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
(小衙内同杨金吾引左右捧紫金锤上,诗云)我做衙内真个俏,不依公道则爱钞;有朝事发丢下头,拚着贴个大膏药。小官刘衙内的孩儿小衙内,同着这妹夫杨金吾两个来到这陈州,开仓粜米。父亲的言语,着俺二人粜米,本是五两银子一石,改做十两银子一石;斗里插上泥土糠秕,则还他个数儿;斗是八升小斗,秤是加三大秤。如若百姓们不服,可也不怕,放着有那钦赐的紫金锤哩。左右,与我唤将斗子来者。(左右云)本处斗子安在?(二丑斗子上,诗云)我做斗子十多罗,觅些仓米养老婆;也非成担偷将去,只在斛里打鸡窝。俺两个是本处仓里的斗子,上司见我们本分老实,一颗米也不爱,所以积年只用俺两个。如今新除将两个仓官来,说道十分利害,不知叫我们做甚么?须索见他走一遭去。(做见科,云)相公,唤小人有何事?(小衙内云)你是斗子,我分付你:现有钦定价是十两银子一石米,这个数内,我们再克落一毫不得的;只除非把那斗秤私下换过了,斗是八升的小斗,秤是加三的大秤。我若得多的,你也得少的,我和你四六家分。(大斗子云)理会的。正是这等,大人也总成俺两个斗子,图一个小富贵。如今开了这仓,看有甚么人来?(杂扮籴米百姓三人同上,云)我每是这陈州的百姓,因为我这里亢旱了三年,六料不收,俺这百姓每好生的艰难。幸的天恩,特地差两员官来这里开仓卖米。听的上司说道,钦定米价是五两白银粜一石细米;如今又改做了十两一石,米里又插上泥土糠秕;出的是八升的小斗,入的又是加三的大秤;我们明知这个买卖难和他做,只是除了仓米,又没处籴米,教我们怎生饿得过!没奈何,只得各家凑了些银子,且买些米去救命。可早来到了也。(大斗子云)你是那里的百姓?(百姓云)我每是这陈州百姓,特来买米的。(小衙内云)你两个仔细看银子,别样假的也还好看,单要防那“四堵墙”,休要着他哄了。(二斗子云)兀那百姓,你凑了多少银子来籴米?(百姓云)我众人则凑得二十两银子。(大斗子云)拿来上天平弹着。少少少,你这银子则十四两。(百姓云)我这银子还重着五钱哩。(小衙内云)这百姓每刁泼,拿那金锤来打他娘!(百姓云)老爷不要打,我每再添上些便了。(大斗子云)你趁早儿添上,我要和官四六家分哩。(百姓做添银科,云)又添上这六两。(二斗子云)这也还少些儿,将就他罢。(小衙内云)既然银子足了,打与他米去。(二斗子云)一斛,两斛,三斛,四斛。(小衙内云)休要量满了,把斛放趄着,打些鸡窝儿与他。(大斗子云)小人知道,手里赶着哩。(百姓云)这米则有一石六斗,内中又有泥土糠皮,舂将来则勾一石多米。罢罢罢,也是俺这百姓的命该受这般磨灭!正是:“医的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同下)(正末扮张古同孩儿小古上,诗云)穷民百补破衣裳,污吏春衫拂地长;稼穑不知谁坏却,可教风雨损农桑。老汉陈州人氏,姓张,人见我性儿不好,都唤我做张古。我有个孩儿张仁。为因这陈州缺少米粮,近日差的两个仓官来。传闻钦定的价是五两白银一石细米,着赈济俺一郡百姓;如今两个仓官改做十两银子一石细米,又使八升小斗,加三大秤。庄院里攒零合整,收拾的这几两银子籴米,走一遭去来。(小古云)父亲,则一件,你平日间是个性儿古的人,倘若到的那买米处,你休言语则便了也。(正末云)这是朝廷救民的德意,他假公济私,我怎肯和他干罢了也啊。(唱)
