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溪深不测,水安舟复轻。暂侣庄生钓,还滞鄂君行。櫂歌争后发,操鼓逐前征。秦上山川险,黔中木石并。林壑秋濑急,猿哀夜月明。澄源本千仞,回峰忽万萦。昭潭让无底,太华推削成。日落野通气,目极怅余情。下流曾不浊,长迈寂无声。羞学沧浪水,濯足复濯缨。
今湖南资水以西、贵州东部、广西三江一带,历史上称为“武陵郡”。武陵有五溪,山峻林幽、川深濑急,曾是“槃瓠诸部”(少数民族)聚居之处。公元48年,东汉名将马援以六十二岁高龄率师南征,因武溪“水疾,船不得上”,终于在次年盛夏染疾身亡。马援病没前,曾作歌一首,令门生爰寄生“吹笛以和之”,歌辞极为凄切——“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度,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兮多毒淫!”这歌后来便题为《武溪深行》,又称《武陵深行》。
五百年后,梁代著名诗人刘孝绰之五弟孝胜,任蜀郡太守,大约有机会游览过武溪一带。这首诗即以古歌为题,描摹了武溪的山水幽险之景。诗之开头六句,以“武溪深不测”领起,叙乘舟进入武溪之初的感觉。武溪之深早已名闻遐迩,不免令诗人视为畏途。但在开初,那溪水似还较为安闲。诗人以一叶轻舟顺溪而行,不禁思绪悠悠,想起了庄子钓于濮水的景象,那悠闲自得的意态,大约正与此刻的诗人相近罢?还有楚王的母弟鄂君子皙,千年前泛舟清波,摆桨的越女惊喜地唱起了“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动人情歌。这清溪泛舟的情境,不正与当年鄂君相似?连耳际也仿佛还有那悦耳歌韵的萦绕呢!随着溪水的突然变疾,船尾传来榜人的激昂“櫂歌”,诗人的想象也随之一变:这会儿浮现于眼际的,已是马援当年的南征景象,溪流上似正有数百条征船,鸣鼓争流向前方竞逐而进。这六句化用典故,将“庄生钓”、“鄂君行”的古事,与诗人初入武溪的实境融为一片,以表现“水安舟复轻”的悠闲、美好意兴。节奏之舒缓,正与思绪之悠悠相谐。然后节奏加快,以“噪鼓逐前征”的幻境,写舟行忽疾的情状,全诗由此转入第二层——描述武溪的山水之险。
与第一层的写景多作浮想之语不同,第二层的描绘,适应武溪峻险深幽的特点,更多采用了渲染、映衬的笔法。“秦上山川险,黔中木石并(‘木石并’一作‘水石清’)”,叙沿途的山川峻清之貌。“秦上”,指陇西一带,汉分置秦州,晋徙治所于上邦,故称。“黔中”即汉之武陵郡。秦上的山川之险,历来为兵家所惊叹。这两句即以秦上山川映衬武溪,在惊呼声中,表现诗人舟行武溪而疑为置身秦上的错觉;再俯身览察溪中,才发现那水石之清澄,又绝非秦上山川可比。此刻正值秋季,湍急的溪流从那深林遮蔽的山壑间奔泻而下,本已教人惊心;倘若是在夜月幽照之中,听那此伏彼起的猿啼之声,更会增添一种凄切森怖之感。沿着清亮的溪流回首远眺,它的源头竟是峭壁千仞的山崖。当其萦迴于山峦之间时,那千嶂万峰也仿佛在浮荡盘旋!这就是“澄源本千仞,回峰忽万萦”两句所展示的武溪奇境。目睹这样的峻峰深溪,诗人忽又生一奇思:“昭潭让无底,太华推削成。”“昭潭”在湖南长沙市南、湘潭县北,乃为湘水最深处。但倘若与此水深“无底”的武溪相遇,恐怕也得相让三分?“太华”即西岳华山,《山海经》称它“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这武溪之山,难道正与峻高无比的太华山一样,乃是造化运巨力推排、砍削而成?上述八句,综合运用映衬、渲染、夸饰之语,极写武溪山川峻险、幽深、曲折之貌,不仅绘景如画,而且强烈地抒写了诗人身临其境的惊诧、嗟叹之情。笔姿天矫,思致奇幻,甚有李白“梦游天姥”那种“千岩万转路不定”、“绿水荡漾清猿啼”的奇情。
诗之最后六句为第三层,节奏忽又趋于纡徐。这时,诗人的小船已进入武溪的“下流”。从险崖深川中飞驶而出,陡然见有一片原野展开在眼前,诗人顿觉心旷神怡。清新的水气正向四处扩散,圆圆的落日,映照着苍茫的田原。再看那武溪之水,即使到了下游,竟还不改其清澄之质;潺湲的长流,正寂然无声地伸向远方。这景象是令人惊异的,当然也不免令诗人怅然沉思:“羞学沧浪水,濯足复濯缨。”“沧浪”即汉水下游一段之名。春秋时有一首《孺子歌》,歌咏过它的清、浊之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帽带);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见《孟子》所引)。而今,诗人见到的武溪,不管是在上游,还是在泻出山壑、泄入原野的“下流”,均清澈一色,绝不像沧浪之水那样,常有清、浊之时。这不禁令诗人从心底为之赞叹!他由此想到当年孔子对《孺子歌》的评论:“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那么,人之处世,就应该像武溪这样,清白一世而不改其质;决不能学沧浪水的时有混浊,而自取“濯足”之侮。这充满怅惘之情的结尾,既是对武溪的赞美,又将全诗升华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它使读者豁然认识了武溪那清白不染的美好素质,而悠悠进入如何做人的深沉哲理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