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和草原
[俄国]屠格涅夫/著 张守仁/译
作者简介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和剧作家。他的小说揭露了当时俄国社会现实,农奴主的残暴肆虐,农奴的凄惨生活,也因为他的无情批判,致使他遭到了农奴主的报复,被放逐。他的文字清灵、优美,仿佛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场景在文章中比比皆是。他同样擅长描写心理,所以他的作品除了让人感受到诗情画意,人物形象也丰满生动。代表作品有《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等。
……于是开始渐渐地吸引他
归去:到乡村去,到浓阴蔽日的花园里去,
那里菩提树巍峨参天。绿荫一片,
铃兰花散发出贞洁的芳香,
那里一行圆冠的杨柳,
从堤岸上覆盖着水面,
那里茂密的橡树耸立在茂草丛生的田地上,
回到那里,回到广袤的原野,
那里的黑土柔软如绒,
无论您放眼何处,
那里的黑麦都荡漾着轻柔的波浪。
从那透明、洁白的云团里,
沉甸甸地射出金色的阳光;
那里多么美好……
(摘自待焚的诗篇)
也许,读者对我的笔记已经感到厌烦了。赶快告慰他,除了这里发表的几个片断外,我不再写什么了。但是,和他分别之际,我不能不说几句关于打猎的话。
扛着猎枪,带着猎狗去打猎,这件事单独本身,正像古时候说的für sich,是很美妙的事情。即使您生来并不是个猎人,但您总会热爱大自然吧,所以您不可能不羡慕我们这些兄弟……请您听着吧。
比如说,您知道春天里黎明前乘车外出的乐趣吗?您走到台阶上……深灰色的天空里几处地方闪烁着星星,湿润的风儿时而像微波似的荡来,听得见压抑的、模糊的夜声,笼罩在浓阴里的树木的低声絮语。仆人把毛毯铺在马车上,把装着茶炊的箱子搁在脚边。拉车的马儿瑟缩着身子,打着响鼻,神气地捣动着蹄子,一对刚刚醒来的白鹅,默默地蹒跚着穿过道路。篱笆后的花园里,看守人安宁地打着鼾声。每一声仿佛都停留在凝滞的空气里,滞留不散。现在您坐到车子里,马儿一下子动身了,马车辚辚地碾过大地……您乘着车子,经过教堂,到山脚下向右一拐,驰过堤岸……池塘刚刚开始蒸腾起雾气。您稍感寒冷,您翻起大衣领子遮住脸面,您打着瞌睡。马儿哗哗地蹚过水洼,车夫打着口哨。您大约走了四俄里……天边发红了。乌鸦在白桦林中醒来,笨拙地飞来飞去。麻雀在黑的草垛附近唧唧喳喳叫着。空气发亮了,道路明显了,天空明朗了,云彩泛白,田野翠绿。农舍里的松明燃烧着红色的火焰,听得见门后喃喃着睡眼惺忪的语声。这时候朝霞灿烂,金色的光带已经弥漫天际。峡谷里水气氤氲,云雀在嘹亮地歌唱,黎明前的风儿吹拂着——于是鲜红的太阳悄悄地升起。光明潮水般泻来。您的心儿像鸟儿似的扑腾着。新鲜,欢乐,美好!周围视野辽阔。瞧,丛林后面有个村子。再远处是建有白色教堂的另一个村子。山上有座小白桦林,林后就是您要去的沼泽地……快点吧,马儿,快点吧!迈开大步往前冲!……至多只有三俄里了。太阳迅速升起,天空澄碧无云……是个出色的天气。一群牲口从村子里向我们迎面走来。您登上了山顶……多美的景色!河流蜿蜒,绵延长达十俄里左右;穿越雾气,它呈现出暗蓝的色泽。河那边是水灵灵的绿色草地,草地那边耸起倾斜的丘陵。远处有几只凤头麦鸡啼叫着,盘旋在沼泽上空。穿越流泻于空中的湿润的光辉,远处的地平线清晰地呈现了出来……现在不像夏天那样。胸脯呼吸得多么自由,四肢活动得多么有朝气,感受着春天清新的气息。浑身觉得多么健壮!……
夏天七月的早晨!除了猎人,谁能体验到黎明时分流连于灌木林中的乐趣?缀满白露的草地上,留下您一行绿色的足迹。您拨开潮湿的灌木,夜里蕴蓄起来的一股暖气向您袭来。空气里充溢着艾蒿清新的苦味、荞麦和三叶草的甜味。橡树林像一座墙似的耸立在远方,在阳光下闪烁、发红。虽然清凉,但已感到热气的来临。浓郁的芳香,熏得脑袋懒洋洋地晕眩起来。灌木林没有尽头……只是在远处几个地方,可以见到正在成熟的发黄的黑麦,一小畦一小畦发红的荞麦。马车轧轧作响。农夫缓步踱来,预先把马牵到树荫下……您跟他打了一声招呼,继续前进——在您身后响起了镰刀的铿锵声。太阳愈升愈高。草上的露水很快就被晒干了。已经感到炎热了。过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天空的边沿开始发暗。凝然不动的空气里,喷射出刺人的闷热。
