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成起译何少贤
【原文作者】:石坂洋次郎
【原文作者简介】:
石坂洋次郎(1900— ),日本小说家。生于青森县弘前市,1925年毕业于东京庆应义塾大学国文系,先后在青森县弘前高等女校、秋田县立横手高等女校和秋田县立横手中学任教。长期的教师生活使他熟悉小城市的学生和下层社会的生活,为他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基础。1938年,右翼势力指控石坂的长篇小说《年轻人》(1933-1937)侮辱天皇和帝国军人,被迫辞去教职。次年迁居东京,专门从事写作。历任日本文艺家协会评议员、三田文学会会长、直木奖评选委员。1966年,因“不断写作明快的作品的功绩”,获第十四届菊池宽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麦子未死》(1936)、《绿色的山脉》(1947)、《石中先生行状》(1948)、《在山的那一边》(1949)、《山丘花盛开》(1952)等小说,获得好评。
【原文】:
村庄近处缺少山林的农民们,每到秋季,便须到远山脚下去割草。这是跟天气打交道,只能选在晴朗的日子干;为了割够一年足用的饲草,通常还要在割草场的高原上,架起临时草棚,在那里住上十天到两个星期。
岩木山南侧的广阔原野,便是散在津轻平原上五、六个村庄的割草场。这个地方靠近通往山里烧炭村庄的汽车公路。交通比较方便。离草场三四公里的地方还有个温泉,割草的人们略早一些吃过晚饭,便可以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因此,对于家中养马的人来说,每年来到这里割草,已经成为一年当中饶有风趣的惯例了。
割草季节来到了。农民们以村为单位,二十人一帮、三十人一伙地组织起来,把支架茅棚的材料、粮食、炊具等满满地装在马车上,就向山脚下的高原进发。
到达目的地之后,首先要做的工作是搭盖茅棚。他们选择了离公路和烧饭取水的沼泽较近的地段,各自动手搭盖起茅草棚子。先把木桩砸进地里,用长树枝搭成屋架,紧紧地扎在木桩上,再在屋顶和四周盖起厚厚的蒲草帘子,这就成了极其简陋的住房。只要在小棚的周围挖上一道水沟,不论下多大的雨,棚子里也不会漫进水来。可是,一旦遇上大风,有时整个小棚也会连根掀翻。碰到这种情况,没别的办法,只好重新再盖。
从远处一望,这些棚子好象一模一样,但是走近细瞧,每个棚子犹如各家主人的长相,各自具有多少不同的特点。象屋脊的形状啦,屋门的样式啦,棚子的大小以及方向等等,都反映着每个人不同的喜好。
屋里一半是泥地,堆放着劳动和烧饭用具;另一半铺着稻草。妇女和上了年纪的人,为了防备夜晚受凉,有的人带来了毛皮和棉衣,多数人都是在稻草上和衣而卧。
这里的生活是白天干活,天一黑就睡觉,用不着点什么油灯或蜡烛。
一早一晚,各个小棚前升起的缕缕炊烟,在高原的蔚蓝天空中袅袅飘荡,渐渐溶化在稀薄的大气之中。
放眼张望,这些依傍山坡、草草建成、星罗棋布的小小临时村落,恐怕任何人都将强烈地引起漂泊之感,仿佛传说中的吉卜赛人的帐篷部落出现在眼前了。就是在这刹那之间,一种漂流不定的感觉一定会兜上心来。
每个割草村落的生活,都是由上了年纪的最会干活的一位老婆婆主持。生活愈是趋近原始状态,也就愈发接近母系氏族的社会组织。有关集体内部的纪律、维持秩序、以及与其他集团交往等事,让通情达理而又细心和气的年长妇女来担当,总比粗鲁的男人会把事情做得圆满周到而且顺利。
近三年来F村一直由一个叫袖子的婆婆担当着割草集团的领队。她虽是一个肤色白净、骨瘦如柴的女人,但是她心胸宽阔,善于开动脑筋,有本领能让所有的人都愉快地度过这一段流浪生活。
今年,袖子婆婆把自己的侄女——十八岁的茂代子姑娘带来了。茂代子有着一对黑得发亮的大圆眼睛和苹果一般的红润脸蛋儿,容貌显得明朗快活,姑娘那突起的丰满胸脯和强壮体格,会使小伙子们神魂颠倒。姑娘个子并不高,整个身段却长得十分匀称。
她是第一次走出家庭的小天地来过高原生活的。这里所有的一切,对于茂代子来说,都是无比的新奇和充满了乐趣。在这陌生的野地,搭起小草棚烧饭,真象大人做起了孩子的游戏,格外引起了她的浓厚兴趣。而割草呢,全身沐浴着秋天柔和的阳光,唰唰地挥起镰刀,倒也算得上一件快活的事。
来到这里以后,最使茂代子吃惊的,是想不到世上竟然如此的宽广辽阔!她住的那个村庄,虽然四周也环绕着大片的稻田,但是自家住的那个小院却很狭窄。这里呢,未经锄镐的处女草原,从半山腰开始,象奔流的河水一样倾泻下来。远远的深谷地带,仿佛就是大地的尽头。不料想深谷的彼岸,却又展开了更加广阔的田野,一望无边的平原啊,一直连接到县界的山脚下!
