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吉·水调歌头》原文赏析
自吴江常熟回舟欲至娄上作
偶厌玉虚住,屈作世间人。人生谁最快意? 良夜与良辰。我欲花开地下,更使水流天上,耳目一番新。倘荷化工允,宁俱俗流嗔!
又谁愿,朝列阙,叩群真? 百年三万多日,卧足几回伸?九野分铺列宿,五岳填平四海,从此罢扬尘。万事等闲耳,无鬼亦无神。
这首词作于1802年。这时,已是词人上书言事,获罪远戍,九死一生,退归乡里的第二年。他一方面闭门著述,一方面也遨游山水。吴江、常熟、京口、江宁、扬州、通州、苏州、杭州……都是他常去的地方。看来,他并没有从此远离社会,超脱现实。看破红尘,心如槁木,而是依然关心世界,热爱人生,虽在暮年,壮怀未已。他是乐观开朗,甚至还颇有点大胆幻想的。
先看词的上片: “偶厌玉虚住,屈作世间人。”玉虚是神仙所居之境,这里暗指自己在朝廷时曾任翰林院编修,曾“在上书房行走”,还住过“澄怀园直庐” ……算得上名列过仙班,现在却迁谪人间了。一个“厌”字,一个“屈”字,有点自傲,也有点牢骚。但下面写的正是“世间人”的畅想。“人生谁最快意? 良夜与良辰。”这里的“谁”不是指人而是指事,即“何”——人生中什么事最为舒心、快意呢(这个“快” 字,与“厌”、“屈”相对)?那就是欢度“良夜与良辰”。这是总说,笼统地指最爱美好的时光、理想的生活。下面就具体了。“我欲”两句可以说是美丽的想象,是理想的象征。使地底下花开烂漫,使天之上流水潺缓,这是多么神妙的景象啊! 唐代诗人李贺曾有“银浦流云学水声”的奇句。天上有银河的神话古已有之,但地下能开花则前所未闻,是词人的大胆幻想。“耳目一番新”言外之意是现实的生活不免使人感到陈旧,需要来一番改造。只要能得到“化工” (造物主)的应允,就不怕一些保守的、平庸的“俗流”的嗔怪。这里不禁使人联想到龚自珍的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我劝天公重抖擞……”当然,他们都只能寄希望于“化工”和“天公” (即皇帝),但他们那种强烈的改变现状,开创新机的愿望,确是非常动人的。
词的下片换头处: “又谁愿,朝列阙,叩群真?”紧承过拍,遥应开头,进一步表现对朝中生活的厌弃和对自由、理想的追求。“阙”指天上宫阙,“真”就是仙人。李白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里说: “百年三万多日,卧足几回伸?”也是类似的意思。人生有几时,怎能老是过畏首畏尾、缩手缩脚的生活?这里连用两个反问句式,语气强烈,反映了词人倔强的性格。下面提出了比上片 “我欲……”更宏伟的理想: “九野分铺列宿,五岳填平四海,从此罢扬尘。”让天上的列星分铺到地上的九野,令高耸的五岳去填平洶涌的大海,实现一个光辉灿烂、清明朗润的太平世界,那该多好啊! 当然这都是一种象征,而且这种理想毕竟很朦胧,但能出之于近二百年前封建社会的一位词人的口中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结拍两句: “万事等闲耳,无鬼亦无神。”意即天下事都不妨作如是观。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既然没有鬼、没有神,那么希望就在“世间人”了。词人的畅想,也就是他“屈作世间人”以后的畅想。他没有消极、没有悲观; 他是大胆的,也是真诚的。尽管我们不能把他的认识看得太高,理想说得过妙,但他的积极精神与乐观情绪是无法否定,值得赞扬的。
这首词富有浪漫色彩,主要是抒豪情、寄畅想的。用的是象征手法,却绝不隐晦,显得明快而自然。他曾评自己的诗“如激湍峻岭,殊少回旋。”移用于词也很准确。大抵长处在于开阔、雄放、奇崛、粗犷,而短处在于“少回旋”,少曲折与含蓄,喜欢说尽,不耐深味。但总的讲来是以“气象”胜。这就是古人评说的“奇气” (赵怀玉)、“逸气” (恽敬)和近人评说的“胆气”(夏承焘)。这其实也正是他自己的艺术追求。他在《北江诗话》中说: “余最喜观时雨既降,山川出云气象,以为实足以窥化工之蕴。”又说: “余于四时,最喜二月,以春事方半,百草怒生,万花方蕊,物物具发生气象故也。”他的这首《水调歌头》不是就写得生气勃勃,颇有“化工”气象吗?这是一首词人的品格与词的风格完全统一的佳作,有起孱立懦,一扫颓风的作用,决不能以“魔道”视之,以“常州词派”的标准限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