“兄弟,哪儿可以弄点水喝?”您问一个割草人。
“那边,山谷里,有眼井。”
越过杂生着野草的、密密的榛树林,您下到谷底。不错,紧挨在悬崖下,藏有一泓清泉。橡树林贪婪地伸展开它那茂密的枝梢,覆盖着泉水。大颗大颗银白的水珠,晃动着,从铺着一层轻绒似的苍苔的水底冒上来。您趴到地上,您喝个够,但您懒得动弹了。您躺在阴凉里,您呼吸着芳香的湿气。您感到舒服,可是您对面的灌木林,在阳光下炙烤着,仿佛变黄了。这是什么?风儿突然吹来,猛刮过去。周围的空气振动了:这是雷声吧?您从山谷里走出来……天穹里为什么出现铅灰色的云带?天气是否更加郁闷了?乌云是否要涌来了?……瞧,闪电微弱地亮了一下……哦,雷雨要来啦!周围还普照着阳光,还可以打猎。但是乌云膨胀起来了,它的前沿像只袖子似的伸展开来,又像穹窿似的弯垂下来。青草,丛林,一切都突然变暗……快走!瞧,前面仿佛是座草棚……快走!……您奔跑着,走进去……多大的雨,多亮的闪!有几处雨水渗过草屋顶,滴落在香喷喷的干草上……现在太阳又照耀起来。雷雨过去了,您走出来。我的天哪,周围的一切闪出那么愉悦的光彩,空气多么清新澄澈,草莓和蘑菇多么芬芳!……
但是,傍晚临近了。晚霞像大火似的烧燃着,弥漫了半个天空。夕阳快落山了。附近的空气显得特别透明,仿佛水晶一般。远处降下来轻柔的、显得暖和的雾气。红光和露水一起降落到林中空地上,这里不久前还沐浴在熔金般的光焰之中。树木、丛林、高高的草堆,都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太阳完全隐没了。星星眨着眼睛,在落霞的火海里颤抖……天空的颜色淡了,青了。孤零零的影子消失了,空气里弥漫着雾气。是归去的时候了,回到村里,回到您夜宿的农舍。您把猎枪背到肩后,尽管疲惫不堪,还是快步走着……这时夜幕降临,已经看不清二十步外的景物,黑暗中猎狗依稀可见。在那黑的丛林上面,天边模模糊糊地明亮起来……这是什么?是火灾吗?……不,这是月亮升起来了。瞧,下面右前方,已经亮起了村里的灯光……终于走到了您的农舍,透过小窗,您看见了铺着白桌布的餐桌,点亮的蜡烛和晚餐……
有时您吩咐套上轻便马车,到林子里去猎松鸡。驰过高高的黑麦田中间的小路,多么欢快。麦穗轻拂着您的脸,矢车菊绊住您的腿,周围的鹌鹑鸣叫着,马儿迈着懒洋洋的步子。树林子到了。阴凉,宁静。端庄匀称的白杨树,高耸在您的头上絮语;白桦树细长、纷披的枝梢,轻轻摇动;魁梧的橡树,像战士似的,挺立在秀美的菩提树旁边。您驰过绿影斑驳的小路,黄头大苍蝇停滞在金色的空气里,又倏地飞去;蛾子上上下下飞旋着,在树荫里显出白影,在阳光下显出黑影。鸟儿安闲地叫着。饶舌的鸲鸟的金嗓子,天真烂漫地欢叫着:这种鸟语,正好和铃兰花的芳香互相配合。继续前进,继续前进,深入到林子里去……林中万籁无声……一种不可言说的静谧,袭上心头。周围是如此充满睡意,一片寂静。吹来了一阵风,于是树梢喧哗起来,宛如涛声一般。拱开去年的黄叶,这里那里长出了茂草。各种蘑菇,分别顶着自己的小帽子。蓦地蹿出一只雪兔,猎狗汪汪吠叫着,跟踪追去……
深秋,当山鹬鸟飞来的时候,这同一座林子变得多么迷人!山鹬并不栖息在密林深处,得沿着林边去寻找它们。没有风,也没有阳光,没有树荫,草木不动,无声无息。柔和的空气里,弥漫着秋天那种类似葡萄酒味的香气。远处黄澄澄的田野上,笼罩着薄雾。穿过脱尽叶子的、棕褐色的树枝,可见一片宁静的天空。这里那里,菩提树上挂着最后几片金色的树叶。潮湿的泥土踩下去富有弹性。高高的干草一动不动。在颜色变淡的草叶上,闪烁着长长的游丝。胸口呼吸自然,可心底袭来一种莫名的不安。您走在林边,眼睛盯着猎狗,同时回想起了心爱的形象,心爱的人物,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早就淡忘的印象,突然清晰起来。想象似小鸟一般展翅飞翔,一切如此鲜明地呈现在眼前。心儿一会儿突然怦怦跳动,热切地向往着未来,一会儿又不可挽回地沉湎于回忆之中。整个一生像一卷手稿那样,轻易地迅速展开。此时人掌握了他的一切往事,全部感情、力量,整个自己的灵魂。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既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儿,没有声音……