〔仙吕点绛唇〕则这官吏知情,外合里应,将穷民并。点纸连名,我可便直告到中书省。
(小古云)父亲,咱遇着这等官府也,说些甚么!(正末唱)
〔混江龙〕做的个上梁不正,只待要损人利己惹人憎。他若是将咱刁蹬,休道我不敢掀腾。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他也故违了皇宣命,都是些吃仓廒的鼠耗,咂脓血的苍蝇。
(云)可早来到也。(做见斗子科)(大斗子云)兀那老子,你来籴米,将银子来我秤。(正末做递银子科,云)兀的不是银子?(大斗子做秤银子科,云)兀那老的,你这银子则八两。(正末云)十二两银子,则秤的八两,怎么少偌多?(小古云)哥,我这银子是十二两来,怎么则秤八两?你也放些心平着。(二斗子云)这厮放屁!秤上现秤八两,我吃了你一块儿那?(正末云)嗨!本是十二两银子,怎生秤做八两?(唱)
〔油葫芦〕则这攒典哥哥休强挺,你可敢教我亲自秤?(大斗子云)这老的好无分晓,你的银子本少,我怎好多秤了你的?只头上有天哩。(正末唱)今世人那个不聪明,我这里转一转,如上思乡岭;我这里步一步,似人琉璃井。(大斗子云)则这般秤,八两也还低哩。(正末唱)秤银子秤得高。(做量米科)(二斗子云)我量与你米,打个鸡窝,再搲了些。(小古云)父亲,他那边又搲了些米去了。(正末唱)哎!量米又量的不平。原来是八升暇小斗儿加三秤,只俺这银子短二两,怎不和他争?
(大斗子云)我这两个开仓的官,清耿耿不受民财,干剥剥则要生钞,与民做主哩。(正末云)你这官人是甚么官人?(二斗子云)你不认的,那两个便是仓官。(正末唱)
〔天下乐〕你比那开封府包龙图少四星。(大斗子云)兀那老子,休要胡说,他两个是权豪势要的人,休要惹他。(正末唱)卖弄你那官清法正行,多要些也不到的担罪名。(二斗子云)这米还尖,再搲了些者。(小古云)父亲,他又搲了些去了。(正末唱)这壁厢去了半斗,那壁厢搲了几升,做的一个轻人来还自轻。
(二斗子云)你挣着口袋,我量与你么。(正末云)你怎么量米哩?俺不是私自来籴米的。(大斗子云)你不是私自来籴米,我也是奉官差,不是私自来粜米的。(正末唱)
〔金盏儿〕你道你奉官行,我道你奉私行。俺看承的一合米,关着八九个人的命,又不比山麋野鹿众人争。你正是饿狼口里夺脆骨,乞儿碗底觅残羹。我能可折升不折斗,你怎也图利不图名?
(大斗子云)这老子也无分晓,你怎么骂仓官?我告诉他去来。(大斗子做禀科)(小衙内云)你两个斗子有甚么话说?(大斗子云)告的相公得知,一个老子来籴米,他的银子又少,他倒骂相公哩。(小衙内云)拿过那老子来。(正末做见科)(小衙内云)你这个虎剌孩作死也。你的银子又少,怎敢骂我?(正末云)你这两个害民的贼!于民有损,为国无益!(大斗子云)相公,你看小人不说谎,他是骂你来么?(小衙内云)这老匹夫无礼,将紫金锤来打那老匹夫!(做打正末科)(小古做拴头科,云)父亲,精细者。我说甚么来?我着你休言语;你吃了这一金锤,父亲,眼见的无那活的人也。(杨金吾云)打的还轻;依着我性,则一下打出脑浆来,且着他包不成网儿。(正末做渐醒科)(唱)
〔村里迓鼓〕只见他金锤落处,恰便似轰雷着顶,打的来满身血进,教我啊怎生扎挣。也不知打着的是脊梁,是脑袋,是肩井;但觉的刺牙般酸,剜心般痛,剔骨般疼。哎哟,天哪!兀的不送了我也这条老命!