嗬、嗬!……茂代子又惊又叹地思索起来。
世上是多么难以捉摸的宽阔呀!在那里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象那悲伤的、高兴的、痛苦的、快乐的种种事情……生长在F村家里,一直生活在双亲严密监护下的茂代子,她,怎么能够想象呢?今后,一个个去品尝这些人间情味,也许就是她自己未来的人生吧。哦!不管有什么遭遇,我都得毫不胆怯地迎上前去。
姑娘的胸膛里,清净纯洁的热血沸腾起来了,她那强壮有力的腰肢上,充满了不知疲倦的青春活力。
她要身临其境地直接去揭开人生的奥秘。——开阔的割草场上的生活,使茂代子心灵深处的憧憬,更加强烈地增大起来了。
不仅如此,在村里过的是经常被幽禁在篱笆、围墙和板壁中的秘密生活;在这里呢,是整个小棚伸出手来还不足两庹宽的割草场上的集体生活;所有这一切,统统摆在眼前,清清楚楚,桩桩件件都使茂代子感到新奇,大大开了眼界。
到这里后的第二天晚上,睡在干草上的茂代子突然醒了。紧挨着睡在身旁的袖子婆婆,正在发出均匀的气息安详地熟睡着。
茂代子无思无虑地睁开眼睛,凝视着弥漫干草气味的和几乎透不过气的漆黑的夜空。这时,在小棚的前面响起了一阵巴哒巴哒的脚步声,不知是谁掀起了门帘。从透进的朦胧夜色中,看见一个黑影佝偻在那里。
“你是谁?”
满以为睡熟了的袖子婆婆,这时不慌不忙地问了一声。
“哦?我弄错了吗?这么说,我的小棚子是哪个呢?我确实认为就在这儿……”
外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睡语模糊的土里土气的声音。
“你是金作吧?你的棚子就在隔壁嘛……”
马上听到了另一个巴哒巴哒的脚步声,叭叭!又是几下敲脑壳的声音,接着,一个压低了尖嗓子的女人说:
“你这个老色鬼!你,到了这个年纪,还打算往别的女人卧铺里乱钻吗?……”
“唉,是我弄错了呀!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见哪!……”
“看不见,你连睡了三十多年的老婆的味儿都忘了?若是个狗,隔着十里八里也会闻着味找上来!……过来,这才是你的窝哪,给我赶紧滚进去!……”
到此为止,一下子完全寂静了,耳边只有拂动在高原夜空上的风声在嘶嘶作响。
茂代子觉得十分可笑。
“婶婶,我想金作是真的弄错了,你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嘛!那么,为什么她要敲她男人的脑袋呢?”
“你醒了吗?那个女人,从来就是爱吃醋的。不过,她是个直性子、极爽快的好女人哪……”
“婶婶——”
“什么事?”
“女人跟男人比,到底是谁厉害呢?”
“茂代子,你真是个傻丫头!还用说,当然是男人厉害。”
“——那么,为什么那个老婆敢敲金作的脑袋呢?”
“唔……,你已经不小啦,不妨透给你一个实底儿。说起来真正厉害的还是女人。那要厉害多啦!这可千万不能轻易讲出去。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牵着男人的缰绳紧紧攥在手心里,这才是女人的真正本领呐!”
“真的?”
“那还用说……”
“那么,婶婶下一辈子、再下一辈子还想脱生个女人吗?”
“为什么不!谁稀罕脱生个不会生孩子的臭男人……”
“——我也是。扎起红襟子,腰上系起白花围裙,头上扎个粉红三角巾……我也说,女人比男人是强的多喽!”
“这个蠢丫头!觉得你自己太美啦!”
茂代子在黑暗中缩着脖子,嗤嗤地笑了起来。
“别再唠叨啦,我想睡觉……”
一会工夫,袖子婆婆便发出了安详而均匀的呼吸声。
小屋外面,微风忽近忽远地轻轻飘拂着,小屋里开始响起了蟋蟀的微细的叫声。
在浓得几乎粘人眼皮的黑暗中,茂代子瞪着眼呆了一忽儿。她自忖自己的身体,确是一个柔滑的女人,对这一事实,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疑问了,于是她满足了,便酣然进入了梦乡。
一天早晨,茂代子醒得很早,睡足了的眼睛,再也合不拢了。她为了不打扰袖子婆婆的睡眠,轻悄悄地从铺里爬了出来走到门外。
这时,一个个小屋里的人们仍然在沉沉地熟睡未醒。
夜来的露水,把地面润得湿漉漉的,这几天割过草的地方,仿佛理发推子剪过了一样,在一面斜坡上划出了一条条的粗纹。
太阳刚刚露出地面,血红色的朝霞和浓密欲滴的紫色云朵,掩映着东方的曙光。这些鲜艳绚丽的色彩,瞬息不停地正在变幻着。另一大半天空,还没从茫茫的夜色中苏醒过来,海洋般地展现着一片暗蓝。
耸立在背后的岩木山,仍然半含着余睡未足的惺松倦态。几处深谷涌出了白色的晨霭,不住向山脚下滚动回荡。
高原处处漂起白色的朝雾,犹如有生命的物体,以它奇特的流动方式,贴着地面在扩展开去。
茂代子抱着臂膀,时而打几个大哈欠,但她仍是贪婪地眺望着四周的景物。
她在小屋的周围信步闲踱。当她转到后面的时候,突然,一个不寻常的景象呈现在眼前,茂代子不禁“啊”地轻叫了一声,屏住了呼吸,木鸡似的呆在了那里。
在稍微离开茅棚群的地方,佐五治和富子一对年轻夫妇,搭了一间特别小的棚子,两个人就吃睡在那里。夜里的大风,象揭开箱盖一样,把整个小屋的一半掀翻了,于是屋里的一切情景,便赤裸裸地袒露在微寒的露天之下了。
佐五治张开双臂仰睡在稻草铺上,那扎着红襟子的媳妇,把头伸进佐五治的腋下,一只手搂着佐五治的胸脯,两个人睡态可掬地正在梦中。因为都穿着工作服,并不给人以丝毫猥亵的印象。
“嗬……嗬!……两个人哪!……俩人在一起哟!……”
一直抱着膀子的茂代子,这时,一面双手用力压紧自己的胸脯,一面睁大眼睛贪婪地死盯着两个人的睡态。仿佛有一些感伤的、凄苦的、庄重而又诱惑的感觉,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象车轮一般在她的心坎里旋转。
也许是觉得冷了吧,年轻的媳妇“唔”地呻吟了一声,动了一下,又把身子紧紧贴在佐五治的身上。
“嗬!……嗬!……嗬!”
茂代子惊讶不已发出了感叹,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袖子婆婆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紧接着茂代子滚圆的胖脸蛋上“叭”地挨了一巴掌。
“今天算是你起早了,你在看什么?不要脸的丫头……这也是你看的!”
