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诗《游仙诗》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临源挹清波,陵岗掇丹荑。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其 二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其 三
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珪璋虽特达, 明月难闇投。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
其 四
杂县寓鲁门,风暖将为灾,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陵阳挹丹溜,容成挥玉杯。姮娥扬妙音,洪崖颔其颐。升降随长烟,飘飖戏九垓。奇龄迈五龙,千岁方婴孩。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
(据胡刻 《文选》本)
郭璞字景纯,是一位充满神奇色彩的人物。他精于卜筮,妙于阴阳,又是一位清醒的思想家。从表面上看他恃才傲物,不修威仪;嗜酒好色,时或过度。据说干宝曾经劝告过他:“此非适性之道。”郭璞的回答却是: “吾所受有本限,恒恐不得尽,卿乃忧酒色之为患乎?”这就说明,他对当时险恶的政治与浑浊的世俗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当然,郭璞更是一位卓越的文学家。一生著作甚丰,尤其是词赋“为中兴之冠”。可见郭璞文学地位之崇高。《游仙诗》是郭璞的代表作品。郭璞存诗二十余首,其中《游仙诗》即有十四首之多,它对于研究郭璞的思想以及诗歌的艺术特征,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如果我们着眼于更为宽广的视野,那么,郭璞的游仙诗就如同阮籍的咏怀、谢灵运的山水以及陶渊明的田园风光一样,具有在诗歌领域独辟新径的价值。李善在注《文选》时说得好: “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飧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无俗累,见非前识,良有以哉! ”这就是说,郭璞的游仙诗与传统的不同,它不是像前人的同名作品那样单纯地描述仙人之乐,去追求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景; 而是“文多自叙”,借游仙来抒发情怀。从这个意义上说,郭璞的《游仙诗》是具有开创性的。那么,郭璞自叙的内容又是什么呢?他借游仙来抒发的又是怎样的情怀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对《游仙诗》的创作时代作一点考证。对此,陈沆《诗比兴笺》有一段话足资参考: “景纯劝处仲 (王敦) 以勿反,知寿命之不长,《游仙》之作,殆是时乎?青溪之地,正在荆州,斯明证也。”这里所说的“青溪”,见郭诗第二首; 除此,另有“灵溪”(见第一首)亦在荆州。王敦当时驻军武昌,亦属荆州之地,则郭璞作《游仙诗》当在王敦处,亦即被害之前不久。其时政局混乱,握有重兵的王敦已经必反无疑,东晋政权面临分裂、崩溃的危险; 郭璞本人已见疑于王敦,处境十分险恶。《游仙诗》正是在这种情势下所作。从中,我们看到的是郭璞当时那种既愤懑不平又豁达洒脱,既抨击时弊又消极遁世的复杂心态,这从对《游仙诗》的具体分析中可以看得很清楚。郭璞的《游仙诗》共十四首,这里所选的四首乃是原列的一、二、五、六首。
“京华游侠窟”主要写了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作为其对立面,自然也就包含着对现实的否定。诗的开头两句,把游侠与隐遁并提,颇能反映郭璞的见解。在他看来,京华游侠和山林隐遁是同一类人,而高蹈不仕,就是他们共同的特点。他认为,隐逸的关键在自身的修养,环境形式都是次要的。这与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的见解是一致的。考郭璞一生,并未避居山林,而是以“仙者”的形象周旋于帝王权贵之间,这也可作为他重视内修的注脚。在下面两句中,值得讨论的是“蓬莱”二字。蓬莱是传说中三座仙山之一,“托蓬莱”与游仙的主题似乎十分切合。