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高文秀·双献功(第三折)

孙荣孔目与妻郭念儿要去泰山上香，恐遇坏人，找了保镖黑旋风李逵同往。李为梁山头领宋江立了军令状。岂料孙妻与白衙内通奸，一日，趁孙、李外出，两人相偕逃走。孙、李回店，店主说明原委。于是孙投衙告状，怎知白衙内用计，借了衙门坐堂候审，遂入圈套，打入死牢。李逵闻知，乔装成庄稼人，混进监牢。救出孙孔目，放出满牢犯人，并指点孙投奔梁山。后又杀了白、郭，将两颗人头携上梁山，献于宋江，以报功劳。



(白衙内领张千上，诗云) 小子白衙内，平生好倚翠; 拐了郭念儿，一日七个醉。自家白衙内的便是。自从我拐了那郭念儿来，我则怕那孙孔目来告状; 因此上我借这大衙门坐三日。他若来告状，我自有个主意。张千门首觑着，若有告状的放他过来。(张千云)理会得。(孙孔目上云) 小生孙孔目的便是，被白衙内拐了我浑家去了。我来到这大衙门里。我告他一状。冤屈也。(白衙内云) 什么人叫冤屈? 张千与我拿将过来。(张千云) 当面。(白衙内云) 兀那厮告什么? (孙孔目云) 大人，我告着白衙内白赤交，拐了我浑家去了。望大人可怜见，与小人做主。他把良人妇女拐了，则这等干罢。那厮少不得车碾马踏，该杀该剐。(白衙内云) 这厮，你怎么这等骂他。假使他听得呢? (孙孔目云) 他有偌长耳朵?! (白衙内云) 这厮无礼，拿枷来，上了枷，下在死囚牢里去。(孙孔目云) 大人，我是原告。(张千云) 你原来不认识白衙内。(孙孔目云) 原来他便是白衙内。我告了关门状。可着谁人救我哪? (下) (白衙内云) 如何? 我道他来告状么! 如今我把这厮下在死囚牢里，我直牢死他。他浑家便属了我。凭着我这片好心肠，天也与我条儿糖吃。(同下)(丑扮子上，诗云) 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小可牢子的便是。今日该我当值。有孔目孙荣下在死囚牢里，不免拿他出来。(孙孔目带枷上) (牢子云) 入牢先吃三十杀威棍。(孙孔目云) 大哥则望你照顾我来。(牢子云) 罢罢罢，且入牢去。将军柱上拴了头发，上了脚镣手扭，抬上匣床，使上滚肚索，拽拽拽。(孙孔目叫科) (牢子云) 你灯油钱也无，免苦钱也无，倒要吃着死牢的饭，有这等好处，你也带拿我去走走。(正末上云) 这里也无人。山儿也，事要前思，免劳后悔。当此一目，小喽罗踏着山冈，问了三声道：“有好男子跟的孙孔目哥哥往泰安神州烧香去?”你正是囊里盛锥，尖者自出。我便道：“我敢去! 我敢去!”又立了军状。在宋江哥哥跟前说下大言： 保护得孙孔目无事还家来。若有些失错呵，愿输项上这颗头。同孙孔目下的山来，到得火炉店内，我和他草参亭上占房子去，不知什么人把大嫂拐的去了。我说哥哥，你则在这里，我不问哪里，赶上那厮，夺得大嫂回来。我则赶他去了。谁想那哥正告在刁了俺大嫂的白衙内根前。如今把哥哥下在死囚牢里。山儿也，你有什么面目，见俺宋江哥哥。我无计可使，权打扮做个庄稼呆后生，提着这饭罐儿。我怎能勾入的那牢里去呵? 我自有个主意也。(唱)

【双调新水令】 我便为哥哥打扮个丑容仪。(带云) 有那等不认得我的，他道我是个呆厮、呆厮。有认得我的，他便道我那里进真呆厮，倒是个真贼。(唱) 怎知道我那宋公明的兄弟，可也自有咱心上事，不许外人知，将我这饭罐儿忙提。山儿也，可用着你那贼见识入牢内。

(做向右门问科云) 大哥，哪里是那牢哩? (内应云) 高墙儿矮门棘针屯着的便是。(正末云) 哦，高墙儿矮门儿一周遭棘针屯着的便是。多谢了大哥。(做走科云) 此间是牢门首也。放下这饭罐儿，我拽动这牵铃索。山儿也，你寻思波着。那牢子便道：你既是做庄稼呆后生，便怎生认得个是牵铃索，可不显出来了。旁边儿有这半头砖，我拾将起来，我是敲这门咱。叔待，叔待。你家里有人么? (牢子云) 什么人? 敢是提牢官来了。住着，若是提牢官呵，拽动这牵铃索。可是什么人打得这牢门冬冬的响，我且开开这门看咱。(正末与牢子撞倒科) (牢子云) 我打你个弟子孩儿。(正末云) 叔待，你为什么打我哪? (牢子笑科) 原来是个庄稼呆厮。(正末唱)

