺,以笔代枪,撰写了大量鼓吹抗日救国的韵文作品,其中最有影响的就是词集《中兴鼓吹》。国民党元老陈立夫曾经亲笔为《中兴鼓吹》作序,有云:“冀野先生所着《中兴鼓吹》见示,翻阅一过,觉其爱国情绪横溢纸上。”1940年5月,郭沫若在《大公报·星期论文》发表的《民族形式商兑》一文中也说:“卢冀野先生的《中兴鼓吹》集里面的好些抗战词,我们读了,同样发生钦佩而受鼓励。”当年《中兴鼓吹》被分赠前线将士,对抗战文艺的贡献甚大,影响也甚远。当年在福建永安城卢先生曾经任教的地方,甚至专门建立了一个“中兴鼓吹亭”,以志纪念。
卢冀野也是一位非常丰产的剧作家。早在大学时,卢冀野就在吴梅(瞿安)先生的直接教导下开始了散曲的创作。学者朱僖认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卢冀野是严格按照古典戏剧格律创作作品的最后一位剧作家。”卢冀野在21岁时就写了《琵琶赚蒋檀青落魂》、《茱萸会万苍头流涕》、《无为州蒋令甘棠》、《仇宛娘碧海情深》、《燕子僧天生成佛》五个剧本。此后,卢冀野还根据英译本转译印度名剧《沙恭达罗》(卢冀野译为《孔雀女》)。此外,在古代戏剧作品及乡邦文献的搜集、整理、选编、刊刻等方面,他也做出了非常杰出的贡献。1928年前后,他在升州路小板巷家中辟了一个称为“饮虹簃”的藏书楼,自署“饮虹簃主人”,他在家里雇养了刻字匠,专事镌版,自费刊刻了《金陵卢氏饮虹簃丛书》、《饮虹簃校刻清人散曲二十种》等散曲总集,其中《金陵卢氏饮虹簃丛书》包含了元明两代五十多名散曲作家近六十个散曲集子及一部曲韵。
他更是一位有名的诗人。据史料记载,其“年十二三始好韵语,二十以前积稿二百篇”。我们来读一首卢冀野所作的《江上听雨》:
掌中几醉白云杯,
得月楼台打扫开。
一夜鹃声花落后,
隔帘烟雨渡江来。
诗句非常优美,非常有意境。
我们再来看一首卢冀野所创作的现代诗,诗的名字叫《本事》,写得更美:
记得那时你我年纪都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花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么困觉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这首诗在琼瑶的小说《船》中曾出现过,其中的女主人公唐可欣唱过一首歌,这首歌就是取自卢冀野早年创作的这首新诗《本事》,可见这首诗在当时是很有影响的。
因卢冀野少年得志、才华横溢,被人称为“江南才子”。他为人天真风趣,至性至情,很有名士风度,梁实秋说他“才思敏捷,行旅中不忘吟诗作曲”。他“酒量甚豪,三五斤黄酒不算回事”。有一次,南京文化界名流在秦淮河边“老万全酒家”宴请陈散原老人,宴席上散原老人说起“昔日石城七子之顾石公先生每饮必五斤,求之今日,恐无其人”,在座的卢冀野立即说,“这有何难!五斤,吾也能饮。”卢冀野喝完五斤酒后,还特地陪友人兴致勃勃地去游玩玄武湖。
但是,就是这个风流倜傥的才子,他在政治上却是个十足的低能儿。在20世纪40年代里,他竟然幼稚地把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间的矛盾始终以兄弟纷争、煮豆燃萁视之,也因此他对国共各方面的文化人都广有交往。他既与易君左、张道藩、梁实秋等人十分接近,又与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田汉、杨宪益、翦伯赞等人有很深的交情。
卢冀野与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关系密切,正是仰仗于右任的介绍,他才步入政府官场。因为与于右任颇多共同的爱好,因此两人在一起诗酒唱和甚多,而且卢冀野还两次随于右任赴新疆巡视,结下了很深的友谊。抗战胜利后,卢冀野曾在《中央日报》的泱泱副刊任编辑,并对自己担任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十分得意,曾经在文章中炫耀自己“四参国政,两度天山(两次随于右任赴新疆巡视)”。
卢冀野与郭沫若也有很多交情。1940年5月31日,郭沫若写完《民族形式商兑》一文,最初刊登于同年6月9、10两日的《大公报·星期论文》上。其中有这样一段“张一麐老先生的许多关于抗战的绝诗,卢冀野先生的《中兴鼓吹》集里面的好些抗战词,我们读了同样的发生钦佩而受鼓舞。”可见郭沫若对卢冀野是肯定的。在1941年11月17日的《新民报》上,又有一首署名卢前的《郭沫若五十·双调折桂令》,这是为郭沫若五十寿辰而写的一首词:
平头五十今朝。
高适始发愤为诗。
故人已洋洋百卷。
鼎鼎名高。
记涅槃火凤。
神女云遨。
叛徒颂不弹徵调。
归国吟重读离骚。
半百留饶。
饱墨挥毫。
要唤起英魂。
还仗诗豪。
卢前者,卢冀野也。由此可见二人的交往。
卢冀野的长子卢侃是地下党员,1948年底,卢冀野在卢侃的影响下,决定留在大陆。为了躲避国民党政府中一些朋友要他一起去台湾的敏感问题,卢冀野甚至搬家到上海,其时有诗句云:“抢书入海避风波。”
南京解放之后,中央大学改组为南京大学,对中央大学原有的教授分别作了三种安排:一是继续留聘;二是介绍去“革命大学”学习,“改造思想”后重新分配工作;三是对少数人未做任何安排。卢冀野属于未做任何安排的第三种,这使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为什么会这样呢?后来,据卢冀野的家人讲,1950年卢冀野曾应周恩来总理之召,进京过一次。后董必武到南京时也曾接见过卢冀野。他们都表示了对卢冀野的关怀,并教导卢冀野好好学习,努力改造思想。但卢冀野的境遇却一直没有什么改变。后来,这位少年英才因为长期嗜酒,患高血压、肾脏病,于1951年4月在南京的三牌楼铁路医学院(现在的南大医学院)里英年早逝,享年仅46岁。
卢冀野曾经任国民参议员,从当年他每次提交的议案来看,他的着眼点还在于祖国和人民的命运,并没有为自己的官运而祸国殃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有良心的“文官”。但是为什么周恩来、董必武几次三番出面仍然未能解决卢冀野在南京大学(即卢氏40年代一直供职的中央大学)就职的问题呢?恐怕这与卢冀野所写的《沁园春》不无关系吧?
在卢冀野所赋《沁园春》的末尾有这样几句:“日落荒江,柝传运戌,大漠盘旋隼与雕。各将尽,待苏回九九,春到明朝。”从中我们看到,卢冀野的确是爱国的,是为民请命的比较好的一个文官,但是他“好”到了没有立场、没有是非的程度,甚至将共产党与国民党分别比成了“隼”与“雕”,而在词的上阕里又有这样的词句:“朔风里,只花飞六出,那算妖娆。”这分明是对《沁园春·雪》的巨大讽刺了。
对一个政治上低能的文人来说,在拿捏不准的时候,最好少谈一些政治。如果他多吟一点《江上听雨》、《本事》、《双调折桂令》之类的风花雪月,少来一点“白雪何辜,黑水才收,碧血还飘”这样的风云变幻,他人生的结局一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