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此词甚奇,奇在所取时节、景色、人物、生活,都不是一般作品中常见重复或类似的内容,千古独此一篇,此即是奇,而不待挟山超海、揽月驱星,方是奇也。所写是夏景,傍晚阵雨旋晴,一时之情状,画所难到,得未曾有。柳在远处近处? 词人不曾“交待”,然而无论远近,雷则来自柳的那一边,雷为柳隔,声似为柳“滤”过,分明已经音量减小,故是轻雷,隐隐隆隆之致,有异于当头霹雳。雷在柳外,而雨到池中,是一是二?亦觉不易分疏。雨来池上,雷已先止,唯闻沙沙飒飒,乃是雨声独响。最奇者,是“雨声滴碎荷声”。奇不在两个“声”字叠用。奇在雨声之外,又有荷声。荷声者,其叶盖之声也。奇又在“碎”。雨本一阵,了不可分,而因荷承,声声清晰。此为轻雷疏雨,于一“碎”字尽得风流,如于耳际闻之。
雨本不猛,旋即放晴。“人间重晚晴”,晚晴之美,无可着笔。“夕阳无限好”,而断虹一弯,忽现云际,则晚晴之美,无以复加处又加一重至美,无可着笔处乃偏偏有此断虹,来为生色,来为照影。晚晴之美,至矣极矣!
断虹之美,又无可写处,难于落笔,词人又只下一“明”字,而断虹之美,斜阳之美,雨后晚晴的碧空如洗之美,被此一“明”字写尽,再无可写矣!“明”乃寻常之字,本无奇处,但细思之,此处此字,实又甚奇,因为它表现了那么丰富的光线、色彩、时间、境界!
断虹现于何处?乃在小楼西角。小楼西角,引出上片闻雷听雨之人。其人独倚画阑,领此极美的境界,久久不曾离去。久久,久久,一直到天边又见了一钩新月,宛宛而现。“月华生”三字,继“断虹明”三字,奇外添奇,美上增美,其笔致之温丽明妙,直到不可思议处,——此方是无奇处真奇,盖词人连一个生僻字、粉饰字也不曾使用,而达此极美的境界,方是高手,也是圣手。
下片词境继月华生而再进一层,写到阑干罢倚,人归帘下,天真晚矣。凉波以比簟纹,已妙极,又下“不动”字,下“平”字,力写静处生凉之境。水晶枕,加一倍渲染画栋玉钩,大似温飞卿“水晶帘里玻璃枕”,皆以精美华丽之物以造一理想的人间境界。而结以钗横,后来苏东坡《洞仙歌》亦以之写夏夜:“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末四字为俗流妄用为亵词,其实坡公止是写热甚不能入寐,毫无他意。欧公此处,神理不殊,先后一揆。若作深求别解,即堕恶趣,而将一篇奇绝之名作践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