【落梅风】 我这里高声的叫，叫到那五六回; 哥哥你便开门，呆厮可便与哥哥支揖。(牢子打科云) 这呆厮好无礼也，你怎么抱住我两只手臂。我打这弟子孩儿。(正末唱) 做什么恶哏哏怒从你那心上起，叔待，呆厮不曾汤着你，不索你没来由这般叫天吖地。

(牢子云) 你是什么人? (正末云) 叔待，孩儿每是个庄稼。(牢子云) 你这庄稼们，倒会受用快乐。(正末云) 叔待，俺这庄稼至受苦恼也。(唱)

【夜行船】 俺家里要打水浇畦。(带云) 打罢那水，浇罢那畦，俺娘道：“呆厮，你还不往田里去。” (唱) 我又索与他压耙扶犁。(牢子云) 好也，他把我当耕牛使用。(正末唱) 我家里还待要打柴刈苇，织屦编席，倒杼翻机。俺做庄稼忒老实，俺可也不谎诈不虚卑。

(牢子云) 兀那厮，你来这里做什么? (正末云) 叔待，你家里有我个孙孔目哥哥么? (牢子云) 这弟子孩儿不知是牢，他说是我家里。他姓孙，你姓什么? (正末云) 我姓王。(牢子云) 我打这个弟子孩儿。他姓孙，你姓王，怎么是兄弟? (正末云) 叔待，我可知和他不亲哩。这孔目跟的那官人，到俺那乡里劝农去来，见我家房子干净，他就在俺家里下。俺娘见他是个孔目，将那好茶好饭儿这般管待他。因问俺娘姓什么，俺娘道： 我姓孙。那孔目道： 我也姓孙。他拜俺娘做姑姑。俺娘道： 俺家里别无什么人，只有这个呆厮; 早晚去那城里面纳些秋粮儿，纳些夏税儿，你便照顾他。俺是这般亲。俺那里是那真个的亲眷来哪!(牢子云) 原来是这等。(正末唱)

【甜水令】 俺那时节因纳税当差，曾离乡下，到来城内。(牢子云)这个也是认的兄弟，打什么紧。(正末唱) 因此上认义我做相识。(牢子云) 若是要见他，须是替他将油灯钱、苦恼钱，都与我些。(正末唱) 我待要与俺哥哥送些茶饭，见些情义; 俺两个又不是真个亲戚。

【得胜令】呀，便向我要东西。叔待，则你那没梁桶儿便休提。不比你财主们多周济，量俺这穷庄稼有什的?俺真个堪嗤，俺孩儿每卧土炕披麻被，你可也争知? (带云) 还有精着腿无个袴儿穿的。(唱) 谁有那闲钱补笊篱。

(牢子云) 你看这个弟子孩儿，把这头扭过来蓦过去，一阵尿臊臭。如今开开这牢门，我着他先进去等待。低下头我一脚蹬倒这厮，我取一面笑。兀那呆厮，你先进牢里，去看你哥哥哪。(正末云) 叔待，你先行波。(牢子做不走科，云) 我腿转筋。(正末云) 叔待，你休怪呆厮说，俺家里个老驴也是这么抽蹄抽脚的。(牢子云)唗! (正末云) 叔待，你又怎么的? (牢子云) 我腿上一个疮。(正末云) 旱看觑着，不要迟了，怕变做疔疮哩。(牢子云) 你看这厮骂得我好。(正末云) 叔待，你将我的这件东西波? (牢子云) 什么东西? (正末云) 俺娘与了我一贯钞，着我路上做盘缠，我就揣在怀里，怎么的吊了。俺大家寻一寻还我。(牢子云) 等我替你寻。(牢子低头科) (正末蹬科) (牢子跌倒科) (正末入门科，云) 叔待，我先进来了也叔待。你家里怎生的这般的黑洞洞的。(牢子云) 一个傻弟子孩儿，休要呆着。跟我来。(正末云) 叔待，你家里人一定不老实。可怎生高墙矮门儿，一周遭棘针屯着。(牢子云) 呆厮，跟的我来，这是牢里。(正末笑科，云) 呵呵，我怎知是牢里?! (唱)

【归塞北】 他前面引只，我背后把他跟随，我将这田地儿踏窝坨儿来记。呀，谁知道一步步走入那棘针根底。

【雁儿落】那坨儿里墙较低，那坨儿里门不闭，那坨儿里得空便，那坨儿里无寻觅。

(牢子云) 跟着我入牢里去。(正末唱)

【川拨棹】跟着他入牢内，使尽我这贼儿识。哭哭啼啼，切切悲悲，则俺那孔目哥哥在哪里?你可也思量些什饭食?

