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四个字做题目,似乎有点不太恰切。因为湖山当然是长在的,如不经过大的变故(如大地震),它是不会消失的。何况仅只过了半个多世纪呢!如果改作“湖山依在人去室无”,那就是我今年回乡去实际看到的情形了。不过如此写出,却颇有悲凉哀悼的意思。对这几十年来亡故的人,我是有着悼亡的心情的,但面对这改了观的湖山,却另有一种感触。
我曾下过多次决心,要回湖北省蕲春县中窑胡风的故乡再去看看,却始终未能成行。这次发了一个狠,居然回到了我已阔别五十年的地方,又看到了曾给胡风以深刻印象的“儿时的湖山”。至于它当年给我的印象,又是另一种的:划着小船去远处的湖里采野菱;到背后陈垸山上去拣松菌;八月十五的夜晚,和侄女们偷偷地去摸秋……这些给我留下了田园诗般的美好的回忆。
今年四月,我和女儿、侄女从武汉乘长途汽车颠簸了八个小时,终于到了蕲春县城。这已经比过去坐小汽船到这儿方便多了。下得车来,面目全非,到处都有漂亮的楼房,完全是一派新气象。这里是解放后的新城。我茫然了,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过去我们落脚的西门口的同大号没有了,那是老城。这是胡风的故乡?一个陌生的城!
第二天一早,县委副书记亲自陪同我们去看胡风的家,那背山面水、远处一片群山的家。在蒙蒙细雨中,我们的车停在了恒丰堤上。书记用手一指对面,那就是你们原来的住处。那里一片静寂,了无人声。没有了灰砖砌的瓦房,也没有了邻家白粉墙的房子。没有了屋前湖边的弯弯垂柳,也看不见屋后窑户人家烧窑的袅袅青烟。代替它的是一片碧绿的苎麻田。
看看这脚下的大堤,比过去加高多了,除我们一车儿人之外,没有过往行人。这个过去恒丰堤上的黑壳儿墩是一个小型的水码头。外县来买窑货的木船,一停总有四五条。那里有小店,有住家的船户,堤下靠着不少的小船,都是熟人的,划着船很快就能到胡风的家门口。
现在,不但像二十年代胡风诗中所叙述的“没有了慈母温和的捣衣声”,连家人的话语、犬的吠声、牛的哞叫,一切一切有生命的声音都没有了。所有的只是湖水拍岸的轻轻溅水声和人耳难以听到的植物生长的拔节声。
这一带多是水淹地,只要长江一发大水,堤被冲塌,一些房屋就被席卷而去。这种洪水,十年内总会遇到一两次。但因湖边是一片上好的粘土,烧窑的人舍不得离开它,为窑户服务的船户、客户也舍不得离开它,所以房冲倒了重盖,盖了冲倒,再盖。几辈人居住在这里,生养滋息,从没有想到要离开它,离了它也无处可去。
解放后,新中国关心人民的安危。县城搬了家,中窑所有的住户也都搬迁到同样有粘土而更可以安居乐业的地方去了。
我站在同样静寂的恒丰堤上,瞭望对面鸦雀无声既无人影也无房舍的故土,想起了五十年前胡风带着我和大儿子从上海回家探亲的情景。大哥到码头来接我们,然后坐大表哥驾的大船走水路送到恒丰堤黑壳儿墩。大哥说这样比较安全些,因为胡风是十年前大革命后逃亡出去,一直没再回来的亡命者,要避免别人认出来。老父在门前等着,家人到湖边相迎。那时是多么热闹啊,充满了游子归家的喜悦。而现在,老父、大哥,连大侄儿都早已不在人世了。胡风也再不能回乡了,只能与他们在地下相逢!
当我知道这些住户的后代早已各奔前程建起了更美好坚固的家园时,我用对他们的祝福代替了悲凉的怀旧心情。
(1988年9月8日《人民日报》)
赏析梅志这篇文章,实际上是一篇悼亡之作,但写得不同一般,颇为特别。它不仅没有此类文字常有的那种哀感低沉的调子,而且文情开朗,别开生面地抒发了另外一种感触。
梅志和胡风是患难夫妻,当胡风蒙冤受难的那些年,梅志一直跟随身边,陪伴护理,备尝辛酸。平反之后,没有几年,胡风即与世长辞,梅志对此不无悲凉之感。
由于对死者的悼念情深,驱使她再到胡风的家乡看看,无非借机再寄托一番哀思,聊以遣怀而已。但是到达之后,故乡的变化,使人不能复识,湖山依在,人去家无,完全变了样子,再也找不到原来的痕迹。面对改观的湖山,作者倒没有引起更多的惆怅,而是回忆起五十年前的往事。作者以愉悦的笔调,记述了当年与胡风带着孩子一起回家探亲时,合家欢聚的天伦之乐,登山涉水的诸般嬉戏,划船采野菱,上山拣松菌,以及中秋节的夜晚与侄女们偷偷地去摸秋,说不尽的闲情逸致。而今一切都成为过去,正如苏东坡诗中说的:“事如春梦了无痕”,只留下一点带有苦味的甜蜜回忆,不由得便生出一缕淡淡的哀愁。但转而想到当年居住在这里的那些贫苦乡民们的后代都迁到新居,建立了更为美好的家园时,便一扫个人的怀旧之情,转而为他们祝福。
文章好像不是在写悼亡,而又处处在写悼亡,言彼而寓此,文散而神聚。行文点到即收,不作浓笔渲染,哀而不伤,深婉有致。结尾有点类似辛稼轩的词意:“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不过,辛词的结语是有愁难吐的一句淡话,而此文的结语则是化愁为喜的真实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