“噢,婶婶,噢……我只是担心,怕佐五治他们着了凉。唉,我并没……”
茂代子装着自己的心事遭到误解的样子,现出委屈的神情,捂着挨打的脸,向后退了两三步。
“快给我滚开!烧饭去!……”袖子婆婆大声地呵斥,然后转过身来,抓起酣睡男人的腿,摇晃着喊:
“佐五治!佐五治呀!再怎么困吧,连房子翻了个儿都不知道吗?这怎么行!快起来,佐五治跟媳妇都起来!……”
佐五治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嘴角上还沾了两三根稻草叶。等他发现小棚已塌、棚盖被掀起老高以后,他惘然地用力挠起了脑袋。而那扎着红襟的媳妇,象扑倒在地一般躺在那里,还一直没有醒过来。
“佐五治哟,你跟媳妇俩搭的棚象个麻雀窝,太小喽,这怎么行呢!把棚子放大点吧。我每天早上到各处查看,你们小房的蒲草帘子下面,总有三四条腿伸出来。多不体面呀!……”
“是喽,这回放宽点吧……”
佐五治一面呸呸地吐着稻草叶子。一面回答说。
忽然,身后咯咯地响起了茂代子响亮的笑声。“这鬼丫头,还站在这里呢!”袖子婆婆从佐五治屋里的地上,拾起一根劈柴抡了起来,茂代子还是笑个不停,象野兔一样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小茅棚了。
这时,斜坡的广阔原野上,一处处都升起了白色炊烟……
在茂代子等人搭起茅棚四、五天后的一个早晨,一沟之隔的对面高原上,又来了别个村庄的集团,正在动手搭盖茅棚。
“那是T村的人们,今年来晚了一步。每年我都跟那个村的为子婆婆见面的,我们是顶要好的朋友啦。我早就想今年他们还会来的,我这就去看看。”
吃过早饭袖子婆婆这样说了以后,便径直冲着那边高原横穿过去了。茂代子什么事情都想看个究竟,因此没有叫她跟去,她也保持着一段距离,一直尾随在袖子婆婆的身后。
走了好长一段路,当走到交界的水沟附近时,对面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也横穿草原朝这边走来。她跟袖子婆婆完全相反,是一个身躯肥胖的人,穿着法蓝绒衬衫,脸庞丰腴红润,头上白发闪亮,一见面就给人以和善大方的感觉。
两位老人互相认清对方以后,便举起手来,象想念已久似的一同奔跑到小沟边上。
“为子嫂啊,真是好久没见啦……”
“袖子嫂嗳,你比去年又年轻啦,真的呀……”
“,我是返嫩啦,别瞧我是这模样,我还想找个相好的哪!哈哈哈……”
两位老人前仰后合的放声大笑起来。接着,一如老年人常见那样掘开了话堤,谈论起今年的收成啦,最近的物价啦,土地法改革啦,以及其它一些家常琐碎聊个没完。茂代子在离开不远的地方听着,觉得十分枯燥无味。
“说了半天,为子嫂,你今年带来了什么物件儿呀?”
“今年只带来一个小伙子,是我本家的侄儿,春天才复员,是个体性极好的年轻人。你那边儿呢?”
“我把侄女带来啦。十八啦,个子矮点儿,可腰板儿粗壮极啦,又胖又结实,是个顶能干活的丫头……”
“是喽,我一头午把茅棚搭起来,过晌就动手割草。我看,就叫两个年轻人撕打去吧!”
“好,好极啦!老年人对于这种事情,一向是最感兴趣的。越能成人之美,将来越容易‘升登天国’嘛!……”
说到这里,两位老人蛮有兴味地又嘻嘻哈哈大笑了一阵。
茂代子觉得不好意思了,脸上热乎乎地烧起来,一溜烟跑开了。
姑娘回来以后,在自己地段上割着草,禁不住一颗心总要飞向远方、向着人们正在搭棚的T村那边。同时还总觉得浑身发烧,胸口不住地怦怦乱跳。
用过午饭,袖子婆婆说:
“茂代子,你现在到另外地方割草去,顺着那边的水沟一直往上割!”
“婶婶,你怎那么说?这边我刚割了一半嘛!”
茂代子绷着脸抗议说。
“那甭管,剩下的我来。现在是叫你到那里割,跟我一起来!”