(云) 孔目哥哥。(孙孔目应科，云)哎哟，唤我的是谁?(正末唱)

【七兄弟】我这里唤你，倒问我是谁。唤你的是王重义。(云)哎哟，哥哥也。(孙孔目云) 兄弟也，你在哪里来? (牢子打科，云)休要大惊小怪的。(正末唱)阁不住两眼恓惶泪，俺哥哥含冤屈有谁知，兀的不断送在这高墙厚壁矮墙内。

【梅花酒】哥这罪也自省的，使不着你精细，使不着你伶俐，竟不知你什日脱离?告押衙休疑惑，辨别个是和非。有关防无势力，把平人下在死田地。

【喜江南】呀，俺哥哥又不是打家截道的杀人贼，倒赔了个如花似玉的好娇妻，送与你这倚权挟势白衙内。到今朝这日，才得我非亲是亲的送那碗饭儿吃。

(牢子云) 你看这呆厮口里只管笃笃喃喃的说着许多说话。既然有饭，快拿将来喂他些罢。(正末云) 叔待，与俺哥哥些饭儿吃。(做解手科) (牢子打科，云) 你喂他饭便罢，你怎么解他的手。(正末云) 你休打波。叔待，不要斗我要，你将我的来波。(牢子云)敢又是那一贯钞?(正末唱)

【归塞北】俺哥哥三朝的五日，可便忍饿躭饥，五六日不曾尝着水米，常言道饿饱劳役。

(云) 叔待，你将我的来波。(唱)

【雁儿落】他烟支支的撒滞殢，涎邓邓相调戏，别无人则有你。(云)你这个神道，是什么神道? (牢子云) 这是狱神。(正末云) 你跪着，我也跪着。(唱)咱两个说取一个牙疼誓。

(牢子云) 你为什么也跪着神道，要我说誓来? (正末唱)

【小将军】我恰才送些茶饭，与俺哥哥且点饥。(带云) 你恰才开门时节，你那头撞着我这头，叔待有俫? (唱)明白的把一张匙却插在这里，这路天地下不是你个坌东西。叔待，我将你来跪了可便重还跪。

(牢子云) 你便这一张匙，打什么不紧。你喂你哥哥饭去。(正末云) 哥哥，你吃些波。(孙孔目去) 我吃不得了也。(正末云) 哥哥不吃，我自家吃。(牢子云) 兀那呆厮，是什么东西?(正末云) 一罐子羊肉泡饭。哥哥不吃，我自家吃。(牢子云)你哥哥这几日吃死囚的饭。他不吃拿来我吃。(正末云) 你真个要吃。管山的烧柴，管水的吃水，管牢的吃我的脚后根。(牢子云) 这厮他倒伤着我。将来我吃。(正末背科，云) 我随身带着这蒙汗药，我如今搅在这饭里，他吃了呵，明日这早晚他还不醒哩! 叔待，你吃，你吃。(牢子云)将来，我吃。(做吹科) (正末云) 叔待，吹什么哩? (牢子云) 将来，我吹去了些砒霜巴豆。(牢子吃饭科，云) 倒好饭儿，乡里人家着得那花椒多了，吃下去麻撒撒的; 哎哟，麻撒撒的。(牢子倒科) (正末云) 兀那牢子起来。这厮麻倒了也，到明日也还不醒哩。我解放了俺哥哥。则不俺哥哥一个人，我把满牢里人都放了! 我开开这门。你每各自逃生去。哥哥，我指与你一条大路，你一径先上梁山寨，见俺宋江哥哥去。我晚间杀了白衙内来献功也。(唱)

【鸯煞】这厮他两三番会使拖刀计，咱安排下搭救哥哥智。只在今日明朝，得胜回归。畅道天理难欺，人心怎昧，则他这肉眼愚眉，把 一个黑旋风爹爹敢来也认不得。(下)

(牢子起身慌科，云) 哎哟，麻撒撒的。(下)



