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是平凡的花,乡下才有的花,在城里人看来,不过是不入流的庸脂俗粉,没入富贵的花海中,不高贵,不耐看,不大气。
在乡下,紫茉莉通常在晚饭前后开放,所以,它又叫晚饭花。
开时,悄悄地开,没有任何征兆,半羞半涩。在无尽的袅袅炊烟里,在你卧在榻上打盹儿的刹那,在你与母亲谈论邻家喜事之时,猛然一回头,发现院外小巷的边上,一畦紫茉莉,阒然盛开,毫不留情,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美丽,在某一个相约的时刻,肆意挥洒。
在豫北农村,在老家前牛,这种通俗的花,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童年。
花覆盖了村庄,村庄里住满了人,全是好人。
这种花,通常入不得诗文,在李白、苏轼等唐宋大家的诗文里,我没有找到关于晚饭花的丁点儿记载,只记得汪曾祺老先生有一篇《晚饭花》,这样描写它的伟大: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
它可以入药,可以驱蚊虫。童年的夏天,为了驱赶蚊虫,母亲通常将晚饭花插满了床头,果然蚊虫少了。整个夜晚,我们便可以在无尽的芬芳里“一枕黄粱”。所以,我从小便有一个奇怪的梦想:长大了活得像花儿一样。
有玩伴告诉我,吃了紫茉莉的花与籽,便可以长生不老。从小便渴望延年益寿的我,将几朵花摘下,塞進嘴里,苦涩的味道袭来,不敢吐,一吐可就是好些年的阳寿。花还好吃些,紫茉莉的籽呈黑色,我专挑那种半黑半白的不熟种子,那种味儿,辣眼睛,勉强吃了几颗,惹得躲在麦秸垛后面的小伙伴们哈哈大笑。
只吃一种花,便可以长寿,这种逻辑只能欺骗我半个童年时光。但吃了,身上的黑斑竟然少了,奇形怪状的蚊虫居然远离了。就好像你做尽了好事,魑魅魍魉自然避而远之。
母亲生日那天,我与妹妹摘了无数的紫茉莉,趁她午休时,将花植在她的头发上。花儿随风跳跃起来,自然灵动,充满生机。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青春年轻时尚,不落伍。
蓦然回首时,时光已渐老,而在风中的母亲像极了那株坚强可爱的紫茉莉。
二
小巷是世上最小的路。
每座城市里,都有一个个关于小巷的优美传说。小巷是中国优秀历史的缩影,或者说,它是一种文明的符号。
小巷覆盖了中国的村庄。
中国地大物博,有名有姓的小巷不计其数:
六尺巷,一段关于张英的大美传奇;
姑苏平江路,无数条小巷证明着这世上依然有世外桃源。
在昆山周庄,我被那些古朴华美的小巷所折服,忽然想起了那句传承千年的诗句“深巷明朝卖杏花”。一袭华服,若即若离,像承载了万千祝福的幽灵,穿梭于世间苍生。
我说的小巷是老家门前的无名巷,没有名,不是因为俗,而是因为除了我们一家人外,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
小巷是母亲的小巷,因为,从小时候记事起,每天傍晚时分,小巷里便响起母亲唤儿归家的声音,那声音,透彻心扉,让人漂泊多年后,依然时时刻刻惦念着老家的一草一木。
小巷不出名,却也不是庸脂俗粉,它淡泊,却不失优雅,像母亲,像千百万中国乡下牵挂着世间儿女的女人们。
母亲在,天就在。
小巷是在人间烟火中变老的,斑驳的墙,没有维修的砖,偶尔会有几只调皮的虫子,从小巷的这头移到那头,多像我,多像你。
孤独才是迁徙者的梦。
三
不是每个乡下的人家,都会香火旺盛。
香火是富贵人家的专利,而我更喜欢的却是人间烟火。
在外面忙碌奔跑,如果在某个疲惫的黄昏,路过某个不知名的村落,看到炊烟升起,心中便顿时升起无穷无尽的力量。
有烟火的地方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有母亲,母亲是世间游子的最大依靠。
说起烟火,便想起了白居易的《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
太沉重了,刘禹锡用一句“云间烟火是人家”,让我们在失意之余,看到了希望。
有母亲的地方,才是家。
小巷的尽头,便是我的家,普通人家,并非名门望族,也非书香门第。在只有几千人的前牛村,却有几十条这样的小巷,只是住在这儿的人善良。在童年,这儿也是乞丐们的家。
小巷一头连着家,一头延伸到大路。大路川流不息,有沧桑有无奈有酸楚,但只要踏入了小巷,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小巷是一座桥,这边牵挂骨肉至亲,那边维系浪迹天涯。
最妙的便是下些小雨了,在春天黄昏的朦胧尘光里,雨声潺潺,紫茉莉才睡醒,门刚刚打开,母亲牵着我的小手,从宽阔的土路上,辗转进入小巷,远远地,便闻到了饭的馨香。不丰盛,却充盈,像一首哲理诗,不仅仅给人美的享受,更是规划好了一段人生路程。
在这样美好的氛围里,孩子们可以没有才能,可是,却渐渐有了良好的品质。
品质就是玉,就是花,有了好的品德,便可以安然无愧地走好人生路。
四十年时光荏苒,老家前牛也经历了历史的变迁,原来的土路早修成了笔直的柏油马路,许多小巷被拆了,而唯有老家门前的小巷,由于深,由于老,由于充满了故事,依然坚强地存在于人世间。
紫茉莉开了四十年的时光,却依然是金枝玉叶。母亲老了,她仍然喜欢坐在小巷里看天。我知道,母亲在守候着我们最后的家园,因为家才是漂泊者最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