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天宝十五载，马嵬坡下。

慌乱的马蹄声哒哒作响，后座上的两人紧紧依偎，面色张皇。

“哒，哒，哒－－－－”

“吁——”

伴着慌乱的人群，马蹄声戛然而止。

男子从后座探出头来责问，应他的不是像往常一样恭敬的回答，却是一片明晃晃的刀影。

马嵬坡，你被推坐在地上，望向男子，他已背过身去，不忍回头，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像是被压了千斤的担子，微微颤抖；你望向地下，入目，是一杯毒酒，一层薄薄的金粉映着日光；目中含泪，在众人的注视下，你还是拿起了酒杯；转目，你最后一次，望向了长安，望向了大兴城的方向，那个，你永生难忘的地方。

开元二十八年。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刚刚十几岁，你就被选入宫中，华丽的宫殿，众多的姐妹，陌生的帝王，令你颇为不适。本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却忽地脱离了疼爱自己的家人，只身便入了这深似海的宫门，今后的一切，无疑都只能依靠自己。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你和他渐渐熟络起来，两人相识相知，不过只是短短数月，华丽得像是一场虚假的梦。他击鼓，你起舞，一支《霓裳羽衣曲》让两颗心因为互知而更加紧密地连在一起。

一杯酒慢慢见了底，你的目光渐渐涣散，嘴角却不自觉得又勾了起来，笑着笑着，又想起了那一年你们第二次吵架。

天宝五年。

你公然违抗圣旨，和他吵了起来，暴怒之下，他竟然将你遣回娘家，你落下的泪沿着面庞滑下，被一路上马车扬起的灰尘裹住。月光如流水，窗前的你却没了赏月的雅致，独自在闺中静坐，红肿的眼睛依然涩的发痛。细细想来，更加神伤，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滑下。你想起，一向对自己很好的他今日却对自己如此凶恶；你想起，一旦回了娘家，就不会再有回去的机会了；想起他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宠爱；想起上次你们吵架后，他拉下颜面，屈下自己的帝王之身，去接自己回宫；想起御花园里两人的欢笑，想起月下相依的身影，想起大堂上的合奏的那首霓裳羽衣曲……

你后悔了。你刚回家，却就又开始思念，你又想起来自己的无理取闹，自己的骄悍不逊，你多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

可你知道，一切都挽回不了了，后悔、愧疚、难过、自责，种种情绪，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剪下一撮黑发，莫名又想起结发的那晚，初次见面，烛光微晃，映出那俊朗的容颜。含泪，你在帕子上写下：“有罪当死，身上的一切都是皇上恩赐，只有头发可以献上报答皇恩。”泪无声滑落，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不成想，他又接了你回宫。你惊讶，欣喜，感激，你知道，自己认对了人。

恍惚，你的记忆回到了出宫那天，慌乱之中，二人仓皇出逃，明知自己应该害怕、慌张，却有了一种异样的喜悦，像是一对寻常夫妇，在危急关头共渡难关。这种在皇家本不可能出现的感情，在你们这里却成了真。

马嵬坡下，众人默然，你的眼中神采已失，你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自此以后，只得阴阳两隔。你努力集中涣散的目光，望向那个背影——那个颤抖的，本该高大，此刻却显佝偻的背影，泪水终于滑落。

你想，这不怪他，你知道是因为自己，他才会是如今这个模样，皇位不保，天下叛乱，甚至落得出逃的下场。你只希望自己的死能换来他的平安，希望他可以平叛，可以回到自己的皇位。你微微动唇，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再也没有了力气。终于，口中有鲜血溢出，你闭上了眼睛，身躯倒下，扬起一片灰尘。

那个高大的身躯晃了一晃，似要倒下，像是有泪珠落在土地里，被马嵬坡上的尘土裹住，像是你自己一样。他听见了你身体倒地的声音。

风渐渐卷起，“呜呜”、“呜呜”，像在哼咛，又似低泣，伴着马嵬坡上的寂静，在人群中穿梭来回，奏起一首别样的离歌，呜呜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