孔目： 古代掌收贮图书，句稽簿籍或管文案的小官。当面： 上堂见官。泰安神州： 即泰山，在今山东泰安县境。我国上古以来，帝王多到此举行封禅，祈祀、巡狩活动，故有泰安神州之说。倒杼翻机： 杼，织布的梭子。机，织布机。蓦： 通迈。吊： 应为掉。窝坨： 俗语，即这一块儿 (地方) 那一块儿 (地方)。 棘针根底： 棘针， 在这里指代监狱。 根底， 尽头。 撒滞殢 (ti替) 放肆，放刁。坌 (ben笨)： 通笨。



《双献功》向人们揭示出这样一个强烈的主题： 济世救民，替天行道，只有走上梁山的道路才能达到目的。作者借李逵的口，高声呐喊“你们财主家，俺穷庄家们”。这在当时民族矛盾，阶级压迫十分尖锐激烈的社会里，需要多大的胆识与魄力。作品以满腔的热情，鲜明的态度，褒扬了梁山造反精神; 对中国农民阶级革命的正义事业，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用精炼概括的笔力，把梁山兴旺发达的业绩，让人尽收眼底。“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三十六大颗，七十二小颗，半垓来小喽罗”。“屯数百战舰艨艟，三十六座宴楼台，聚几千家军粮马草”。俨然一个森森有序的政治军事组织。这正是冷静地审现了现实，认识了农民阶级自身价值后表现出的赞赏意识，是对农民阶级革命的憧憬。难怪作者连篇累牍的抒发胸中块垒，一吐为快。虽然水浒故事在当时民间已广为流传，但见诸于文字还是很少的，更何况距离《水浒》成书尚远，确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作者在展示这一题材时，没有概念的敷设，没有枯燥的说教，没有采用军事的或政治的两相对垒方式，而是选取了日常生活中存在的普通的小事件来开展斗争。一个如同老百姓的孙孔目，被倚权挟势的白衙内骗走了妻子，并用计把他打入死牢，后经李逵搭救，投奔梁山义军。这样一件事，被作者以生动、形象的情节，写得有血有肉，真实可信。矛盾的铺设演进，一波三折。当孙孔目被打入死牢后，事态发展到了绝顶，人们顿感无望。然而，剧情在作者的笔下，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李逵乔装进监，搭救孙孔目，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紧张中出现轻松，轻松得让人捧腹开怀。接着把矛盾又推向新的高潮。第三折，是这本戏矛盾转合的契机。

高文秀不愧“小汉卿”的称号，谙熟编剧三昧，懂得戏曲以歌舞演故事，以虚带实等特点。这一手法在本折里得到充分地展示。这折戏表现了复杂多变的环境，牢门内外，房里院中。道具的运用，也很多样，如神龛、饭罐、钱钞等。此外，还涉及到惩罚犯人的刑具以及做庄稼活的农具等等。这些都通过演员的唱、念、表交待得一清二楚，不仅丰富了剧情，更加张扬了戏剧的舞蹈化。这折戏，无论从结构的完整性，舞台的审美性，演出的灵活性和丰富的包容性，都不失为一出完整的折子戏。我们不难想见当初演出时，剧场效果是何等的强烈。

第三折也是李逵性格的光辉所在。整整一折戏，主要只有两个人物，而牢子只是处于次要角色。作者一股脑把浓墨重彩泼向李逵。有些地方还采取了“特写镜头”，精雕细刻，工笔勒画。鲁莽、勇猛、正直是李逵性格的主要方面。在这本戏里，作者画龙点睛的描写了这一性格的同时，着重塑造了他忠义、诙谐、憨厚的性格。他忠于梁山，忠于宋江，忠于自己的事业。他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对于官军、贪官、污吏、财主，恨之入骨。骂他们“倚权挟势”，“把穷人下在死田地”。为了孙孔目，下山时，连自己的姓名也改了，叫王重义。他敢于只身深入虎穴，开牢门，放出满牢犯人，救出孙孔目，并指出一条大路“上梁山”; 后又杀了贪官。李逵本是梁山第十三位头领，一个具有凛凛浩气的英雄人物。在这折戏里，他却一反常态，变成了一个丑模怪样的庄稼呆厮。他傻头傻脑，絮絮叨叨，装着连监牢也不认识，不拉牵铃索，却举起砖头敲门，一连串的“瓜冒”行为，惹得人忍俊不止。他又绝非“瓜侃头”到底，一味憨痴。他诓骗牢子，出牢子的洋相，数次三番地捉弄他，谑骂他，把他当猴耍，直至最后用药饭将他像瘟猪一样麻倒。他时而装呆卖傻，时而反璞归真，出化入境，煞是憨态可掬。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的匠心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