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张凤翼·红拂记(第二十出杨公完偶)

隋末李靖投奔西京留守杨素，为杨府歌妓红拂所看中，两人共投太原李世民，途中巧遇虬髯客张仲坚，得到他的全力资助。杨府另一美人乐昌公主，在杨素的同情与支持下，与故夫徐德言破镜重圆。红拂于避乱中住进乐昌公主家，力劝徐德言投奔当时已在太原任兵部尚书的李靖。后来，张仲坚进京，在徐德言家合聚。



(外杨素、贴乐昌上)

【绕地游】 (外) 终朝凝望，为尔添惆怅，待人回必知的当。(贴) 眠思梦想，触目成凄怆，知他每有谁依仗!

(丑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爷，磕头。(外) 你回来了，镜儿可有人买么? (贴) 禀老爷，小人正在街上卖，偶遇个秀才，闻说卖镜，就讨去看，一见了就哭将起来。小人问他端的。他身边果有半面，凑来不差。如今小人赚得他来在府门首了。(外) 莫不他去了? (贴) 他的半面镜子被小人拿来了，他一定不去。(外接镜与贴看，贴悲介) 是了! 奴家也知道他一定不去。(外) 你如何就知他不去? (贴) 他既知奴家在此，要图一面。纵令万死，岂有回避? (外) 既在门首，可唤进来。(贴) 他原是文士，求老爷礼貌他些。(丑) 秀才有请。

【金珑璁】 (小生) 偷身寻去向，窥人不敢声扬。闻召命，转徬徨。(白)

路当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丑) 老爷在此，过来相见。(小生拜介，外) 扶起。(回指贴介) 此是何人，你可认得他么? (小生、贴各背哭介，外) 取酒过来，你二人都坐了。(小生) 司空在上，岂敢坐。(外) 你虽亡国勋戚，乃是江左名士，但坐何妨? (小生、贴坐，外把盏递小生、贴介) 徐生，你一向断雁孤鸿，可曾寻偶否?

【二郎神】 (小生) 漫悒怏，叹一雁西飞路渺茫。正铩羽垂头无倚仗，浪书空咄咄，迤逗柔肠，那里有心情来妄想! (外) 你如此青年，怎禁受得这般冷落? (小生) 任冷落梅花孤帐。(背介合) 空相望，似隔河牛女，对面参商。

【前腔】 (贴) 堪伤，秦楼凤去，箫声绝响，把花草吴宫成梦想。(外) 你们初偕伉俪，记得年纪多少? (贴) 记盈盈十五，妆成始嫁王昌。叹回首珠帘尘结网，把伉俪一时撇漾。(背介合前)

【啭林莺】 (外) 看他垂垂偷坠泪两行，使人蓦地心伤。他经年寂寞芙蓉帐，分明我拆散鸾凤，把他青春虚旷，埋没了画眉张敞。(合)漫思量，忍见这低头辗转回肠。

【前腔】 (小生背介) 听他言词多慨慷，想他不甚提防。只是槛猿笼鸟难亲傍，料别来消减容光。愁心劳攘，怕眼下风波翻掌。

(背指贴介，合前，外指贴介) 你平日长于诗赋，何不把眼前的事情，赋成一诗，诵与我听?

【啄木鹂】 (贴) 闻严教，自忖量。(背哭介) 侍尊前强把愁眉放，若教人弃旧怜新，怎下得义负恩忘! 盈盈泪阁秋波泱，重重恨锁春山上。论儿郎，罗敷空有，漫效野鸳鸯。

禀老爷，诗成了。(外) 诵与我听。(贴诵诗) 今日何铨次，新官与旧官。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外) 好诗，好诗，闻之使人酸鼻!

【前腔】 (外) 新诗句，倍惨伤，想啼哭俱难非是谎。算咱每风月襟怀，肯教人云雨分张。你当初镜破鸾孤往，管今朝重合妆台上。谢伊郎，使君有妇，肯效野鸳鸯。

(白) 徐生，你听我说，我终不然恋她的姿色，断你的恩情。我如今把你的浑家依旧配还你。只是你作客十年如张俭，想家徒四壁类相如，我就将陈公主的妆奁，为徐舍人的行李，你也不消推辞。(小生) 小生亡国之士，堕落泥中。相公时雨之恩，出于望外。本当执御以侍晏婴，非敢泛舟而希范蠡。只是漂流已久，岂无风木之思? 伉俪重偕，方有室家之恋。今欲暂归祭扫，后当图效涓埃，不知相公肯见许否? (外) 我宾主当有相留之情。你夫妇已决同归之志，固应听允，何必强从! 我分外有白金二锭，关文一通，与你前去。(贴) 奴家既蒙不杀之恩，又荷重谐之赐，啣环无地，结草何年? (小生) 我们就此拜别前去。