但细考之,这首诗的主旨当为隐逸而非求仙,因此着一“蓬莱”殊觉突兀。我们赞成这一说法,“蓬莱”应当系“蓬藜”之义。蓬藜,亦即草野,恰与“朱门”相对。而且从音韵上看,“藜”字与全诗所用韵脚亦相合。这两句的意思应为: 功名富贵不是什么荣耀,还不如寄身草野为好。五、六两句是对隐逸生活的具体描绘,写得很有情趣。清波之源与丹荑之岗都是人迹罕至处,读来便有一种清奇飘逸之感。在说理抒情的基调中加入一些意境优美的景物描写,的确使全诗增色不少。七、八两句中的“灵溪”,见于庾仲雍《荆州记》:“大城西九里有灵溪水。”知其在湖北境内。关于“登云梯”,一般释为“致身青云,喻出仕”,其实不妥。似应按《文选》李善注: “言仙人升天因云而上。”两句意思即为:灵溪足以隐居,又何必要升天求仙呢?表面看来,这样解释似与游仙诗意有悖,但如果从更深层来分析,就会发现这更符合郭璞的思想,郭璞之于成仙,素重内修而轻形式,既然他把京华游侠与山林隐逸合为一体,那么他也会把山林隐逸与升天求仙视作一途。两者比较起来,山林隐逸当然更为实际。九、十两句连用了庄子与老莱子妻两个典故。庄子拒绝楚王的重聘,老莱子妻劝阻老莱子出仕,他们不肯为人所制视富贵显达如粪土的精神,正是郭璞没有能够做到然而却十分仰慕的。下面两句比较费解,“龙见”和“触藩羝”均见于《易经》,“龙见”,出自 《乾·九二》: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为显达之意。“触藩羝”,见于《大壮·上六》: “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意为陷于困境。解释这两句的关键在于“进退”二字。按李善注云:“进谓求仙也,退谓处俗也。”这样的解释终觉牵强。因为在古代,所谓进、退似有较固定的含义。进,一般作“进用”讲,退,一般作“退隐”讲,尤其在二者并举时更是如此,再则,《乾·九二》中所谓“大人”,即是为官者,因此“龙见”指为官显达,当无疑义。对于这两句,我们比较赞成沈德潜的说法,他在《古诗源》中的解释是: “进谓仕进。言仕进者为保全身名之计,退则类触藩之羝。孰若高蹈风尘,从事于游仙乎?”意思是说,一个人一旦踏入仕途,要退就难了。这与郭璞后期的处境与思想是吻合的。最后两句字面上的意思是: 我将要超脱于尘世之外,与伯夷、叔齐之流作揖道别。伯夷与叔齐都是商末孤竹君之子,为推让王位而逃亡。后来武王灭商,他们就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而食,结果饿死。他们的行为历来为儒家所赞许,但在郭璞看来,他们还称不上真正的隐者。那义不食周粟的举动不正说明他们尚未彻底超脱吗?可见,郭璞的理想是做一个彻底的超脱者,摆脱尘世间的一切烦恼与瓜葛,在他看来这也就是臻于仙境了。“高蹈风尘外”当是全诗主题。
“青溪千余仞”一首就意境而言,写得比第一首更好。全篇以写景与抒情相结合,没有一点儿“论”的成分,因此也更为生动。开头两句是说,在高高的青溪山上面住着一位得道之士。青溪山在今湖北当阳县,据记载,郭璞确曾在此居住过。因此所谓“得道之士”当是郭璞自指。三、四两句,乃写景佳构,写得极具功力。两句既是工对,又写尽了山居生活的幽静与神奇,确为全诗增色不少。下面两句点出鬼谷子之名。鬼谷子实有其人,据说生于战国,曾为苏秦之师。但此处所谓鬼谷者,实为隐士的通名。这也与汉魏以来美女之为“罗敷”同理。七、八两句,写了对传说中的隐者许由的仰慕之情,许由曾隐居于颍水之阳(北岸),相传尧曾想把帝位传给他,他听了以后,认为这会弄脏了自己的耳朵,于是就到河边去洗耳。许由此举,在郭璞看来,乃是一种远远高出于夷、齐的壮举,它表现了一种对官位爵禄的极端鄙视,对尘世凡间的绝对超脱,而这正是郭璞遭受因厄之后需要的精神慰藉。下面四句,当作一气读。意为: 风从西南面吹来,使水面漾起波纹,犹如鱼鳞一般。突然,水中出现美丽的洛神,回头对我微笑,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笑得多么迷人!这种遇合仙女的描写,实在是古代诗文中的常见主题,也是历来游仙诗的一个重要内容。前如宋玉、曹植,后如李白、李贺,对此都有大量的描写。所以与仙女的结合也是求仙的目标。这类内容,在游仙诗中一向是主题之一,在这里,郭璞正是表现自己逃避黑暗的现实,祈盼能与仙女共同相守,过理想的幸福美满的生活。最后两句表达的是一种求之不得的遗憾。蹇修,原为古贤者之名,因《离骚》中有“吾令丰隆乘云兮, 求宓妃(洛神)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 吾令蹇修以为理”,蹇修又成了媒人的代称。两句意为:蹇修已经不在,将派谁去替我说合宓妃呢?这实际上也比较曲折地反映了郭璞对于仙境的怀疑。
