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武安侯弄权骄逸》鉴赏

(节自 《魏其武安侯列传》)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①。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②。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③。蚡辩有口，学槃盂诸书，王太后贤之^④。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筴^⑤。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⑥，欲以倾魏其诸将相。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⑦，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 “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 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⑧，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 “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 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 不能，今以毁去矣^⑨。”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⑩。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¹¹⁾，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¹²⁾。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¹³⁾。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¹⁴⁾，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悦魏其等⁽¹⁵⁾。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¹⁶⁾。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

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¹⁷⁾。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¹⁸⁾。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¹⁹⁾。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²⁰⁾。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²¹⁾，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²²⁾。上乃曰： “君除吏已尽未⁽²³⁾?吾亦欲除吏。” 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 “君何不遂取武库⁽²⁴⁾!” 是后乃退⁽²⁵⁾。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²⁶⁾。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²⁷⁾。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²⁸⁾。前堂罗钟鼓，立曲旃⁽²⁹⁾; 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译文】 武安侯田蚡是汉景帝王皇后同母所生的弟弟，他出生成长在长陵。魏其侯窦婴已经做了大将军后，势力威望正在鼎盛之时，田蚡做了诸郎之官，还没有显贵。他便时常往来于魏其侯窦婴那里，侍候魏其侯喝酒，时起时跪，犹如子侄一般。到了景帝晚年，田蚡愈来愈显贵得宠，做了太中大夫。田蚡能言善辩，有口才，精通槃盂诸书，王太后 (景帝后) 很器重他。汉景帝死的当天，太子 (刘彻) 立为皇帝 (即武帝)，因武帝年幼，王太后临朝代天子执掌朝政，在所有镇压或安抚百姓的策略方面，多采用田蚡宾客的计谋。田蚡以及弟弟田胜，因为都是王太后同母异父弟，所以在景帝死后三年，封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才当权得势就想做丞相，于是对待宾客谦恭自下，将闲居在家的名士举荐进朝廷来，想利用招揽宾客的手段来挤压魏其侯窦婴手下的许多重臣。建元元年，丞相卫绾因病而被免除职务，皇上提议要安置丞相、太尉的人选。当时往来豪门的著名食客籍福劝说武安侯道： “魏其侯已显贵很长时间了，天下的名士素来都归附他。而今将军你刚刚得势，势力不如魏其侯，即便皇上要你做丞相，你也必定要将相位让给魏其侯。魏其侯做丞相，你做太尉。太尉、丞相两官位级别是相等的，你还得到了让贤的好名誉。” 于是，武安侯田蚡便到王太后跟前委婉地说出籍福劝他之言，以便让太后传闻到皇上。果然，让魏其侯做了丞相，武安侯做了太尉。籍福便去道贺魏其侯，却又顺便警告说： “你的本性是喜欢善良之人，憎恨恶劣之人，而今善良的人赞誉你，所以你做了丞相;然而君侯你所憎恨的恶人是很多的，他们也要毁谤你的。如果你对恶人也能宽容，那么相位可保持得长久些，如不能容忍恶人，你就会马上遭人毁谤而失掉相位。” 魏其侯不听他的。

魏其侯、武安侯都喜好儒术，推荐有名的儒者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又去迎接大儒学家鲁申公，打算设置明堂以供皇上宣扬教化，并命令列侯各归封国，除去稽查诸侯出入的关禁以示天下一家。依照礼法来规定服装的款式，以便建立太平之世。检举和贬谪窦氏及刘氏宗室中品行不好的人，在宗谱上除去他们的名字，剥夺他们的宗亲身份。当时许多外戚 (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的家族中人) 都是列侯，列侯多娶公主，因而都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封国去，而居住在京师。因为这个缘故，毁谤窦婴、田蚡、赵绾、王臧等人的话语，每天都有传到窦太后那儿去的。窦太后喜好黄 (帝) 老 (子) 学派 (即道家学派) 的学说，然而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赵绾、王臧等人则切实推崇儒家之学术，贬抑道家之学说。因此窦太后愈加不喜欢魏其等人。到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求汉武帝不要向太皇太后 (窦太后居长乐宫，在长安东，故称东宫) 奏知政事。窦太后知道后十分愤怒，便罢免了赵绾、王臧等人的官职并将他们逐出了宫廷。还免去了魏其侯的丞相和武安侯的太尉之职。魏其、武安从此只是以列侯的身份闲居家中。武安侯虽然没有官职，但因王太后是他同母姐姐的缘故，还是受到宠信，屡次进言说事多有效应，天下那些趋附势利的官吏士大夫，都离开魏其侯窦婴而归附武安侯田蚡。于是，武安侯一天比一天骄横。

建元六年，窦太后死，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未能办好太后丧事，被免去官职。用武安侯田蚡做了丞相，用大司农韩安国做了御史大夫。这样一来，天下的士大夫更加归附武安侯田蚡了。