而在晴朗的、稍稍有点寒冷的、早晨结有冰霜的秋日里,白桦树像神话中的树木那样,浑身金光闪闪,在蔚蓝色的天幕下,呈现出美丽的剪影;低低的太阳已不炎热,但却比夏天照得更明亮;不大的白杨林透明地闪耀着,仿佛它脱尽了叶子更觉得轻松愉快;霜花还在山谷底部银光熠熠,清新的风儿轻轻地吹赶着蜷缩的落叶,河上欢奔着蓝色的波涛,有节奏地托起散游在水面上的鹅、鸭;远处柳树掩映的磨坊轧轧作响,鸽群在明朗的天空中闪闪发光,迅速盘旋于磨坊之上……
夏天有雾的日子也很美妙,虽然猎人们并不喜欢它们,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打枪:鸟儿刚从您脚下飞起,立刻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凝然不动的雾霭之中。可是周围的一切多么宁静,一种不可言说的宁静!万物都已醒来,万物沉寂无声。您经过一棵树木,它一动不动,清闲自在。透过弥漫在空中的薄雾,在您面前呈现一长条黑糊糊的带子。您把它当作是附近的林子。您走过去,林子变成了田埂上一垄高高的蒿草。您的周围上下,——到处是雾……可是吹来一阵轻风,一小块淡蓝的天空,穿越薄如烟云的雾气,模模糊糊地露了出来;一缕金黄色的阳光蓦地闯入进来,长长地流泻着,照耀着田野,照射着丛林——旋即一切又归于云山雾罩。这一较量持久地进行着。但当光明终于取得胜利,最后一团团蒸热的雾气或像布幅似的铺展开来,或盘旋而上,消失在阳光和煦的高空里之后,天气变得无法形容地美好、晴朗……
现在您收拾行装,到远离庄园的旷野去,到草原上去。您在乡间土路上走了十来俄里,终于走上了大道。经过望不见头尾的大车队,经过大门洞开、门前有口井、檐下茶炊咝咝作响的小客店,驰过无边无际的田野,沿着翠绿的大麻田,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您长时间地乘车前进。喜鹊在柳丛里飞来飞去。手拿长耙子的农妇,在田野里蹒跚着步子。一个行路人穿着破烂的土布外套,肩上背着行囊,疲惫不堪地踯躅着。地主家笨重的马车,套上六匹疲乏的高头大马,向您迎面驶来。车窗里露出一角坐垫。身穿大衣的仆人,手拉着绳子,铺着蒲包,侧身坐在马车后面的脚蹬上,浑身溅满了泥浆。前面是一座小县城,倾斜的木板小屋,很长很长的栅栏,商人们空关着的石头房子,深谷上架起的古老的桥梁……向前,向前!……进入了草原地带。从山上眺望,多美的景色!一座座低矮的丘陵,被农夫们耕种到顶部,像巨浪似的起伏着。灌木丛生的山谷蜿蜒其间。星散各处的小树林子,像一座座椭圆的绿岛。一条条小径从村子通向村子。礼拜堂的白墙很醒目。小河在柳丛中闪闪发光,有四个地方筑上了堤坝。远处田野里鹤立着一行野鸟。在小池塘边,建有一所老式的贵族宅院,附有库房、果园和打谷场。但您继续前进。丘陵越来越小,树木几乎看不到了。终于,您来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
而在冬日里,您可以跨越雪堆去追逐兔子,呼吸凛冽、刺骨的空气,软雪炫目的反光使您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您可以欣赏有点儿发红的林子上面蓝色的天空!……而在初春的日子里,周围的一切在闪烁,在融化;透过融雪的重雾,已经蒸腾起大地的热气;在化雪的上空,斜射的阳光下,云雀安详地鸣啭着;春水在欢笑、在喧闹,从山谷向山谷奔流……
不过,现在应该结束了。我顺便提到了春天,春天容易离别,春天召唤着幸福者奔向远方……别了,读者。我祝您永久平安。
【注释】德语,意为“就本身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