“但是,我——”
“哎呀,我叫你来嘛!……”
袖子婆婆带她并膀走了,顺手从茂代子头发上,给拿掉了草叶和草渣。
在走近水沟时,又象今天早晨一样,为子婆婆从对面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伙子。
“请多照看,这是我的侄女茂代子。”
“请多照看,这是我本家侄儿时造。”
时造穿着部队的衬衫和裤子,脖上围了一条毛巾。这是一个中等身材两肩隆起的青年,头发上打着蜡,脸晒得发红,整个面貌给人的印象是强健而鲜明。
茂代子偷偷地投出敏锐的一瞥,登时觉得时造是一个很帅的小伙子。
“知道吗,你们是朋友。你们俩要顺着河边一直往上割……”
袖子婆婆用命令的口吻向他们宣布。
两个年轻人象跟谁赌气似的绷着脸,隔着一道狭小的水沟,并排向着山腰行动起来。一开头,年老的女人们还向他们的背影望了一阵,不久仿佛是忘了他们而聊起自己的家常。然后,约会好晚上一道去山上的温泉洗澡,才分手告别了。
茂代子狠狠地挥动草镰,一步步地沿着绿色的斜坡往上割去。她并没有左顾右盼,但她眼前的某一地方,总是不断闪动着活动在水沟那边的时造的土黄色身影。
这一带已经是他两个人的世界了。天上是朗朗晴空,潺潺的溪水轻声细语般地在流动;漫山丛生一片银白色的狗尾草穗,任凭微风吹拂而起伏摇曳。一眼望去,这些风光一如昨日,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但在茂代子的感觉上,自从今天过午以来,世界好象整个变了,那是什么呢?仿佛是往日一直空荡荡的一种东西,骤然间让一些什么给严严实实地填满了,并且,自己恰恰就在这幅场景的中心活动起来。
水沟边上生长着茂密的灌木,把一些地方遮蔽起来,对面的情景望不见了。如果这样地界再长一点,茂代子便会感觉到自己被孤苦伶仃地遗弃在荒天野地的寂寞之中了。她不由得停下了草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对面,一直望到灌木丛的断头,又发现了土黄色衬衫,这时姑娘才松了一口气,她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自己又继续干起活来。
一男一女并着排割草,茂代子这边儿难免要落在后头。这时,男的有意地放慢些等待着她,于是,两个人保持着不即不离,并肩向山沟一带割去。转身后望,两个村庄的人们,已被抛在下边很远的地方,显得很小了。
时造忽然唱起歌来,
小小的重五七哟,
十五就当上了伐木佬,
肩扛板斧腰别砍柴刀,
瞧呵!花枫树迎刃便砍倒喽。
……
发于丹田用力唱出的洪亮山歌,引起了几处震颤的回声,连续响彻在高原上空。这声音,透进倾听者的心灵深处,唤醒了睡眠状态的某种东西,以致茂代子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不止。对方的歌声刚停,她便情不自禁地放开喉咙对唱起来:
小小的重五七哟,
登上浅谷吹横笛,
山巅的老松树呵,
一齐把头低哟。
……
这柔美的声韵哪,毫不含蓄地袒露出女人的一切,它犹如烧红的一支铁条,从时造的肩头一直贯穿到脚心了!这样的互相对唱,不正是男女间谈情说爱的原始形态吗。
“朋友!”
茂代子唱完,时造第一次向她打招呼了。
“不休息一会儿吗?你很累了吧?”
“嗯,喘口气儿也成……”
茂代子毫不羞怯地回答。
“那么,我到你那边去。”
时造向小沟边走来,从灌木丛和藤蔓下面钻过去,跨过水流,来到茂代子这里。
茂代子坐在温暖的草地上,伸直两腿,眼望着男人走近了,又一次看清时造确实是一个长相蛮好的小伙子。
“你真不中用!看你割的茬子,跟拙笨的理发匠一样,东一撮西一缕地撂了多少呀!”
时造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来,用镰刀指着割过的地方说。
“嗯,平时我并不这样,可今天,我想这是跟你在比赛……”
“你可知道,这样干下去,一返工,那就要加倍费劲和浪费时间啦……”
“嗯,再不啦!”
时造从腰上取下烟口袋,开始抽烟。看见他用打火机点火,茂代子觉得新奇怪好玩的。
“你还有这么个时髦的东西呀。”
“嗯,我虽是个穷庄稼人,用的东西,总想弄的好一点儿。这个花了三百元哪。”
茂代子从时造手里接过打火机,十分小心地打着,一着了火,便象小孩一样地欢叫起来。两个人没有多少可讲的话,只是呆坐在那里,沐浴着午后的太阳光。尽管如此,茂代子却朦胧地意识到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强烈的电流在串动,使她混身的骨节都有些麻木了。
“唉,还得割呀!割草这玩艺儿,要趁天道好的时候干!……”
时造蓦地站了起来,跨过小沟,回到自己的地段去了。
两个人又并着排挥起了草镰。
当天晚上。
昏暗的电灯光,映照简陋的澡堂。热气不断从几个敞开的窗口向外散去,澡堂的屋里倒还凉爽。从温皇的喷口处引过来两根竹筒,放出腾涌的热流,倾注池内,这很使人满足,弥补了澡堂房屋的缺点。
老人们洗澡时间太长了,茂代子在冲洗间里,等得不耐烦起来。其中袖子婆婆洗的时间最长,一次也没从池子上来过,一忽儿让热流冲腰冲背,一忽儿让水浸到脖子,回头再用水流来冲,简直没完没了。好容易爬上来,进了冲洗间,她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了。
“喂!茂代子,快扶我一把!”
她嘴里嘟嚷着,一下子朝前倒了下来,趴伏在冲洗间的地上。六七个女浴客,惊惶失措地喊叫起来。茂代子从任何人吓得都厉害,把婆婆抱着翻转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大声喊叫:
“婶婶!……你挺住点……婶婶!”
为子婆婆也跟着惊慌起来,说:
“不要动,我叫时造来,他当过卫生兵懂得治病。时造!时造!”
她光着身子,跑到那边木板挡壁的男池去,立即拽着已经穿好衣服的时造的胳膊回来了。
“这是晕堂啦!”
时造看了一眼,很镇静地说。
“你们弄反啦,对昏厥的人不应该泼水,更不该把头垫高,快把她的脚提起来,把头放低些。”
茂代子从自己的膝上,把袖子婆婆放到地上,立刻发觉让别人看见自己一丝不挂害起羞来,便悄悄溜进池子里去了。
时造把手放在袖子婆婆的心窝上,试了一下脉搏。
“马上就会好的。”
时造说完从女澡堂走了出去。
果然如他所说,过了一会儿,袖子婆婆的精神就恢复了。因为正在黑暗的夜晚,时造向茂代子借了一根扎腰的细带子,把袖子婆婆兜在背上,走了四公里夜路,一直送到割草场的茅棚中。
袖子婆婆深受感动,让茂代子点上蜡烛,把自己秘藏的留做睡觉前喝的浊酒,斟了两饭碗请时造喝了。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时造这个人的模样,在茂代子和袖子婆婆的心目中,很快地变得更加可亲了。
一连几日都是好天,也许因为紫外线过强,仅仅两三天,在这里干活的所有男女都被完全染成黑红色。就这样,高原一天天被割的干干净净,犹如铺了草席子的屋地一般。
一天,茂代子在干活当中,发现河沟那边的时造,一忽儿转圈寻视,一忽儿手伸进布袋里,象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时造,你出了什么事情?”
“嗯,打火机不见啦。……”
“唉呀,那么值钱的东西你弄丢啦?你真不中用!”