武安侯这人，身材矮小，相貌丑陋，出生倒是特显贵。田蚡又认为： 那些诸侯王多比他年长，皇上刚即位，年纪幼小，他田蚡是以犹如肺腑般的外戚关系做了京师 (汉朝廷) 的丞相，如不用礼法来制服汉廷宗室诸王侯和其他列侯，使他们忍痛强迫抑制自己，那他的威严是不能在天下树立起来的。在当时，丞相田蚡入朝向皇上启奏政事，坐在那里说话的时间总是很长很长的，丞相所说的，皇帝都要听。举荐官职人选或者从闲居家中之人提拔到官位二千石的级别，都由他说了算。他的权力可改变皇上的本意，乃至迫使皇上说道： “你委任官吏，委任完了没有?我也想委任几个官呢!” 田蚡曾经请求皇上将考工衙门余地划拨给他扩建私宅，皇上十分愤怒地说： “你何不就把武库拿去好了!” 此后，他才稍微收敛了些。他曾召集宾客饮酒，叫他的哥哥盖侯王信向南坐，他自己则向东坐，以便显出他作为汉廷丞相的尊严，不因为王信是哥哥的缘故而私下屈尊。武安侯田蚡从此更加骄纵，修造的住宅胜过一切府第。他的田园是最肥沃的，他派到京外各郡县去购买器具物产的人在道上络绎不绝。他超越当时的礼制，在前堂排列钟鼓之乐，树立曲柄旌幡; 后房的女人好几百。诸侯王送给他的金玉狗马等等好玩之物，数都数不清。

【鉴赏】 武安侯，即田蚡 (?—前131)，西汉大臣。长陵 (今陕西咸阳东北) 人。汉景帝王皇后同母异父弟。武帝初年，封武安侯，为太尉。推崇儒术，为太皇太后窦太后所贬斥。后任丞相，专横独断，骄奢淫逸。本文写田蚡依靠王太后的裙带关系平步青云，专权跋扈，作威作福，贪婪骄奢，结党营私，仗势害人的情况。

首先，文章写他是个势利小人。他初为诸郎，尚未显贵时，魏其侯已为大将军，为了巴结魏其侯，他常去魏其侯家，服侍魏其侯喝酒，仿佛子侄一般。后来，当他做了太中大夫，因有辩才，受到同母姐王太后的赏识。孝景帝去世后，因太子刘彻 (汉武帝) 年幼，王太后临朝，他参与制订镇抚官吏、百姓的计划。被封为武安侯后，刚得势，就想“用事”，管理国事; 而且拉帮结派，对宾客故意谦恭，把他家的那些“名士”都荐到朝廷为官，想取代魏其侯手下的将相。从他对魏其侯先恭而后倨的态度变化，足见他是个靠裙带关系 “发迹”的势利小人。

其次，建元元年 (前140)，丞相卫绾生病，被免职，他采用籍福之计，推魏其侯为相，他为太尉，实际上“相” 与 “太尉”权力、地位相等，但他可得“让贤” 的美名，虚伪之至。

再次，写尊儒与非儒的斗争。魏其、武安尊崇儒术，任用能人，除关税，制礼仪，对窦氏及刘氏宗族中无德才的从官员中除名。这触及了信奉黄老的窦太后的利益，特别是后来御史大夫赵绾请求不要向她奏事，以免她干预国政。窦太后以此为借口，尽排魏其、武安所举荐的人，他们二人也闲居在家。但武安侯因有同母姐王太后的关系，仍受宠，他趁机把天下的官吏、士子都拉在身边，壮大自己的政治势力。

最后，写武安侯弄权骄奢。他任宰相后，因自己相貌丑陋，诸侯王等都年长，他为了显示威风，一是在皇帝面前显得很亲切，安插亲信，拉大旗作虎皮;二是造豪宅，摆威风，养女人几百个，诸侯王送他的金玉狗马玩具，不可胜数。真是骄奢淫逸，达至极点。

文章写武安，始则如子侄服役魏其，继则靠裙带关系飞黄腾达，比肩魏其，后则为相，凌驾魏其，地位随时变换，面孔声口，亦随时变换，完全显示出武安 (田蚡)一副势利小人的变色龙嘴脸。

