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唐宋词汇评赏析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本事】
《苏轼文集》卷五十五《与章质夫》(黄州作):某启。承喻慎静以处忧患。非心爱我之深,何以及此,谨置之座右也。《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
【编年】
《朱注》、《龙笺》:元祐二年丁卯(1087)。《孔谱》:元丰四年(1081),黄州作。
【汇评】
朱弁《曲洧旧闻》卷五:章楶质夫,作《水龙吟》咏杨花,其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便觉质夫词有绣织工夫。晁叔用云:“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而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耶。”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一:章质夫咏杨花词,东坡和之,晁叔用以为:“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是则然矣。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东坡所和虽高,恐未能及。诗人议论不公如此耳。
曾季狸《艇斋诗话》:东坡和章质夫杨花词云:“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用老杜“落絮游丝亦有情”也。“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即唐人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即唐人诗云:“时人有酒送张八,惟我无酒送张八。君看陌上红梅花,尽是离人眼中血。”皆夺胎换骨手。
张炎《词源》卷下:词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衬副得去,于好发挥笔力处,极要用工,不可轻易放过,读之使人击节可也。如东坡杨花词云:“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又云:“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略)”此皆平易中有句法。词不宜强和人韵,若倡者之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
沈义父《乐府指迷》: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诿。诸贤之词,固豪放矣,不豪放处,未尝不叶律也。如东坡之《哨遍》、杨花《水龙吟》,稼轩之《摸鱼儿》之类,则知诸贤非不能也。
姚宽《西溪丛语》卷下:杨柳二种,杨树叶短,柳树叶长,花即初发时,黄蕊子为飞絮,今絮中有小青子,著水泥沙滩上即生小青芽,乃柳之苗也。东坡谓絮化为浮萍,误矣。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如虢国夫人不施粉黛,而一段天姿,自是倾城。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四:人谓“大江东去”之粗豪,不如“晓风残月”之细腻。如此词,又进柳妙处一尘矣。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随风万里寻郎,悉杨花神魂。又云:读他文字,精灵尚在文字里面。此老只见精灵,不见文字。
宋濂《宋学士文集》卷二十三《跋东坡寄章质夫诗后》:质夫乃高州刺史、检校太傅、西北面行营章钧诸孙。非惟立功边徼,为国家保障,至于辞章,亦非人所易及。尝咏柳花,撰《水龙吟》寄子瞻,子瞻叹其妙绝,来者无以措辞,则其尊尚为何如。所以善谑者,特出于相爱之至情耳,非若后人流连狎亵而不知止者也。论二公者,当以濂言为不诬。子瞻之书此诗,年已五十又二,元祐二年丁卯,故其老气尤森然云。
许昂霄《词综偶评》与原作均是绝唱,不容妄为轩轾。
沈谦《填词杂说》: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一篇,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赋物。
先著、程洪《词洁》卷五:《水龙吟》末后十三字,多作五四四,此作七六,有何不可。近见论谱者于“细看来不是”及“杨花点点”下分句,以就五四四之印板死格,遂令坡公绝妙好词不成文理。起句入魔,“非花”矣,而又“似”,不成句也。“抛家傍路”四字欠雅。“缀”字趁韵不稳。“晓来”以下,真是化工神品。
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煞拍画龙点睛,此亦词中一格。
李佳《左庵词话》卷下:东坡词:“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叶清臣词:“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蒙亦有句云:“十分春色,欣赏三分;二分懊恼,五分抛掷。”用意不同而同。
黄苏《蓼园词选》:首四句是写花形态。“萦损”以下六句,是写见杨花之人之情绪。二阙用议论,情景交融,笔墨人化,有神无迹矣。
刘熙载《艺概》卷四:东坡《水龙吟》起云: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又: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起两句已吸取杨花之全神。“无情有思”句以下,人与花合写,情味悠然。转头处别开一境。“西园落红”句隐喻人亡帮瘁,戚然忧国之思。“遗踪萍碎”句,仍归到本题。“春色”三句,万紫千红,同归尘劫。不仅为杨花惜也。结句怨悱之怀,力透纸背,既伤离索,兼有迁谪之感。质夫原唱,亦清丽可诵。晁叔用云:“东坡如嫱、施之天姿,天下妇人莫及,质夫岂可比耶! ”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咏杨花,遣貌取神,压倒古今。起处,“似花还似非花”两句,咏杨花确切,不得移咏他花,人皆惜花,谁复惜杨花者?全篇皆从一“惜”字生发。“抛家”三句,承“坠”字,写杨花之态,惜其飘落无归也。“萦损”三句,摹写杨花之神,惜其忽飞坠也。“梦随风”三句,摄出杨花之魂,惜其忽往忽返也。以上写杨花飞舞之正面已毕。下片,更申言杨花之归宿,“惜”意愈深。“不恨”两句,从“飞尽”说起,惜春事已了也。“晓来”三句,惜杨花之经雨也。“春色”三句,惜杨花之沾泥落水也。“细看来”两句,更点出杨花是泪来,将全篇提醒。郑叔问所谓“画龙点睛”者是也。又自“晓来”以下,一气连贯,文笔空灵。先迁甫称为“化工神品”者,亦非虚誉。
陈匪石《宋词举》:东坡词如天马行空,其用意、用笔及取神遗貌,最不可及。此词咏杨花耳,许多话又被质夫说过。观其起句,“似花还似非花”,从空处着想,却觉其他之花借用不得。杨花未辞树前,无可玩赏,无人爱惜,及其飘坠,始动人情感。“也无人惜从教坠”七字,实与上句同一天生妙文。以下便从“坠”字说人。“抛家傍路”是“坠”。“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由无情说到有情,“坠”后思量,又为“也无人惜”下一转语。“萦损”八字,杨花之动人处,将“有思”二字坐实。“欲开还闭”,又写“坠”时情态,为“有思”之由。“梦随风万里”四句,再以杨花神魂申说情思,而飞去飞还、忽起忽落之致,虽描写入微,却极浑化。此他人所不能也。前遍杨花正面说完,故过变即说“开尽”。先以“不恨此花开尽”作一曲笔,而“恨……落红难缀”,又以衬笔作转笔。以下转入杨花去路。“晓来”三句,用“柳花入水、经宿化萍”故实,着“遗踪何在”一语,便令人黯然魂断。“春色”三句,承化萍说。沾泥入水,归途无定,而溷入泥土者较多。意既补足,语亦名隽超脱,为千古绝唱。特由一气卷舒,町畦化尽,故仍有浑灏之象,否则作算博士语,一挑半剔,非伤薄,即伤纤。东坡此等处,即不许人捧心也。“细看来”以下,以翻为收,更进一层说法。“离人”之“泪”,近承“流水”,遥应“寻郎”,于法极密,而意亦悠悠不尽。张炎曰:“后段愈出愈奇,压倒今古。”晁叔用曰:“毛嫱、西施,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愚谓此固东坡妙处,然统观全篇,格律精细,固不容豪放者藉口;而紧着题融化不涩,亦咏物之正法眼藏。谁谓才大者不受羁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