茂代子好象丢了自己的东西,显得格外焦急,跨过河沟来到时造割草的地方。
“丢在哪里了,你心里有个数没有?”
没有。我认丢啦。这么一大片草地,象一块石头掉在大海里,干脆没法找!”
“你好好想想看!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吗?”
“嗯,……我,那会儿到水沟那边屙屎啦,也许那工夫丢的。可是在哪屙的我也记不准啦。……我认头啦。”
茂代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时造,你还屙屎吗?那么,闻味也能闻到哇。我这就找去。”
茂代子不听劝阻,走下水沟,顺着水流往下游走去。她从茂密的灌木丛下面钻过去时,发出嘁喳咔喳的声响逐渐去远,消失了声音。时造心不在焉地伸开四肢,躺到了草地上。
过了一会儿,茂代子在很远的下游处,从水沟的那一面走了出来。
“时造,找到啦!”
一边喊着,不顾一切地从坡下跑上来。一面急促地喘着气,紧挨时造的身边坐了下来。
“时造,正跟你说的一样。可是,你怎么象个熊一样,屎屙了那么一大堆!”
“我抱的是多吃、多屙、多干主义。”
“对,我跟你一样。……时造,你抽烟,我给你打火。”
时造往烟袋里装好烟,茂代子给打着了打火机。当她点上第二袋烟的时候,
“拿来,我也抽一口。”
她把烟袋夺过去狠狠地吸了一口,立刻呛的喘不过气,流出眼泪了、惹得时造放声笑起来。
“嗳呀!真辣呀!……不过,我老了以后一定要抽烟,从现在就定下来。我说,时造,我讲讲自己的理想,你听着。我呀,首先要出嫁……”
“嫁给哪里?”
时造脸上毫无表情地问。
“哪里?来娶我的那个地方呗!随后,我就跟着丈夫拚命地干活。要多生几个孩子。老了,我就坐在火盆旁边抽烟,用女人使的金子细烟袋,还要用金子做的小酒盅喝点浊酒。这种身份该是蛮不错吧,你觉得怎样?……”
茂代子把手放在时造的膝盖上,摇晃着催他回答。
“这倒是真不错。不过,你要生许多孩子,就日本的农村现状来看,那只会增多缺地耕种的小户农民,这可得仔细考虑。有人说要少生孩子好好培养,我也认为这样好。”
“你是主张节制生育的呀,那我可不同意。我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统统倒出来,让肚子空空净净地过个舒舒服服的晚年,女人的心情就是这样嘛!……这回把你的理想说给我听听。”
“我吗?——我当兵去爪哇和以后被收容的时候,看到那里的农村,我不禁想:我们农村的干法是很不妥当的,半年期间冰雪盖地,只搞一年种一茬稻谷的单项生产,这样下去,干多久咱庄稼人的光景也好不起来。尽管天上掉下来个民主,象咱这样的穷国,老百姓的生活永远也不能改善。要是咱老百姓自己不觉悟起来,改变作法,改善是不会实现的。要养牛、养猪、制造加工,冬季要搞些手工业……”
“是多种经营那一套吗?”
“就是。另外养育孩子要供给肉蛋、牛奶这类东西吃。日本人的体质太差啦,净吃些没有营养的东西,成天坐着过日子,这很不好。跟外国人——尤其是白种人一比,在体格方面,男人就相差很远,女人更是可怜啦!如果在腿和身条都长得笔挺的外国女人中间,把日本女人夹进去,正好象在麻袋下面安上两根萝卜,简直难看死啦!这是真的……”
“你这些话让人听起来多刺耳呀!……外国女人会闻你的屎味吗?会给你找打火机吗?时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哎哟!哟!……你怎么拧起人来啦?无非是说说嘛,说的只是这么个情形,这跟你是两码事儿嘛……”
时造用手揉搓着被拧过的两只胳膊,紧盯着茂代子闪闪发亮的眼睛。突然他发出“唔唔”的类似野兽的哼声,两手搭在茂代子的肩上,一下把她捺倒在地,整个身子压了下去,可是,他刚刚发出两三次急促的呼吸,忽又“哎哟!哎哟!哎哟哟!”地惊叫着,竟自站起来了。
他的衬衫袖子被咬破了,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牙印,渗出了粘糊糊的血。
“象山猫一样咬人呐!不过,是我不对……”
时造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捺着伤口,耷拉着脑袋。
茂代子脸颊涨得通红,怒容满面地站了起来:
“你简直象野兽一样,我再也不跟你搭一句腔!”
说完,她扭头就越过水沟回到了自己这边,然后茂代子立刻又转回身子,语无伦次地、用尽全身气力喊着骂:
“时造,你这个混蛋!……讲究多种经营的、节制生育的大傻蛋!”