(云)我来买米,如何打我?(小衙内云)把你那性命则当根草,打甚么不紧!是我打你来,随你那里告我去。(小古云)父亲也,似此怎了?(正末唱)
〔元和令〕则俺个籴米的有甚罪名,和你这粜米的也不干净。(小衙内云)是我打你来,没事没事,由你在那里告我。(正末唱)现放着徒流笞杖,做下严刑。却不道家家门外千丈坑,则他这得填平处且填平,你可也被人推更不轻。
(杨金吾云)俺两个似清水,白如面,在朝文武,谁不称赞我的?(正末唱)
〔上马娇〕哎,你个萝卜精,头上青。(小衙内云)看起来我是野菜,你怎么骂我做萝卜精?(正末唱)坐着个爱钞的寿官厅,面糊盆里专磨镜。(杨金吾云)俺两个至一清廉有名的。(正末唱)哎,还道你清,清赛玉壶冰。
(小衙内云)怕不是皆因我二人至清,满朝中臣宰举保将我来的。(正末唱)
〔胜葫芦〕都只待遥指空中雁做羹,那个肯为朝廷?(杨金吾云)你那老匹夫,把朝廷来压我哩。我不怕,我不怕。(正末唱)有一日受法餐刀正典刑,恁时节、钱财使罄,人亡家破,方悔道不廉能。
(小衙内云)我见了那穷汉似眼中疔,肉中刺,我要害他,只当捏烂柿一般:值个甚的?(正末云)噤声!(唱)
〔后庭花〕你道穷民是眼内疔,佳人是颏下瘿。(带云)难道你家没王法的?(唱)便容你酒肉摊场吃,谁许你金银上秤秤?(云)孩儿,你也与我告去。(小古云)父亲,你看他这般权势,只怕告他不得么。(正末唱)儿也,你快去告,不须惊。(小古云)父亲,要告他,指谁做证见?(正末唱)只指着紫金锤专为照证。(小古云)父亲,证见便有了,却往那里告他去?(正末唱)投词院直至省,将冤屈叫几声,诉出咱这实情。怕没有公与卿?必然的要准行。(小古云)若是不准,再往那里告他?(正末唱)任从他贼丑生,百般家着智能,遍衙门告不成,也还要上登闻将怨鼓鸣。
〔青哥儿〕虽然是输赢输赢无定;也须知报应报应分明。难道紫金锤就好活打杀人性命?我便死在幽冥,决不忘情,待告神灵,拿到阶庭,取下招承,偿俺残生,苦恨才平。若不沙,则我这双儿鹘鸰也似眼中睛,应不瞑。
(云)孩儿,眼见得我死了也,你与我告去。(小古云)您孩儿知道。(正末云)这两个害民的贼,请了官家大俸大禄,不曾与天子分忧,倒来苦害俺这里百姓,天那!(唱)
〔赚煞尾〕做官的要了钱便糊突,不要钱方清正,多似你这贪污的,枉把皇家禄请。(带云)你这害民的贼,也想一想,差你开仓粜米是为着何来?(唱)兀的赈济饥荒,你也该自省,怎倒将我一锤儿打坏天灵?(小古云)父亲,我几时告去?(正末唱)则今日便登程,直到王京。常言道:“厮杀无如父子兵”;拣一个清耿耿明朗朗官人每告整,和那害民的贼徒折证。(小古云)父亲,可是那一位大衙门告他去?(正末叹云)若要与我陈州百姓除了这害啊,(唱)则除是包龙图那个铁面没人情。(下)
(小古哭科,云)父亲亡逝已过,更待干罢!我料着陈州近不的他,我如今直至京师,拣那大大的衙门里告他去。(诗云)尽说开仓为救荒,反教老父一身亡;此生不是空桑出,不报冤仇不姓张。(下)(小衙内云)斗子,那老子要告俺去,我算着就告到京师,放着我老子在哩。况那范学士是我老子的好朋友,休说打死一个,就打死十个,也则当五双。俺两个别无甚事,都去狗腿湾王粉头家里喝酒去来。一了说仓廒府库,抹着便富;王粉头家,不误主顾。(下)
本剧选自明人臧晋叔所编《元曲选》。
