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香晚花静,锦水南山影,
惊石坠猿哀,竹云愁半岭。
凉月生秋浦,玉沙粼粼光。
谁家红泪客,不忍过瞿塘。
诗题“蜀国弦”,是乐曲名。吴正子笺注本诗说:“乐府补曰《蜀国吟》。《古今乐录》 云:永嘉枝乐有四弦一曲;蜀国,四弦是也。”刘辰翁也说此诗写“弦之悲”(明刻 《合刻刘须溪点校李长吉歌诗》)。以后注家,大多同意此说。李贺诗中多次写到蜀国弦,如“拂袖风吹蜀国弦” (《牡丹种曲》),“蜀国弦中双凤语” (《听颍师琴歌》),均指乐曲,可证本诗所写是蜀国乐曲。诗人用一连串可见的生动形象摹写可听而不可见的弦声,让听觉与视觉相互沟通,把乐曲所表达的复杂多变情境一一展现出来,创造了一个感伤幽艳的奇妙的音乐境界。
首句“枫香”,一名枫树。郭璞注 《尔雅·释木》 云:“枫树似白杨,叶圆而岐,有脂而香,今之枫香是也。”次句“锦水”,即锦江,在今四川省境内,因此水濯锦,锦彩鲜润,故称濯锦江。“南山”,不详何山,当在锦江南岸。两句说: 傍晚,在微风细浪的濯锦江边,枫树散播着浓郁的芳香。野花静静地沐浴在金色的夕晖之中。碧绿的锦江水,倒映着南山青苍静穆的影子。这幅自然风景幽雅秀丽,令人悠然神往。画面上没有声音,但我们仿佛听到一般轻柔清丽、闲静恬美的音乐旋律。诗人在开篇既没有点出演奏者,也没有交待弹拨的是何种乐器,甚至连题中的弦字也未提及,而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用两幅形象鲜明的景物画面来描写音乐的情调和节奏,把读者一下子就引进美妙的音乐境界,感受到赏心悦耳,移情动志的音乐魅力。
三、四句又展现出两幅自然景物画面。“惊石”,危险骇人的山石。“坠猿哀”,用杜甫《泥功山》诗“哀猿透却坠” 句意,写猿猴跳越山谷,坠落时发出哀啼。蜀地多猿,盛弘之《荆州记》 云:“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清远;空岫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两句说: 弦声由舒缓、轻柔、恬美忽而转为惊骇哀愁,好象高山危石,慑人魂魄,又似猿猱跃涧,坠谷哀鸣;听曲者的眼前还展现出绵延起伏的山岭,碧森森的竹林与雾濛濛的烟云在山半腰相绕,好象在互抒愁思。这一联,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同时显露,诗人还用了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惊”、“哀”、“愁” 这几个字眼,渲声弦声,使人心惊胆颤、哀愁感伤的巨大艺术力量,暗示出弦乐曲调已发生了由低到高、由徐到疾、由轻柔婉转到激越紧张的骤变。
五、六两句,诗人所描写的弦声又由刚转柔。我们看到一弯凉月 ,从清冷的秋浦之上冉冉升起,月光射入水中,照见水底白沙,粼粼有光。凉月秋浦、清水白沙,弦声多么明净,凄清、幽冷!乐曲的旋律起伏回荡,倏忽变化,如波翻浪涌,姿态横生!
收尾两句,诗人描绘乐声的手段又有变化,由前三联借自然景色状乐声转为以社会人事表声情。“红泪客” 用了王子年 《拾遗记》 的一个典故:魏时女子薛灵芸和父母分别时依依不舍,泪下沾衣,途中用玉唾壶承泪。到京师,壶中泪凝如血。“瞿塘”,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在四川省。陆游《入蜀记》 卷六状其“两壁对耸,上入霄汉,其平如削成,仰视天,如匹练。”非常险要。这两句说: 弦声忽然又显得如泣如诉,好象传说中与家乡亲人离别的女子,泪落如雨,凝而为血,不愿越过蜀国的门户瞿塘峡。前三联用鲜明可视的物象直接描绘弦声,这一联以带着浓烈哀伤情思的事象诱人去联想弦声,表现的素材是不同的。比较起来,这一联的事象不如前三联的物象那么具体易感,但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得出,这支蜀国弦乐曲至此奏出了高潮——那瞿塘峡狂风的呼啸声和涡流的咆哮声,交织着女子呜咽悲哭之声,传达出一股强烈而缠绵的恋乡之情,摇撼着我们的耳鼓,叩击着我们的心弦,全诗就在这感情的高潮中戛然而止。
关于《蜀国弦》 的题旨,也有不同的看法。清人王琦引证 《乐府古题要解》云:“《蜀道难》,备言铜梁、玉垒之险。又有 《蜀国弦》,与此颇同。”(《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 但从全诗来看,李贺并没有着力渲染蜀道之险。此说欠妥。姚文燮说:“贞元十一年,裴延龄谮陆贽于帍,因贬贽为忠州别驾。贺盖即蜀弦之哀,想蜀道之难,为迁客伤也。枫香,美丹心也。南山,喻孤高也。忠良被逐,琴声倍觉凄清,而猿竹补为之愁也。月色沙光,可方皎洁。人各有情,闻之自为心恻,又堪忍过此耶!”(《昌谷集注》)他钩稽史实,以史证诗,以比兴之义逐一诠释诗中意象的政治含蕴,推定此诗“为迁客伤”,未免捕风捉影,穿凿附会。但他指出诗中写 “蜀弦之哀”,又认为“诸本仅注弦,觉少清味”,还是中肯的。诗中交织地描写枫香花静、水影南山之清丽恬美,凉月秋浦、玉沙粼粼之凄清幽冷,以及红泪客不肯过瞿塘之缠绵哀伤,我们可以说诗人是借写蜀弦之悲喜哀乐,抒写对蜀国的怀恋情绪。这样理解比较恰当。
《蜀国弦》描写音乐形象鲜明,变化倏忽,精细入微,在表现手法上颇有独到之处。它不同于白居易的 《琵琶行》 和韩愈的 《听颖师弹琴》主要采取以声摹声,而是侧重以形写声,并充分调动了视、听、触、味等多种感觉。诗中的“香”、“静”、“凉”分别从味觉、触觉着笔;即以视觉来说,就兼写了形、影、光、色、动、静。更妙的是,诗人所创造的各种各样的意象,都是蜀地特有的风光、景物、传说,用它们来描状蜀国弦声,更显得丝丝入扣,从而精确地传达出蜀国弦声独特的韵味。《蜀国弦》 又不同于李贺描写音乐的另外两首名作 《李凭箜篌引》 和 《听颖师弹琴歌》。那两首诗在意象的光怪陆离和意境的诡幻斑烂方面胜于 《蜀国弦》,但它们都在诗中点明了演奏者、演奏的乐器,甚至写出乐器的形质;《蜀国弦》 除标题外,“篇中全不及弦,而字字是弦”(吴企明、尤振中《李贺诗选析》引董懋策语),亦自有其含蓄蕴藉、诱人寻味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