随后,就颓然倒在地上,咿咿地哭了起来。
时造把双手垫在脑后,神情沮丧呆呆地躺在那里。
秋天的太阳依然悬在高高的空中,它用柔和的阳光,轻轻抚摸着两个闹翻了的男女青年身上……
一天,一个不详的消息,冲破了高原上劳动人们的宁静。在离山麓约四公里下边的、沿街的小树林里,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被害人是附近村里农家的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五天以前,母亲打发那个姑娘,沿着迂回的山路,去到外婆的村里办点事情。住过一宿,第二天早晨姑娘便背起装了三千元现款和蔬菜、木屐、衣裳等礼品的帆布背囊,顺着来时的山路回去了。可是,走出以后,就失踪了。
为了寻找姑娘的下落,村里的人们全都出动了,也来过割草人们的中间,询问曾否见过一个小个子姑娘,她穿深蓝色带白花点的直袖上衣、带红格子的裙裤、头上扎着橙黄色三角头巾、背着个帆布背囊。可是,这里谁也没见过这样的人。
村里的人们,以这条山道为中心,继续寻找姑娘的下落,夜里点起火把,连找了两天两夜。可是,仍然杳无信息。割草场的村民们互相议论说,可能姑娘是有了情人,一起逃往哪里去了。正在这时,从离家算起第五天的上午,姑娘的尸体竟在离村很近的小树林里被找到了。并没发现受过凌辱的痕迹,只是背囊里的三千元现款不见了,她是被用粗带子似的东西套在脖子上勒死的。
这个消息当天下午便在割草场上传播开了,正好当时天空上阴云密布,给高原一带增添了一片不安的气氛。
听说被害的姑娘跟自己同样是十八岁,茂代子受了剧烈的刺激,仿佛心脏都被冻结了,她两腿颤抖、整个身子好象悬在空中,一时也不得安宁。尽管如此,不,越是如此,茂代子越是被那忐忑、恐惧的好奇心驱使着,竟同村里人一道;搭上了山里开出来的大炭卡车。半路上,时造等人也登上车来,卡车上面挤满了人。
现场是在两个村庄中间的很长一段坡路的中腰一带。这是一条在小山脚下开辟出来的公路,一面是高崖,一面是微凸的漫坡。姑娘是在漫坡的小树林里被杀害的。
当茂代子赶到那里时,公路上已被麋集如山的人们堵塞了,根本无法看到姑娘的尸体。
茂代子踌躇地向四周环视一下,转身向不远的斜坡小树林里径直走去,然后,在约莫差不多的地方变换了方向,朝着人们聚集的地方,开始往崖上斜着爬。她意识到身后面有脚步声,象自言自语嘟嚷说:
“时造,跟我来吧,不要离开我!我害怕……真怕……”
明明心里害怕,可是茂代子还象中了魔一般钻过树枝、跨越树根、扯断藤蔓,一心一意地爬上了山崖。
在人群的最前面站着三个警察,他们发现从意外地方走近跟前的茂代子,立刻吆喝道:
“喂喂!当心!……”
茂代子胆怯地站住不动了,紧跟着“啊!!”地惊叫一声,抓住了跟着上来的时造的胳膊。那姑娘的尸体,就在几乎可以踩到的脚下躺着。
尸体是头朝崖下仰卧着。衣服让泥和露水弄得很脏,白力士鞋也湿漉漉的,脸上用包袱皮蒙盖着。她两只手胡乱地张着,露出的手脖子呈现着乌紫色。帆布背囊就放在头的旁边。
茂代子的全身,象被风吹动的树叶一般索索地战栗,如果没有时造掺扶着,她恐怕一刻也站立不住了。但她那一对圆睁的大眼睛,还是死盯着尸体不肯放开。
人们轮流着挤到前面来,互相悄声地耳语着。这时,一个不知是哪村的胖老太婆走过来,用手赶开围着尸体乱飞的苍蝇,一面用平常说话的高嗓门说:
“简直太可怜啦!……这姑娘要是早些出嫁,就不会遭到这样可怜的下场啦。可怜哪,真可怜哪!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说着她把手掌合了起来。
多少恢复了一些镇定的茂代子,为了给这个同岁的、身材又矮于自己的不幸姑娘祈祷冥福,自己也跟着合起双手垂下头来。在默祷时,她从闭着的眼角里沁出了泪珠……
回到割草场以后,茂代子一直觉得脊梁骨麻冷,心里极不舒服。每一想起那个姑娘的不幸姿态,就大大吁一口气,用双手在嘴边扇动,尽量要从自己身上赶走厄运。
直到今天早晨,割草场上还是和平的、一切都那么快乐地生活着。如今在茂代子看来,都无非是内里蕴育着许多不幸因素的暂时现象。
晚饭之后,当各处山谷开始变成灰暗颜色的时候,茂代子便惶惧起来,急忙钻进茅棚的卧铺了。
夜里,茂代子仿佛胸脯受了压抑,被郁闷的恶梦魇住了。她忽然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耳边传来了谷中小河的潺潺流水和几丝风声,声音虽是那么细微,听起来却象震撼了整个宇宙。
“啊!我害怕!……”
被越来越重的恐怖感觉袭扰着的茂代子,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她觉得黑暗中仿佛有一双可怕的魔爪向她伸来,要加害于她。尽管身在茅棚里,会不会从四围的草帘下面随便什么地方,伸进魔手来,一下就把自己掐死呢?那时,即使想呼唤也喊不出来了。说不定就连睡在身边的袖子婆婆都不知不觉,自己就变成了一具尸体。即便在眼下,这样的事也是完全可能出现的呀。
在如此恐怖的情境里,为什么别人还是那么漫不在意地说说笑笑、睡得又那么踏实呢?况且这是处在远离村落的寂寞荒山里呀!……
蓦地,无意识听来的那个胖老太婆的话语,又在茂代子的心里回响起来。
“这个姑娘要是早一点出嫁,就不会遭到这样可怜下场……”
对呀!这里不就有产生恐惧的秘密吗?世上的大人们,被那些丈夫或妻子、众多的儿女或孙孙环绕在身边,稳稳当当地一天天过着生活——象许多很结实的无形绳索,把他们牢固地拴在这个社会上,任何魔鬼也无法把这样的人们搜夺而去呀。
与此相反,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的天真处女,才是缥缈无常、孤苦伶仃的存在呀!除了对未来抱有一点模糊的憧憬之外,没有任何一根绳子可以把她跟大地连结在一起。因此,恶魔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随心所欲地向他扑过来,施以残酷的迫害。啊!脆弱的、渺茫的、可怕的天真处女的处境啊!
茂代子感觉自己生活的现状,正如战栗在风前的烛光一般,从而感到一种难忍的孤寂。
“时造为什么不想把问题定妥呢?只要时造处处体贴我、好心相待,我何至这样寂寞苦恼呢!……”想到这里,好象时造的厚实胸脯、隆起的肩膀,突然压在了她的胸前,使茂代子几乎气都喘不上来了。
茂代子坐起来,从稻草铺爬了出去,外面模模糊糊地有些亮光。一弯月牙儿悬在高空,断断续续的白色碎云,幻化出一道河川,飘在深蓝的夜空中。一股特别温暖的软风,飘忽不定地紧贴地面回荡着。
茂代子离开了小棚子,跨上隐约可见的白色公路。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强而有力的绳索牵引着,径直朝时造居住的方向走去。此时此刻,在她的脑海里,除了要见时造的念头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走了没有多远,来到公路的大转弯处,眼前出现了一个晃动的人影,茂代子吓了一大跳,立即停住了脚步。可是,一刹那间,她喊出了一声:
“时造!”