注释

①武安侯田蚡: 武安,原为战国赵邑,汉设县,即今河北省武安县。田蚡以外戚封于武安,故叫武安侯田蚡。孝景后: 汉景帝的皇后,姓王,名娡。其父王仲,槐里人。其母臧儿 (故燕王臧荼孙女),生一男 (信)两女 (娡及息姰)。王仲死,臧氏更嫁长陵 (故城在今陕西省咸阳县东北) 田姓家,生男蚡及胜。故田蚡是孝景后的同母弟弟,出生在长陵。②诸郎: 即郎中令所属议郎、中郎、侍郎、郎中之类。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 往来于魏其侯窦婴之家为窦侍宴把盏,时跪时起,就像子侄一样。③晚节:晚年。太中大夫: 郎中令属官,掌管议论。④槃盂诸书: 相传为黄帝史官孔甲所作的铭文,书写在槃盂等器物上,即古文字。王太后贤之: 王太后很器重田蚡。王太后即景帝后,田蚡的同母异父姐。⑤称制: 代天子行事,掌握政权。所镇抚,多用田蚡宾客计筴(ce): 在镇压和安抚的决策上多采用田蚡宾客的计谋。“筴” 同策。⑥新欲用事为相:正想当权做丞相。卑下宾客: 对待宾客谦恭自下。进名士家居者贵之: 将闲居在家的名人举荐进朝廷。⑦绾: 即卫绾,汉大陵人。⑧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 武安侯把籍福教给他的说法委婉地透露给太后,让太后达闻皇上。⑨因吊 (diao): 顺便警告。不能,今以毁去矣: 如果不能做到喜善与疾恶兼容的话,马上便要受到别人的毁谤而失掉相位了。⑩推毂: 本意为曲身推动车轮,表示谦恭自下。引申为推荐、引荐、举荐等。赵绾: 代人。王臧: 兰陵人。他们二人都是大儒学家鲁申公的学生,是有名的儒者。(11)鲁申公: 名培,大儒学家。鲁申公是汉代传授《诗经》的四家 (齐、鲁、韩、赵)之一。齐为袁固生、鲁为鲁申公、韩为韩婴、赵为毛苌,其中齐、鲁、韩三家立于学官。赵人毛苌传诗,未立学官,称为毛诗。后来齐、鲁、韩三家失传,仅存毛诗,《毛诗序》 又称 《诗大序》 为毛苌所作。明堂: 在京师设置的诸侯朝见聚集之所。就国除关: 诸侯各归封国,除去稽查诸侯出入的关禁,以示天下一家。以礼为服制: 依照礼法来规范服饰。(12)除其属籍: 在宗谱上注销名字。(13)毁日至窦太后: 诋毁窦婴、田蚡、赵绾、王臧等人的话语,每天都有传至窦太后那里的。(14)务隆推: 认真推崇。(15)滋: 愈加。(16)柏至侯许昌: 高祖功臣许温之孙,袭祖封为柏至侯。武强侯庄青翟: 高祖功臣庄不识之孙,袭祖封为武强侯。(17)大司农韩安国: 大司农,原本是管理粮仓的官吏,为九卿之一。景帝时更名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改为大司农。韩安国,字长孺,梁地成安人。当初事梁孝王,为御史大夫,吴、楚反汉时,他为梁拒吴兵于东界,由此名显。武帝时由大农令升迁为御史大夫,后为卫尉。在匈奴入侵时,他为材官将军,屯渔阳。因败受责被贬,忧郁呕血而死。(18)士郡诸侯: 士大夫任事于郡国 (诸侯国) 的人,即四方之士。(19)貌侵,生贵甚: 貌侵,其貌不扬。侵,即矮小,丑陋。生贵甚,指田蚡出生后就是帝王的外戚,尊贵之势特甚。(20)肺腑: 比喻亲戚关系。京师相: 是朝廷中管辖全国的丞相,有别于当时诸侯王国的国相。痛折节: 忍痛强迫自己抑制自己。以礼诎 (qu) 之: 用礼法屈服诸侯王。不肃: 不敬畏。(21)坐语移日: 坐在那里说话总是很久。移日,即日影移位,表示时间很久。(22)荐人: 向皇上或京师内外推荐官吏人选。起家至二千石: 从家居之人平步青云至二千石的官位级别。汉代官吏俸禄分为十五等,一等为万石,二千石的级别是二至四等,因二千石中又分为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权移主上: 指田蚡所握的权柄可以改动皇帝的本意。移,即转移,改变。(23)除吏:即任免官吏。尽未: 完没完哪。(24)尝请考工地益宅: 曾经请求将考工衙门的余地划拨给他扩建私宅。取武库: 把武库拿去。武库,安放兵器的库房。取武库等于造反。(25)退: 稍为收敛些。(26)盖侯: 王皇后的胞兄王信,也是田蚡的同母异父兄。自坐东乡: 自己向东坐。古时坐席,以东向为尊,田蚡此举说明他在自家兄长面前也要显示其自尊自大。不可以兄故私桡 (nao): 不能因为是兄长之故而私下屈辱他的汉相尊严。桡,枉屈。(27)治宅甲诸第: 修造的住宅在一切府第之上。甲,头等。第,宅第。列侯在京师有赐宅,宅有甲乙等第,所以住宅也称宅第或第。(28)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 派到京城外各郡各县去采购器具物产的人在道路上络绎不绝。(29)罗钟鼓: 排列着钟鼓之类的器乐。立曲旃 (zhan): 竖立着帛制的曲柄长幡,旌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