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谒金门》原文赏析
真堪惜,锦帐夜长虚掷。挑尽银灯情脉脉,绣花无气力。女伴声停刀尺,蟋蟀争啼四壁。自起卷帘窥夜色,天青星欲滴。
时间本是个“常数”,然而,在以表现人的感情世界为主的诗歌领域里,它的“长度”却又常常因人而发生变异,这或者也可戏称为物理学“相对论”(爱因斯坦创建)之外的别一种“相对论”吧。比如,白居易诗云“春宵苦短日高起”(《长恨歌》),苏轼诗云“春宵一刻值千金”(《春宵》),这些就都是嫌“春宵”之短的;其原因在于诗中的主角正度着人间最幸福的时光,所以他(她)们倍感时间的短促易逝!而这首词中的女性,却受尽了“夜长”的精神熬煎,故唯恐长夜之不能早晓!
本篇所着力刻画的,仍是很多诗词所早已描摹过无数遍的“思妇”心态与“闺怨”情绪。关于这首词,明卓人月《词统》卷五记述过一段“本事”,据云有个叫做“玄之”的人,曾梦游仙境“玄妙洞天”,见一少女歌此《谒金门》词,遂翻然梦醒云云。其事颇不足信,故不以为据。这里的论析从词意出发,定为“思妇”之词。不过,它在表现手法上却又有自己的新意。开头两句直赋其情:“真堪惜,锦帐夜长虚掷。”身处锦帐(表明其居室的华美)中的这位思妇,也曾与恋人有过兰房同饮、蕙帐共眠的美满无比的“夜生活”,故深知“锦帐之夜”的珍贵;然而,现今却情人不在、孤房独坐,这怎能不引起她对“夜长虚掷”的“真堪惜”之叹呢?从这两句之中,我们既可明白她的“过去”(有过很多甜蜜的“春宵”),又更可清楚地明白她的“现今”——底下六句便作交代。辛弃疾有词云“怨无小大,生于所爱”(《沁园春》),爱而不得,便会生怨;惜而至极,便又生恨。因此这思妇的情绪,便又从惋惜夜长之虚掷,转而变为恼恨夜长的难熬了。先请读这两句:“挑尽银灯情脉脉,绣花无气力。”这是通过其行动、神情来写其愁绪。“挑尽银灯”,使我们联想起白居易“挑尽孤灯未成眠”的句子,既状其孤独,又状其夜深;而“情脉脉”三字,置于孤灯摇曳的光线之下,更使我们宛然如见她含情凝睇、遥想情郎的可怜模样。故而接言绣花无气力,便是自然而然的了——既然“心不在焉”,何来兴致去描龙绣凤?此种慵懒神态的描绘,又反过来加强了夜长无聊、孤独落寞的心理氛围。行文至此,一个多情却又多愁的“思妇”形象就呈现在读者的眼前了。但作者的描写却并不就到此为止,他还要进一步作设身处地的内心刻画。以下四句便是借思妇本人的“耳朵”与“眼睛”来写她的切身体验:“女伴声停刀尺,蟋蟀争啼四壁。”夜已深,人已静,邻居女伴的牙尺剪刀之声已停,故而蟋蟀的秋鸣便在这寂静的深夜听得越发分明。这儿前一句写“静”,后一句写“闹”,通过对比来突出蟋蟀的哀鸣所引起的“感情效应”。首先,蟋蟀争啼四壁,表明时已深秋,而秋声之四起、秋气之萧飒,就非常容易引起人的伤感;其次,正如姜夔咏蟋蟀词(《齐天乐》)所说,它那“哀音似诉”的凄凄“私语”声响,不由会加剧听者“别有伤心无数”的感情上的连锁反应。所以词中的女主人,便情不自禁会卷帘出户,仰望夜空——此时,读者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前便出现了一幅极为凄清的景象:“天青星欲滴”。夜已深沉,天幕青黑,唯见群星璀璨,闪烁欲滴。是何景也,是何情也,只有夜深不眠、忧怀悄然的人才会深刻地体验到此情此景的孤独感与凄清感!故而这两句虽未直接写情,然而它的效果却比直接写情更为强烈——其高妙之处即在于让读者通过自身的视觉去深切体验夜色的苍茫、夜空的寂寥,然后再使他们转而联想到正在“窥夜色”的“思妇”那一双忧伤的眼睛,并进一步深窥她那愁苦不堪的内心世界。因此如果要说这首词在表现手法上有什么新意的话,那便是它擅长于心理刻画:开头两句,直言其对于“夜长虚掷”的惋惜之情;以下六句便由此而展开其感情脉络,先用其行动、神情表明其孤独无聊的心态,再后更“借用”思妇本身的感官(耳与眼)来展示其凄清难言的内心世界。特别是结尾一句,用语十分精练优美,既塑造出了一个夜深天青、星光垂滴的自然“境界”,又塑造出了一个充满凄情、热泪欲滴的感情“境界”,实是不可多得的佳句。思妇之夜长难熬的情绪,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