茂代子三脚两步跑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搂住了男子的肩膀,接着把头偎在怀里,激情地抽泣起来。
“时造,我害怕、我寂寞、我睡不好。……啊,时造,你娶我吗,啊?娶吧!我能干活,我要做你的媳妇。时适,娶我吧……”
“茂代子,你说的可是真心话?我是个顽固人,要是你说谎,日后我决不宽饶你。你真想嫁我吗?……我,乍一见你,就喜欢上你啦……”
“我真高兴啊!时造,你紧紧搂住我,要象勒断骨头那样紧!我!快活极了!……”
茂代子让强壮有力的男人抱了起来,一连几次地把自己的脸颊贴在男人生着胡茬的脸上。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象一盆热火般的最幸福时刻。
此时的男人却还清醒,他松开搂着茂代子的手说:
“你今天被吓得很厉害,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睡得好不好。……现在还是夜里,你回去吧,让婶婶知道了反倒不好,有话明天说。把这个给你吧,你收下。”
在黑暗中男人递过来的就是那个打火机,茂代子一摸就知道了。
“啊,我不到老时不想抽烟,这对你有用……”
“是我的一点心意嘛!”
男人一直把茂代子送到茅棚门口。在那里茂代子又一次被“勒断骨头”般地拥抱一阵,然后他在踢踢塌塌的草鞋声中,顺着白色的公路离去了。
茂代子紧盯着远去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昏暗中,这才象喝醉了酒一样迷惘惘地钻进了茅棚。
躺下以后,浑身象生起一盆火,怎么也无法入睡。于是,茂代子便趴在稻草上,把攥在手心的打火机拨弄了两三次,每次都有一个小小的火苗把小房里照亮。茂代子的两颊绯红,两只眼神如入梦境,里面蕴藏着柔润的光芒。
“茂代子你在做什么?点的什么火?”
身旁的袖子婆婆,从稻草铺里发出带有睡意的问话。
“是打火机。……我不该惊动醒婶婶。”
“打火机?是美国火柴那种玩艺吧?!……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时造送给我的……”
“……你跟时造俩,已经说妥要做夫妻了?”
“嗯,时造,一定要我嫁他。”
“你想嫁吗?”
“想……我也喜欢时造。”
“嗯,那好吧。……可有一件,茂代子,在没正式订婚以前,两个人决不许到一块睡觉呀!”
“哦,婶婶,我懂得怎样保护身子。”在黑暗中,茂代子大声自负地说。
“现在我才能对你讲,你是找到了一个会体贴人的好女婿。茂代子,上次,我晕了堂子是时造背着送回我的吧,那时候,我一来是身体不好,加上年纪大了有时就憋不住,我在时造背上撒过一泡尿呀……”
“哎呀!真是个脏婶婶!怪不得我的带子有两个地方都湿漉漉的。”
“时造这个小伙子,不嫌自己背上被弄脏,反倒怕给我这个老年人丢脸,连一星星的不高兴话也没有说,一直背着我送到这里。象这样能体贴人的年轻人,打灯笼也没处找哇!……他是这种人,所以时造也会体贴你的。你真找到了一个好女婿!我明天就对为子婆婆说去,等今年收拾完稻子,就叫那头儿正式过来求婚……唉,闭上嘴睡觉吧!”
“婶婶,你告诉我一件事,这些天夜里睡醒以后,我总觉得心里闷的慌,有时竟想一个人哭一场,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那呀,那是你想要生孩子啦!”
“哦……哦……”
茂代子仿佛被谁猛击一掌,发出了惊讶的叹息。
小屋里顿时沉寂下来了。
在屋角处,象是蛴螬在吱吱地叫。在这微弱的乐曲引导下,茂代子不久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茂代子和时造坐在一眼可以望到茅棚的山腰朝阳地方休息。时造两手交叉枕在头下仰卧着,茂代子在他身旁,一只手支在地上斜坐着。
“时造,婶婶说我找了一个能体贴人的好女婿,你是那样吗?”
“能不能体贴人,不到一块过日子怎么会知道?先下结论可不行啊!人哪,对以后的事情,不可以随便说大话呀!”
“我认为你是有情有义的……可是,我允许你在一辈子当中,可以用拳头揍我三顿。这只能是三顿!”
时造苦笑了一下。
“我不打你,用嘴说嘛。”
“是吗?不过,要是三顿的话,你倒不必客气……”
“你说的话真有点莫名其妙,你是个古怪的女人哪!”
“——我说,时造!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说吧!答应什么?”
时造迷惑不解地眼睛朝下望着茂代子的脸。
“那就是:你要答应我,在没正式举行婚礼以前,我可以随便碰你的身体,你可不能用手碰我的身体。”
“你呀——真是少有的怪丫头!”
时造为难地啧了一声。
“即使不订条约,对于你这牙齿,我也是心有余悸呀!”
