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一首饱含血泪的词作。相传这首词作于987年的乞巧节。这一天恰是李煜42岁诞辰,随同他一起作俘虏的嫔妃,齐聚小楼为他祝寿。席间个个虽强颜欢笑,但内心深处的隐痛却难以抑制,凄凉而悲戚的气氛弥漫其间。酒过三巡,李煜乘着酒兴,挥毫濡墨,屈辱、悲愤之情一时凝聚笔端。在这种心境下产生的词作,不免有故国之思、身家之痛。这自然引起宋太宗的忌恨和愤怒,遂派御弟赐毒酒,终致李煜于死地。由是观之,这首《虞美人》便是李煜的绝命辞了。
起首两句,一腔怨恨喷薄而出,势不可遏。“春花秋月”本是美好时光的代称,然而,后缀以“何时了”三字,真可谓天下奇语。词人简直是在咀咒这“春花秋月”,春花又秋月,秋月复春花,如此循环往复,何时方能了结!作者何以对“春花秋月”如此憎恶?“往事知多少”一句作出暗示。原来,一旦目触“春花秋月”,往事便不由涌上心头。曾几何时,贵为一国之尊,对春花而玩赏轻歌曼舞,当秋月而痛饮金樽美酒。“春花秋月”带来多少欢快! 而如今,蜗居小楼,似笼中小鸟,“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时时担惊受怕,有朝不保夕之虑,孤寂、屈辱、恐惧,无时不摧肝沥胆。抚今追昔,人世沧桑,高岸为谷,怎不令人黯然销魂。“小楼”两句,词意紧承起句,以凄凉之调抒故国之情,“又东风”三字,透露出词人在艰辛岁月中备受煎熬的痛苦情绪。“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是作者意念的写照。月光朦胧,极易撩拨人的愁绪怨情。词人由眼前月夜之景,不禁油然而生思念故国之情:故国山河亦当浸润在月明之中,而它已非我所有,令人哪堪回首。透过这感伤的诗句,我们似乎看到词人声泪俱下的悲戚之容。“小楼”两句:从章法上看,“东风”、“明月”,暗与起句“春花秋月”呼应,显出作者精心结撰的苦心;从语调上看,“小楼昨夜又东风”低沉惋转,其声如咽,“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高亢悲愤,其调激越。两句抑扬相间,顿挫有致。
换头两句,承“故国月明”之意而来,笔触深入一层,揭出“物是人非”的意蕴。“应犹在”,以揣测之辞,表达肯定的意思,自有一种含蓄委婉的韵致。“雕栏玉砌”,既是实有所指,又兼宫殿的代称。那雕栏玉砌的宫殿虽然依旧,而人的容颜却因岁月摧残而日渐憔悴。“朱颜改”当为作者自况。李煜以蒲柳之姿,历经囚虏生活的风风雨雨,未老而先衰,虽为不惑之年,却已两鬓染霜。本为风流君王,面颊顿失红润,鬓发忽尔斑白,怎不令人伤怀。“只是”二字,似含缀泣之悲,如蕴惋叹之声,披露出作者凄凉幽怨的心境。歇拍逼出一个“愁”字,倒贯全篇,有沉痛入骨之力。而以东流春水喻万斛愁情,尤为绝妙。滔滔江水,汹涌澎湃,奔腾不息。它十分形象地表现了作者怨愁情绪的深厚激越、无尽无休。以有形之物喻无形之情,给人以具体可感、鲜明生动的形象,从而产生震撼心灵的艺术魅力。
李煜后期词作,篇篇血泪。千古传诵,而尤以此篇最为脍炙人口。通篇一气盘旋,反复咏叹。怨愁之情,故国之思,如破闸而出的潮水,滔滔滚滚,大有一发而不可收之势。单见满幅泪迹血斑,绝无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辞,然而,又并非个人情感原始形态的倾泄,一览而无余;而是经提炼、浓缩、概括、升华,遂成为极易打动人心的艺术珍品。诚如王国维所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然有释伽、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