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金明池》原文赏析
燕台怀古。和申随叔翰林
西苑妆楼,南城猎骑,几处笳吹芦叶?孤鸟外、生烟夕照,对千里万里积雪。更谁来、击筑高阳?但满眼、花豹明驼相接。剩野火楼桑,秋尘石鼓,陌上行人空说。战斗渔阳何曾歇?笑古往今来,浪传豪杰。《绿头鸭》、悲吟乍了、《白翎雀》、醉歌还阕。数燕云、十六神州,有多少园陵,颓垣断碣。正石马嘶残,金仙泪尽,古水荒沟寒月。
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有云:“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这段话提出了这样一个论点:文章的风格有得之于“江山人物”的影响。这观之朱彝尊的词风,亦可得到佐证。如他在杭州西湖所写的《梅花引·苏小小墓》,其词风就何等委婉缠绵;而现在这首写于燕台的《金明池》,其词风却又何等慷慨沉郁。两相比较,人们就不难领悟“文章有得于江山之助”的道理。
燕台即黄金台,故址在河北易县东南。相传战国燕昭王筑台于此,置千金于其上,广招天下贤士,故又称黄金台。后来,燕国君臣又以此地为“大本营”,称霸于战国时期,使燕国成为当时的七强之一。可是,时隔近二千年,昔日曾在政治舞台上风云奔走的豪杰人物而今早已风流云散,只剩下一句“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韩愈《送董邵南序》)来让人引发“思古之幽情”——朱彝尊的此词,正就是这样一首“燕台怀古”的佳篇(观其词序可知,它是“和”人之作)。
上片前六句先写景:“西苑妆楼,南城猎骑,几处笳吹芦叶?孤鸟外、生烟夕照,对千里万里积雪。”这几句,就给人们展示了一幅西风芦叶、积雪晚烟的“燕台夕照”图,意境相当阔大,笔力十分洗炼。它似乎吸收过唐人祖咏《望蓟门》诗中的若干意象(“燕台一望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但写得比祖诗格外悲凉和越加凄黯,而这便与词人所怀有的黯淡心境(无复唐人的恢宏雄壮气象矣)是分不开的。接下两句是抒情——抒发其“不见古人”的悲感:“更谁来、击筑高阳?”“击筑”用荆轲刺秦王、高渐离为之击筑(一种乐器)的典故。《史记·刺客列传》载:荆轲为报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冒死刺秦王。太子丹送至易水饯行,高渐离击筑,荆轲自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易水歌》。这可称是战国时期政治舞台上极其悲壮的一幕。可是往事早成“历史”,所以朱彝尊不禁要感叹:象荆轲、高渐离这样一类“击筑高阳”的壮士(“高阳”:今属河北省,本燕国高阳邑。这儿泛指河北易水一带燕国旧域),如今何在?此亦凭吊古之豪杰兼叹当世之无人也。由于这两句是用反问句式表达出的,故使词情为之一振,一扫前面的低沉气氛,使人顿时亢奋起来。但此种亢奋又只是一霎那的事;马上,词情重又跌入更加悲凉的意氛中去了:“但满眼、花豹明驼相接。剩野火楼桑,秋尘石鼓,陌上行人空说。”花豹,是指金钱豹;明驼,即骆驼。这两句描写北方风物,极言其人迹荒芜。“野火楼桑”(“楼桑”,地名,在今河北涿县,相传此地为刘备故里)与“秋尘石鼓”是说:昔年刘备故里的巨桑,现今已经野火蔓烧于其下,而当年周王刻着铭文的石鼓之上,现今也早已蒙上了一层秋尘——而这两处的古迹,也只是听陌上不相干的行人“空说”(指历史陈迹早已荡然无存)而知的。这三句的叙述,又再次增加了前面已经积贮起来的“历史空虚感”的“份量”,而显出一种“千龄人事一朝空”(李峤《汾阴行》)的怅惘来。
燕台地处蓟北,自古以来便是战争频繁之地。故在叙说燕国的旧事之后,词人又再次申述其怀古之情:“战斗渔阳何曾歇?笑古往今来,浪传豪杰。”渔阳即北京,指河北一带。“战斗何曾歇”言其干戈纷争、战乱不息——别的不说,且以人们熟悉的战争来说,这儿就发生过安禄山的叛乱,以后更成了晚唐五代军阀混战的场所,而金、元两朝又在北京建都。故而“何曾歇”者,慨叹军事活动之未有歇息也,言外亦含有对于明清易代之际(还可包括明末李自成的打进北京)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的惋叹。但接下又以一“笑”字,把这些军事舞台上曾经称雄一时的“豪杰”来了一个全盘的否定(“浪传”者,空传也)。也就是说,古往今来的无数“胜利者”们,到如今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念及此点,作者再借用两个乐曲的名字,来表达他“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王安石《桂枝香》)的历史悲感。其辞曰:“《绿头鸭》、悲吟乍了、《白翎雀》、醉歌还阕。”意谓一曲未了,一曲又起,而在这支支醉歌中间,都寓藏着歌唱者的悲慨之情。但悲歌尚未唱完,词人接着又把自己的“抒情视野”拓展到了更为寥廓深远的境界中去:“数燕云、十六神州,有多少园陵、颓垣断碣。正石马嘶残,金仙泪尽,古水荒沟寒月。”燕云十六州,指河北山西北部一带,五代时石敬瑭曾割此以贿契丹。作者说其园陵早已成了一片荒芜的颓垣断碣,而昔日陵墓前的巍峨石马与宫阙前的庄严华表(“金仙”指金铜仙人及其所捧承露盘),也已倾倒圮废,只与古水荒沟中的寒月作伴。读着这几句,不禁使人联想到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哀江南》曲(“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以及它的《驻马听》曲(“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不过朱彝尊的词中不仅如同孔尚任的曲子那样,描绘了“昔盛今衰”的历史对比,而且另还含有对于夷族统治不会久长的某种“批判”。
朱彝尊此词作于清朝康熙年间。其时清朝正处立国之初。照理这是一个“上升”与“兴盛”的时代。然而词人却借“怀古”而吟出了与时代气氛不相合拍的“低调子”来。此中深意,只有从他的民族感情和个人遭遇中才可找到答案:作者慨叹“击筑高阳”的不复可见,或许就是为明末许多抗清志士来唱赞歌与挽歌;作者的慨叹燕云十六州的园陵夷成“颓垣”,或许也在“预言”清代统治的终将不能久长?当然此意只可“心领”而不可“言传”,因而他就只能以“怀古”、“咏史”词出之。结合当时文网密布的险恶政治形势,我们是不难理解此点的。而从其风格来看,此词写得苍凉感慨,沉郁顿挫,很有其朋友陈维崧词的风味。这大概也与他身临“千里万里积雪”的北国环境,与受到北方历史人物事迹的激励是分不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