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题·沈曾植
洗树疏花盥晚香,婆娑庭院已斜阳。
客来策事都无对,病后观心亦自忘。
夕望片烟生野寺,暝抛经卷偃胡床。
年来总觉情无尽,归路那堪日转长。
沈曾植七律,人多谓其“诘屈聱牙”、“奇辟古奥”,其实全集中亦有一些“俊爽迈往”(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之作。诗人认为诗有元祐、元和、元嘉三关,通过元嘉一关,须“将右军《兰亭诗》与康乐山水诗打并一气读”(《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意是说,用山水的“色”,运老子庄子的“意”,便可臻晋、宋人诗的妙境。这首《失题》诗,可以算是沈曾植诗论的实践样板。
沈曾植诗中,以“失题”为题者多首,大抵皆祖李商隐“无题”之意。没有题目的局限,诗人的思路可以放得更宽,诗歌的内蕴可以更丰富,提供读者更多的想像余地。
起两句“洗树疏花盥晚香,婆娑庭院已斜阳”,笔法已自不凡。沈氏精通佛理,熟习释典,诗中所用“香”字,多有佛家闻香悟道的含意,如“屏深老子婆娑影,风定昙花自在香”、“梅开正见香中佛”等皆是。此诗起句亦破空而来,“洗树”一语,为作者生造,刚下了一场初夏的阵雨,树上零零落落的晚花,如同盥洗过似的,香气分外清新。诗人漫步在庭院中,又到了斜阳时候。“婆娑”,佛经中常有“娑婆世界”之语,亦称“婆娑”,沈氏好以佛教用语入诗,故《海日楼诗集》中屡见此词。本诗中的婆娑,当有闲散自得、盘桓游息之意。
颔联二语名隽。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特录之,称其“高古锤炼,二三流诗人所不易到者”。“客来策事都无对”,以淡语写愤激之情。“策事”,本为古代一种游艺活动。参加者共同以某一事物为中心,各述与之有关的典实,以较学识的多少。齐、梁时期,此风特盛,有如晋人的清言。唐人卢言《卢氏杂说》载,梁武帝多策事,尝与沈约策有关栗子的事,帝得十余事,约得九事。本诗中的“策事”,当别有含意。清季国家多难,朝政腐败,沈曾植是维新派人物,曾赞助康有为开强学会于京师。戊戌变法前夕,因丁忧离京南归,故未被祸及。诗意是说,客人来访,谈及国家大事,实在无言以对。“病后观心亦自忘”,一句中兼用释氏老庄之典。“观心”,意为观察心性。《十不二门指要钞》云:“盖一切教行,皆以观心为要。”佛教认为,心是万法的主体,无一事在心外,故观心即可以究明一切事理。禅宗北宗创始人神秀著《观心论》,认为“一切佛法,自心本有”。诗人在病后,对自己的心性进行考察,认为连自己也不是真实存在的。“自忘”,意谓身心俱遣,物我兼忘。《庄子》中常见“忘心”、“忘形”、“忘言”、“忘己”、“忘身”之语。诗中用此,表面是对自身价值的否定,实际是无可奈何的愤激。在乱世末世之中,任何个人都是无法认识自身存在的意义的,故诗人唯有“自忘”而已。
颈联写眼前的情景。黄昏时抬头看看,野外的荒寺已生起缕缕炊烟;天色渐暗,抛下经卷不再看了,偃卧在交椅之上。两句写出百无聊赖的心境。
“年来总觉情无尽”,为全诗之眼。上文已写到自己好像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不去关心了,而这里却说“情无尽”,可见诗人骨子里还是很有情的。王维《酬张少府》诗:“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也是诗人思想上矛盾、苦闷的反映。说是要自忘,而总不能忘情,内心深处总觉有无法消释的隐痛。末句再一转笔,意味更深一层。春末夏初,白昼渐长,古人有“志士惜日短”之叹,如今“日转长”,自己却无所事事,归路中一念及此,更觉难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