“逸翮思拂霄”一首比较难理解。难就难在它通篇运用了比喻与象征的手法,令人捉摸不透。郭璞的这首诗也充满着朦胧美,朦胧美的特点恰恰是不可确解。一旦确解了,朦胧美也就失去了魅力。当然,我们说不可确解,并不是不要对诗的主旨和内容进行宏观上的理解,相反,正是为了更准确地把握它的精神实质,我们首先按字面对全诗作一个大致的翻译:“有了善飞的翅膀,自然就想冲向云端; 有了善跑的双腿,自然就想驰骋远方。清浅的小河掀不起大浪,又怎能容纳大鱼?珪璋之类的宝玉虽然无须辅以他物能够单独作为礼品; 但是明月之类的宝珠在黑暗中投给别人,却也毫无价值。生于暗处的禾穗,常常得不到阳光滋润,就在春天里发出怨叹; 长在高处的草木,首先遭受秋风的打击,就在秋天里发出悲鸣。想到这些,不免悲恻从心中产生,眼泪也就沿着帽缨流了下来。”读了这首诗,我们感觉到的是压抑、悲愤、不平和颓丧种种复杂怀感的交织。真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然而,郭璞所要表达的究竟是怀才不遇的喟叹,还是求仙不成的懊丧?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看来郭璞在当时就不想让别人明白,所以通篇用了比喻象征的手法。尽管如此,通过阅读这首诗,我们还是能够弄清楚这样几个问题;其一,弥漫全诗的是一种绝望的情绪,说明郭璞当时处境维艰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这也为《游仙诗》作于郭璞遇害前不久提供了一条佐证。其二,这首诗与游仙主题似无关系,这也印证了钟嵘所说的郭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的说法。其三,诗中表露的思想情绪,也与道家思想相悖,的确是“乖远玄宗”,这也为我们探讨郭璞思想的复杂性提供了线索。
“杂县寓鲁门”一首原列组诗之六,是一首真正的游仙诗,表现一种追求永生的强烈愿望是这首诗的主题,也是游仙的最终目的。
开首两句中的“杂县”,即爰居,是一种海鸟的名字。意思是海鸟栖息在鲁国门外,将有大风和冬暖的灾害。此处用的乃是《国语·鲁语》中的典故。它的意外之意是: 大祸将要临头,人世间是呆不下去了。于是只能借助大鱼,冲破高浪前往蓬莱仙岛,这就是下面两句的大意。五、六两句真正描绘了仙境: 神仙们拨开了彩云,露出了用金银砌成的楼台。下面四句连写了陵阳子明、容成公、嫦娥和洪崖等四位仙人的神态动作 陵阳子明手捧着仙丹,容成公挥动着玉杯,嫦娥唱起了美妙动听的歌,洪崖点头对我表示欢迎。下面两句写了自己与仙人们一起在九天里长降遨游。以上几句对仙境的描写,真是有声有色,十分“艳逸”。这对李白的影响甚大,在李白《古风》(西上莲花山)、《梦游天姥吟留别》等诗中,我们是可以看出郭璞上述诗句的影子的。下面两句是说,这几位仙人都是年寿无尽,虽然超过了一千岁,对他们来说,却如同还处于婴儿阶段一样。看来郭璞最为羡慕的,正是仙人们的年寿无尽,这大概也反映了他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恐惧吧?最后两句用了燕昭王和汉武帝的典故,说明成仙绝非易事,并不是欲为即能为的。燕昭王和汉武帝都是杰出人物,连他们都不能求得永生,更何况一般人呢?这里也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一点迷惘惆怅的心情。
通过对郭璞四首《游仙诗》的分析,我们对他的思想以及艺术上的特征有了一些了解。我们就可以对郭璞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作出比较客观的评价了。在郭璞生活的东晋时代,“淡乎寡味”的玄言诗正风靡江左,郭璞厕身其中,不能不受它的影响。郭璞的诗从某种程度上说,缺乏诗歌应有的激情,显得过于冷静,真是反映了这一点。但是,郭璞的诗又在一定范围内摆脱了玄言诗的影响,用真情实感取代了玄而又玄的说教,写得也比较生动而有情趣。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此有一个较好的总结: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表、孙以下,虽各有雕采,然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兴第一”的赞语,郭璞大概是受之无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