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北方大道》就是这样一曲凄婉的离歌,林立成和王凌微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对大学恋人,虽是琴心先许,但却天各一方,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待再次相逢时,王凌微已为弃妇,林立成倦客孤旅。虽此,林立成还保存着20年前王凌微给他的书信,仿佛仍在默诵当年的情诗:“你是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没有一点声响/你一直走到我的心上。”
《北方大道》是一个凄楚的故事,但娓娓道来,并非笔落惊风,小说前半部的格调甚至有些慵懒,男主人公似乎也是这种状态,可细读起来,却有事冷千年的感觉。《北方大道》是部短篇,却有中篇和长篇的效果,画出了一个很大的天地,在空间上有很大的跨越,从青春飞扬的诗样年华到英雄末路的迟暮之年,从北京大学到哥伦比亚大学,从纽约的北方大道到北京蓝旗营的房价,虚实相间、疏密有致,与中国的写意山水画有异曲同工之处。最奇之处是,《北方大道》的作者是位女性,却能从男主人公的视角冷眼察看人世。
我通常不读女作家的作品。我以为,虽然女性作者与男性作者同样具有创造性,但男性的创造性是破坏性的,而女性的创造性大多是建设性的;从天性来说,男性比女性更具有破坏性。而正因为是破坏性的创作,所以才更加彻底,更加惊世骇俗,更加心事浩茫。通常来说,女性作者过于认真严肃,所以幽默不够。《北方大道》是一个例外,虽是女作家的作品,却有冷眼旁观的嘲讽:“犹太女人在他房间里谈阿伦特,谈完了一直不走,她嘴唇很红,谈极权主义也像在号召接吻。”《北方大道》甚至还有霸气和杀气,林立成客居纽约,早已焚琴煮鹤,世路已惯,但心中却仍有一个城邦,不容他人轻慢,为了守护城邦,不惜玉石俱焚。小说结尾处的这幕很短,不过十几行字,但却激动人心,壮士泪,肝胆裂;似有英雄高唱大风歌:“谁云壮士不生还,看取筑声椎影满人间。”
《北方大道》并无悬念,但却有跌宕起伏。林、王两人孤男寡女,他乡故人相逢,对酒对诗,灯边软语,无限柔情,似有再续残歌剩舞之意,却因王凌微无意中侵犯林立成内心的城邦,两人无法终成眷属。现实中我们没有自己的家园,往北是北漂,南下是盲流,到海外更是浮萍难驻,惶惶如丧家之犬,匆匆似漏网之鱼,但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深藏最后一个城邦,不容他人侵犯。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校友聚会如此,两人世界也是如此。我以为,我们这个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但也是一个苦难的民族。多难或许能够兴邦,但就个人来说,多难是悲剧。——“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北方大道》是这样一个故事。
美国学者乔治·桑塔亚纳(George Santayana)有这样的论断:“理想状态下,世上万物本质上是有诗意的,但宿命却是悲苦的,而其存在则是荒诞的。”若要同时表现三种状态,小说是最好的艺术表现形式。《北方大道》就很好地表现了这种形式。《人民的悲剧——俄罗斯革命1891—1924年》(A People’s Tragedy—The Russian Revolution 1891-1924)是英国学者奥兰多·费格斯(Orlando Figes)的力著,讲述了俄罗斯的历史悲情。该书洋洋洒洒,不算注释便达821页。同样是表现人间悲情,《北方大道》只用了六七千字,但更加悲悯,更加永夜愁人。是的,艺术就有这样的表现力。
《北方大道》载于《新世纪》2014年第8期,作者李静睿,毕业于南京大学。20世纪80年代,中国小说一度繁荣,后出现荒原。近来《南方周末》和《新世纪》重载小说,在网络横行的年代,似有文艺复兴的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