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总有一定的目的和对象,最能引起审美快感的对象,也许是像欧阳修之于自建醉翁亭的风景区那样,依靠游人自己的发现。
目的能否达到要看条件。去年秋天游湘西张家界,第二天登黄狮寨,深感主观条件不争气,只登上半山的南天门就放弃了原有的计划。感到今后不能像前几年上黄山、泰山、庐山那么自由,情绪低落了。幸而招待所附近也有风景点,可以走走、看看、坐坐,发现了令人陶醉的对象。
招待所左前方的金鞭溪,左后方的琵琶溪,成了我一再前去、夜幕已降仍然留连忘返的地方。不论是坐在有顶的木桥上,还是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溪水的响声对我有一种空前未有的特殊魅力。这种听溪水的活动,使我觉得前人用来形容水声的词,例如“淙淙”或“汩汩”不那么确切。看来不只不同段落的溪水声音有差异,而且同一段落的溪水声音也不简单一律。同一段落的溪水声音的复杂性,是那些作为水流的阻力的石头造成的。石头那大小、高低、深浅的差异,形成了与它们碰撞的水流的速度、强度、高下等差异。这种不同条件所形成的水声接近器乐合奏,不细听就听不出水声的丰富性。当我长时间闭目静听时,得到了难得的精神享受。这样的合奏既不显得激越也不显得单调,加强了我的思绪的集中性。
那几天入迷地静听溪水声的结果,使我觉得未能爬上黄狮寨山顶虽有所失,却意外得到了不是辛苦的爬山活动所能得到的愉快。这一经验加强了我早已有之的信念:旅游既不应当排斥导游对我的诱导,也不应当轻视自己的发现。难道只有做生意或做学问才须自力更生,游山玩水就不必扬长避短、有所发现有所创造?无所用心地“跑”风景的“到此一游”,谈不上自己有独特发现的审美快感。即使在当地拍了许多留来作纪念的照片,如果这种照片是一般化的,希望从而引起余味不尽的美好回忆就难免落空。可不可以把风景区和风景点当做一本活书看待?只凭别人的介绍而自己无所用心,看见了这本书不等于读懂了这本书。只有当自己的审美感受有独特性时,自己的感受才不可能被前人或别人的感受所代替。那么,别人已经发现过的审美对象,能不能真正变成“我”自己的对象?可能的,但未必可能作为任何人都欣赏的对象。如果人们的旅游目的不是有力无处使,有钱无处花,而是为了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自己发现美才是最有趣的。但是也有辜负自然美的情况:对服务员送上山的菜饭好坏,提得出中肯的评价,对特定风景区的特殊点只能叫好,究竟好在哪里却感到茫然。游山玩水也不容易,到达过某一风景区还谈不上真正意义的游和玩。基于这样的想法,我以为今后即使已经丧失了登高的自豪感,仍然愿意到风景中去。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大自然,一定不辜负有心人的辛苦而给他提供新的审美享受。
(1985年《旅行家》第6期)
赏析这是一篇游记随笔,它的题目别致,颇有独特之处,《不“跑”风景》的“跑”字,意指那些为看风景而看风景,或是走马观花式的旅游。
该文贵在平中见奇,由浅入深。作者开篇就点出了旅游要“依靠游人自己的发现”。当初,作者像大多数人一样慕名而至,到湘西的张家界观光,他也想同大多数人一样到风景点一饱眼福,但由于主观条件的限制,未能成行。这使作者深感哀伤,以为自己从此要和旅游告别了。然而“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作者在招待所附近的溪水旁得到了意外的收获,在这儿,他既无登山之劳,又独享听水之乐。文中欣然写道:“溪水的响声对我有一种空前未有的特殊魅力”。他在凝神倾听中感到:石头大小、高低、深浅的不同,“形成了与它们碰撞的水流的速度、强度、高下等差异”,有“接近乐器合奏”之妙。而前人用来形容水声的词并不十分准确,作者不仅为发现了新的风景点而兴奋,更为他获得的独特感受而骄傲。
这样的“失而复得”仿佛已有言尽之意了,但作者又一笔宕开,道出了他更加坚定了的信念:除了导游的诱导外,“也不应当轻视自己的发现”。美存在于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大自然中,只要旅游者有心,就不会辜负大自然的美意,大可不必亦步亦趋、无所用心地“跑”风景,因为别人欣赏的东西未必每个人都从中得趣。作者说:“只有当自己的审美感受有独特性时,自己的感受才不可能被前人或别人的感受所代替”,正如当年的欧阳修所说:“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醉翁亭记》)。所谓“得之心”就是审美者的独特感受,古往今来的风景名胜不正是靠人们一个个,一次次的独特发现而来的吗?
读罢沉思,谁也不能说,它只是一篇旅游的经验之谈。作者对人们熟视无睹的生活现象有着机敏睿智的感受,他不仅善于捕捉美的风景,美的感受,而且更善于挖掘生活的哲理。他在这篇短文里不只是告诉我们在旅游中要有“自己的发现”,还启示我们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轻信盲从、随波逐流、而要勇于探索、自力更生、独辟蹊径,唯此,你才能真切地享受到生活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