【黄莺儿】 (小生) 几载历冰霜，喜春回连理芳。债缘勾却三生帐。新愁顿忘，旧约顿偿，一朝提挈青云上。(合) (贴祷告天介) 告苍苍，愿他筹添海屋，福祉似川长。

【前腔】 (贴) 公相度汪洋，续冰弦赖主张。妆楼打叠秋波望，镜重圆转光。花重发转香，这般恩德如天样。

(合祷介，合前，外) 近日打报子来，盗贼生发。你夫妇回去，路上须要仔细。(小生、贴拜辞介) 多谢相公。(外) 全恩割爱许相亲，(贴) 破镜重圆谢主人。(小生) 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成尘。



端的： 究竟，底细。司空： 官名，西周始置。春秋战国时掌管工程。后世用作工部尚书的别称。悒怏 (yi易yang样)： 忧闷不乐。铩羽： 羽毛摧落。比喻失意，受挫折。迤逗 (tuo拖dou豆)： 挑逗。参商： 二星名，此出则彼落，两不相见，因以比喻人分离不得相见。撇 (pie) 漾： 抛弃。画眉张敞： 据 《汉书·张敞传》： 张敞为京兆尹，常给妻子画眉，长安城中都传他画的眉妩媚动人。后用以表示夫妇相爱之情。铨次： 量才授官。分张： 离别。张俭： 东汉山阳高平人，初为山阳东部督邮，严劾宦官侯览及其家属的罪恶，为大学生所敬仰。建宁二年 (公元169)“党锢之祸再起”，他逃亡所经之处，重其名行，皆愿为隐匿，虽破家灭族，亦所不顾。风木： 犹风树。旧时比喻父母亡故，不及侍养。涓埃： 涓，细流; 埃，轻尘。比喻微末。筹添海屋： 语出苏轼《东坡志林·三老语》，作为向人祝寿之词。指增年益岁。



《红拂记》取材于唐人传奇小说《虬髯客传》和唐孟棨《本事诗》。剧作一大成功，是利用杨素这个“中间人物”巧妙地将相隔数十年的红拂事与乐昌公主事浑然一体地贯串起来，不露任何斧凿痕迹。剧本对后世的影响较大，冯梦龙就将它改编为《女丈夫》，近代京剧和许多地方剧种都有改编本，如《红拂传》、《风尘三侠》等。

看了《杨公完偶》这出戏，有如喝了一杯甜润、醇香的美酒，也有如听了一支悠扬圆转的颂歌，令人回肠荡气，痛快淋漓。

这出戏的最大特点是心曲谱得细，情理析得深： 理解、同情、交融、和谐。杨素在戏中作为“中间人”，做了大量的协调工作，使得手执半边破镜的双方有机会团聚。剧作者对这个人物采用了正面描写与侧面烘托、言行举止与内心剖白相结合的手法。他一出场就亮相：“凝望”、“惆怅”。为何?等待仆人回报，为乐昌公主着想。当得知找到了那半面持镜人时，他高兴、着急，担心持镜人离去。持镜人徐德言上前拜见，他“扶起”、“取酒”、请坐、询问，细察看，慢思量，由表及里，层层加以表现，言为心声，他有几段剖白内心的曲词，十分感人。一是出于理解和同情唱的 【啭林莺】，由看到乐昌公主垂头掉泪，想到她孤身芙蓉帐，一年又一年的熬受寂寞孤苦，更想到自己拆散人家鸾俦凤侣、虚旷别人青春，埋没了有用之才，于是他伤心、内疚、思量，决心补偿。他对徐生表白：“我终不然恋他的姿色，断你的恩情，我如今把你的浑家依旧配还你。”然后想到他“十年如张俭”、“家徒四壁类相如”，随之将陈公主的嫁妆，当作徐舍人的行李，另加分外白金二锭、关文一通，统为相送，临别还特地嘱咐：“路上须要仔细”。从精神到物质，从寒暖到居安，真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如果绘成心理流程，那就是： 惆怅→高兴→了解→理解→同情→支持，由此及彼，由形到神，感人至深。

作为心的交汇，情的融和，杨素“惆怅”，乐昌公主“凄怆”，德言“悒怏”; 乐昌“坠泪”，杨素“心伤”，产生的共鸣是“思量”、“辗转回肠”，而德言则由此“愁心劳攘”; 德言有“风木之思”、“室家之恋”，杨素便支持、“听允”，乐昌夫妇“喜春回连理芳”、“新愁顿忘”、“旧约顿偿”，同为杨素祝福添寿，颂其“恩德如天样”。正因为有了前边的理解，情通理达，末尾的对唱、合唱便显得水到渠成，一气贯通，和谐隽永。

也正因为心曲弹唱入情入理，所以无需曲折的情节，不用变换众多的场景，即能撼人肺腑，动人心脾。

当然，应该看到，杨素与乐昌公主、德言文士的关系，是主仆关系，上下关系，他们各自都从封建礼教、伦理道德出发，或行善施舍，或感恩报答，根本还谈不上是什么超越时代高度的情感与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