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起何因,聚散无穷已。既适一生中,又入一死理。冥心乘和畅,未觉有终始。如何箕山夫,奄焉起东市。旷此百年期,远同嵇叔子。命也归自天,委化任冥纪。
佛教自东汉末年传入我国后,渐与我国固有之传统思想(如儒、道之学)结合,影响到社会文化的各个领域,尤其对文人思想,作用更大。东晋时期,文人士族不仅尚好老庄之学,且乐谈佛教义理,并以此融会入诗。正如《世说新语》篇注引《续晋阳秋》云:“正始中,王弼、何晏好老庄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过江佛理犹甚,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许)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之以三世(按:佛教称过去、现在、将来为三世)之辞,诗骚之体尽矣。”外来思想冲决了传统诗学的堤岸,产生了不少有悖诗骚之体的作品。可惜这类搬演佛学的诗篇,大都是义类经论,形同偈颂,因为枯燥乏味而被后人删汰了,流传到现在的,大概是情理兼胜且不十分玄奥费解的。这一首《临终诗》,虽有三世之辞,但还不是侈谈佛理。由于是作者的绝笔,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流露出作者寄心无极又自悲身灭的复杂心情,所以值得一读。
全诗一开首就高谈生死之理,作者托意玄远并无临终之哀。佛教认为,世上万物与人之身体,均由“四大”构成,“四大”指地、水、火、风四种构成色法(相当物质现象的基本元素)。“四大”聚散引起世上生命万物的生灭。故《圆觉经》云:“我今此身,四大和合……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这样一种聚散生灭的过程,无始无终。生命万物都处在这样一个无常变化的链中,则人之生死,亦复何哀之有,这是佛教对人生的基本看法。苻朗的前四句,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正由于佛学的人生观,使作者暂时摆脱了临死的悲哀,而高唱“冥心乘和畅,未觉有终始”,寄心于一个超脱生死,逍遥物外的无差别精神境界。
但是,作者毕竟是肉胎凡身,佛教的生死契阔之理并没有使他达到涅槃的境地。这是因为他的死不是沙门高僧功成圆寂,而是贵家子弟遭谗被杀。《世说新语》引裴景仁《秦书》云:‘朗字元达,符坚从兄子,性宏放,神气爽悟,坚常曰:‘吾家千里驹也。’……著《符子》数十篇,盖老庄之流也。朗矜高忤物,不容于世,后众谗而杀之。”所以,全诗的后六句,又流露出作者临难时对人生无常,旦夕祸福的悲哀。“如何箕山夫,奄焉起东市”两句写出了这种心情。“如何”是没奈何之辞。《诗》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用在句首正见其悲痛难遣之貌。作者平生不恤朝政,以隐士贤达自居,自以为得全身之计,然祸不旋踵,终至被罪遭杀,生活在这样一个仇杀倾轧的社会里,人生之无常,不仅是生住持灭的生死轮回,更包括吉凶祸福瞬息之变。作者的高蹈,唯心主义的佛学,可以使他达观地看待生命的终始,但是,不能使他理解祸福嬗变的原因,所以“如何”之辞,又包含着作者百思不解的哀伤之意。“箕山夫”此用为隐士的代称。传说尧时巢父、许由避箕山(故址在今山西和顺)不愿出来做官。后人遂以箕山为隐居之典。“奄焉”写其祸至之快,出人意料。“东市”原为汉代长安行刑之所,后人因以泛指刑场。作者平生自比巢父、许由,却未遂栖隐之志,反忽然落得个生首异处的下场。不禁潸然感喟:“旰此百年期,远同嵇叔子。”自称荒废一生,其遭遇有同才高见杀的嵇康了。嵇康字叔夜,因得罪司马氏遭杀。《世说新语》记他“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作者妄图追踪传说中的先贤,但却重蹈前朝名士的复辙,在政治黑暗的社会里,没有生活的真空,对自矜才高不周于世的文人,嵇康的遭遇就是他们的合理归宿,因此“如何”四句虽只写作者个人的哀痛,但却昭示了高蹈名士的共同悲剧。
俱往矣,作者不能逍遥于人间,而将周流于冥世。“命也归自天,委化任冥纪”。最后二句作者发出无可奈何的感叹。《魏书》附阳固《演颐赋》:“既听天而委化兮,无形志之两疲。”顺天而行再无形神之劳,命归西天极乐世界超脱生死之苦。这种自欺欺人的精神麻醉,难掩他对人世的深深眷恋。
全诗充满着作者寄心无极而又自悲身灭的复杂心情。作者服膺佛学的精微高蹈,然又无法摆脱生命的眷恋。诗人可以在理论上对人之生死终始抱着达观的态度,但面对现实生活的不幸遭遇又使他难以自遣而陷入深深的哀痛中。全诗真实地展示了作者临终时的内心世界。反映出当时高蹈矫情的名士清流理与情的思想矛盾。通过叙写自己无罪罹难,也从客观上揭露了当时社会政治的残酷和黑暗。
比起前代伤逝悼亡之作,这首诗的特点是比较超脱与高蹈了,尽管作者没能彻底摆脱对生命的眷恋。但这首绝命诗,已没有那种呼天抢地的局促悲哀与丧失神智的惊慌心态。由于佛教的传入,给予文士清流以新的思想支柱,使当时人对生死无常有一种新的认识,于是,作者临难时的悲哀,由于佛教谛义的麻醉,亦由淡化而变成超脱了。佛教改变了当时人们对生死的看法,亦开拓了新的诗歌意境,这无疑是文学史上一个很重要的现象。
须要说明的是,新的诗歌意境,亦不能违背吟咏情性的创作准则。侈谈佛理,情性俱泯的经论语录是不能叫作诗的。由于宗教的麻醉没有能够彻底解除作者临死前的心灵阵痛,从而使作者既言于理又不忘于情。全诗才得以避免形同偈颂而能以情感人,被人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