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囚论
纵囚论
北宋·欧阳修
【题解】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北宋文学家、史学家。贞观六年,唐太宗释放国家的死囚,并与他们约好第二年回京接受刑罚。到规定期限后他们都如期回京,无一人逃亡。本文就唐太宗纵囚一事提出了质疑,认为此事不足为训,并明确地提出了“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这一论点。为了阐明自己的观点,欧阳修专门撰写了此篇文章。
【原文】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64]。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注释】
[64]刑戮:刑罚,杀戮。
【译文】
对君子要讲信用和礼义,对小人则要施用刑罚和诛戮。被判处死刑的人,一定罪大恶极,这种人又是小人中最坏的。宁愿为了坚持信义而死,也不愿苟且偷生,视死如归,这种人又是君子中最难得的。
【原文】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余人[65],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
【注释】
[65]录:登记,审查。大辟:先秦时代死刑的通称。
【译文】
在唐太宗贞观六年,将被判处死罪的囚犯三百多人登录于册,然后释放他们回家,并与他们约定按期主动回来接受死刑。这样的事君子都难以做到,去期待小人中最坏的人一定做到。那些囚犯们到了日期,都自觉地回来接受死刑,没有一个迟延的人,这便是君子难以做到的事,而小人居然轻易地做到了。这种事难道合乎人之常情吗?
【原文】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66],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
【注释】
[66]意:估计。冀:希望。
【译文】
有人说:“罪大恶极者的确是小人,如果把恩德施加到他们身上后,就可以使他们变成君子。恩德越深入人心,就能越快地改变小人的品质,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我要说:“唐太宗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得到一个好名声。然而谁又知道太宗释放囚犯回家,不是估计到他们一定会如约回到狱中,来求得皇帝的赦免,所以才放他们的呢?又怎么知道被释放回家的囚犯,不是估计到他们自动回来就会得到赦免,所以才回来的呢?
【原文】
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67];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68]?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注释】
[67]贼:这里是暗中窥测、算计之意。
[68]乌:同“何”,哪里。
【译文】
如果估计到他们一定会回来而放他们走,那就是皇帝在算计民心;如果估计到会获赦免而回来,那就是犯人在算计皇帝的信任。在这件事中,我只看到皇帝和犯人互相算计才得到这种好名声,哪里有什么皇帝施恩德与囚犯懂信义的事情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太宗在天下施行恩德,到这次释放囚犯回家的时候已经有六年了,仍然不能使小人不去犯极恶的大罪,然而一天的恩德,却能使犯人视死如归,坚守信义,这又是讲不通的道理。”
【原文】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69],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70],不逆情以干誉[71]。
【注释】
[69]尧、舜、三王:古代的圣明君主。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70]立异:指建立“不常之法”。
[71]逆情:违背人情。干:求取。
【译文】
那么,怎样做才行呢?我说:“释放了能主动回来,照样杀头不予免罪,而后再释放一批囚犯,而他们依然回来,这才可以知道他们是受了恩德的感化后才回来的。但是这必定是不会发生的事。释放囚犯回家而回来后赦免他们,只能偶尔做做罢了。如果经常这样做,那么杀人的都可以不用死,这能够作为国家的常法吗?不能成为常法的,能称得上是圣人之法吗?所以,尧、舜和大禹、商汤、文王他们治理天下,必定以合乎人情为根本出发点,不标新立异来自称高明,不违背人情沽名钓誉。”
【评析】
这是一篇史评,评论唐太宗的假释死刑囚犯,犯人被释归家后又全部按时返回,从而赦免他们的史实。
全文可以分为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开篇提出“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的问题,为下文的展开定下了基调。分析问题时,从唐太宗纵放死囚的史实,以君子与小人相比较,反复论析,一针见血地指出唐太宗的做法有悖人情,违反法度,目的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文章步步分析,层层辩驳,纵收自如。从唐太宗、囚犯的不同的心理活动中得出他们不过是“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同时,他还从唐太宗登基六年来并没有消弭小人犯极恶大罪的事实,证明了偶尔的纵囚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欧阳修认为唐太宗这样做只是为了名誉而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其实这只是欧阳修一种偏执的说法。唐太宗实行仁政取得了显着的效果这是人皆共知的,即使他在这方面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但至少在当时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所以看问题要全面分析,太偏激的思想容易造成极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