《陈州粜米》的全名为《包待制陈州粜米》,是元代公案戏中的杰作。写陈州地方大旱三年,六料不收,朝廷派往陈州开仓济民的刘得中、杨金吾乘机贪赃枉法,盘剥百姓。他们依仗刘衙内的势力抬高米价,米中掺合泥土糠秕,斗是八升小斗,秤是加三大秤,大发横财,激起陈州人民强烈的不满和反抗。饥民张古刚强正直,忍无可忍中与刘,杨论理,竟被小衙内用朝廷敕赐紫金锤击杀。张古之子小古进京告状,告到包公那里。包拯微服私访,查实刘衙内之子刘得中和衙内之婿杨金吾果然罪恶累累,遂斩杨金吾,并让小古用紫金锤打死小衙内刘得中,又利用刘衙内从皇帝那里请来的“赦活不赦死”的赦书,赦免了小古,为张古报了仇,为人民伸了冤。
这里选的是全剧的第一折。这一折戏集中塑造了张古的形象。他豪爽刚直,不平则鸣。在小衙内面前据理抗争,喊出了人民的心声:“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混江龙〕)他甚至大骂放粮官仓官和斗子们“都是些吃仓廒的鼠耗,咂脓血的苍蝇”。作者通过张古形象,表现了不畏强暴,敢于反抗封建压迫的下层劳动人民的斗争精神。“柔软莫过溪涧水”的比喻通俗、亲切,又符合下层农民的口吻,足见作者十分熟悉农村生活,十分熟悉他笔下的人物。当张古与斗子论理时,一番话更是农民声吻:“俺看承的一合米,关着八九个人的命,又不比山麋野鹿众人争。你正是饿狼口里夺脆骨,乞儿碗底觅残羹。”(〔金盏儿〕)这番揭露毫不留情,痛快淋漓,正揭在小衙内一伙的疮疤上,因此,小衙内气急败坏,亮出了他的敕赐紫金锤。〔村里迓鼓〕一曲,是张古被打昏后渐渐醒来的一段唱,曲词本色当行,通俗晓畅,可与《窦娥冤》第二折的〔感皇恩〕、〔采茶歌〕相媲美。此曲直似宾白,毫无外假,纯是元曲之浑朴自然风格,读来令人不觉是曲。
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张古宁死不屈的反抗精神,弥留之际,他仍是嫉恶如仇,睚眦必报。一方面继续无情揭露贪官污吏害民的罪恶,另一方面再三叮嘱儿子小古一定要去找包龙图喊冤告状,报仇雪恨。这位无名氏作家怀着深切的同情,以充沛的激情,连用七只曲子,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张古临终前的不屈不挠,与贪官污吏斗争到底的情感,这在古典戏曲中是不多见的,它与关汉卿《窦娥冤》的思想感情是一脉相承的。且看〔青哥儿〕曲:
虽然是输赢输赢无定;也须知报应报应分明。难道紫金锤就好活打杀人性命?我便死在幽冥,决不忘情,待告神灵,拿到阶庭,取下招承,偿俺残生,苦恨才平。若不沙,则我这双儿鹘鸰也似眼中睛,应不瞑。
张古死不瞑目,他怀着一腔仇恨,无限怨愤倒下去了。紫金锤,特权的象征,那上面滴着血,它令人悚然,令人震颤,同时又激人奋起,催人反抗。《陈州粜米》中的张古形象在古典戏曲作品中是一个代表下层人民反抗精神的典型。张古含冤而死,既暴露了封建官吏残害人民的血腥罪恶,又揭穿了封建王朝开仓赈民的欺骗性和虚伪性,开仓不仅未能解救水火之中的饥民,反而搞得老百姓家破人亡。从这个意义上看,《陈州粜米》对现实的批判是相当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