“咱可约好了,啊!这回我真是无牵无挂啦!……”
茂代子立即履行条约,从时造的粗脖颈上捉蚂蚁啦、从头发上拂掉干草啦、顺手又摸起下巴啦。时造哭笑不得地闭起双眼任凭她随意摆弄。
“我困得慌,想睡一会儿……”
“,睡吧。……听人家说,女人在山上睡午觉,蛇会钻进来,我坐在身旁照看你。”
茂代子一动不动地、以慈母般的眼神凝望着时造的面孔,他稍微伸了伸肢体,便渐渐发出均匀缓慢的呼吸,瞌睡起来。
也许是有所感染吧,过了一会儿的工夫,连她自己也跟着有了睡意。于是,茂代子便斜着身子,把头偎在时造的腋下,以臂当枕,颓然地横卧下来。——有一天,天刚蒙蒙亮,被风刮倒茅棚的佐五治夫妇不正是这样睡在一起吗?——她一面这样回想着,一面也瞌睡起来。
当他们进入梦乡之后,身后草丛里的狗尾草穗,仿佛更放大了银白色的耀眼光辉。
【鉴赏】:
清新、健康的情调、富有地方特色的风光和语言,是《割草姑娘》(1947)的主要艺术特点。这首先表现在对女主人公茂代子的塑造及对令人神往的割草场地优美环境的描绘上。
作品完成于作者写作技巧已达到娴熟时期。作者在扼要地交代好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等背景后,就直接切入对女主人公茂代子的正面刻画:她只有十八岁,长着一对乌黑发亮的大圆眼睛和苹果一般红润的脸蛋,开朗、活泼,个子不高、身材匀称,体格健壮,胸脯丰满,其美貌足以令小伙子们神魂颠倒、辗转反侧。她热爱劳动,向往新天地、新生活,跟着袖子婆第一次来到草地后一切都感到新奇。尤其为割草时,全身沐浴着秋天柔和的阳光,唰唰地挥舞镰刀而感到快活。广阔天地又使她萌发新的憧憬、追求和抱负,思想也有了飞跃。她决心:不管遭遇什么,都毫不胆怯地迎上前,去揭开人生的奥妙。而这种思想的产生也决不是偶然的不可思议的。作者紧扣环境改变对她的影响来叙述,显得因果清楚、逻辑严密。来草地以前,姑娘处于双亲严密监护下:围墙、篱笆、板壁把她紧紧围住,她好象是笼中之鸟。到草地后,她首先感到处女草原如奔腾的河水从半山腰上倾泻下来。深谷的彼岸又是一望无际的广阔田野。
这段描写,宛如日本北方高原的风景画,使读者产生一种心旷神怡的美感效应,在日本小说中尚属罕见的奇特之笔。因为在四面环海国土狭窄而多山的日本,文学作品描绘的大多是大海的深广莫测,山谷激流的壮美,故对草原作这种描写可谓之奇特。其次,对话主要采用日本北部方言、土语,使人物浑身上下都透出了北方农村的泥土味,一个个都显得朴素、直率、开朗、可爱。作者用奔腾的河水来比喻处女草原可使读者产生广泛的联想,它是否也象征少女来到这里后,迄今压抑在胸的青春之火,将化为追求美满人生的动力,它象河水一般奔流,以野马脱缰之势奔赴草原?
作者还十分注意把多变的色彩和各种音响结合起来,描绘绚丽多姿的草原风光。如:血红色的朝霞,浓密欲滴的紫色云朵,一处处白色炊烟在蔚蓝色天空中袅袅飘扬,银白色的狗尾草穗起伏摇曳,加上潺潺溪水轻声细语般地流动,高原上空风声嘶嘶作响……。
《割草姑娘》的第二个艺术特色,是结构严谨、浑然一体,连一些细节都做到前后呼应。作者善于一个接一个地安排小插曲,象波浪似地层层推进故事的发展。而且使每个插曲既可以独立,又是叙述整个爱情故事,刻画人物形象不可或缺的一环。
首先是老农金作夜闯袖子婆的茅草棚,挨了老婆一拳和一顿臭骂,引出茂代子与袖子婆关于男人与女人谁强的议论,说明茂代子已开始思索自己人生的价值和地位等问题,为她后面大谈理想作了铺垫。第二个插曲是茂代子清晨偶然看到佐五治夫妇的酣睡场面,是为茂代子与时造定下终身后,学佐五治夫妇的样睡在草地上的情节预设的伏线,也是逗起妙龄少女的春情的关键之笔。第三个插曲是袖子婆晕堂,被时造救回草棚。如果说茂代子在两老人撮合下初次见到时造,觉得小伙子长得“帅”,又一起比着赛地割草、对歌,以及时造对她直捷了当的批评,使姑娘对小伙子已有些好感的话,那么第三个插曲则是时造赢得茂代子和袖子婆欢心的转折点。至此,作者为男女主人公燃起爱情之火已准备好一大堆干柴,大有一点就着之势。
另一方面,作者也早为他们准备好打火机作引火物。作为时造爱茂代子的信物——打火机在他们初次见面时就有介绍。此后作者写了打火机失而复得,茂代子用打火机为时造点烟和借机亲昵地拧时造一下的情节,茂代子对时造的爱情之火已经失控地窜了起来。可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小伙子性子太急了,企图当即就显示他作为男子的本能,岂知举止失当,惹恼了姑娘。姑娘伤心、失望,她出人意外地坚强有力,终于控制了爱情的烈火。这个波折写得十分巧妙、自然,使整个故事抛弃了平铺直叙的老套,真的写活了。
使茂代子的爱情之火复燃的是第四个插曲。邻村一个与茂代子同龄的姑娘被害,茂代子挤在人群中看热闹时,听到一个胖女人说:“这姑娘要是早些出嫁,就不会遭到这样可怜的下场啦!”这事深深地触痛了茂代子的心,她感到恐惧、孤寂、脆弱,她要找依靠,以改变自己处女的处境。男女主人公终于自然地走到了一起,时造把心爱的打火机作为信物送给茂代子。茂代子回茅棚后,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打着打火机,表示爱情之火在她心中熊熊燃烧,再也扑灭不掉,即使暂时熄灭,它还会燃起!袖子婆也很满意他们的亲事,她又补充了第三个插曲中的一些细节,夸姑娘找到了好情侣。
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是这篇小说的主线。在叙述他俩的关系中,打火机的应用特别注目。打火机出现三次,代表他俩爱情演变的三个阶段。不过也并不是无瑕可击。时造屙屎丢失打火机,作者又让姑娘靠嗅觉找到的细节,虽有暗示姑娘已迷上时造的作用,却又使人觉得这姑娘太贱了一点。作品明显地反映出作者男尊女卑的思想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