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远眺,红日西沉,我久久地凝视着那轮滴血般渐渐沉落的夕阳,浮想联翩,一种对母亲的说不完道不尽的感情,像潮水一样在心中翻腾。我深爱我母,但一生之中却又对母亲尽孝甚微,到老来,每想到这些,总有一股深深的愧疚袭上心头,怆然而泪下……
“公公,你在想什么?”小外孙惊讶地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问。
“我在想妈妈……”
“哈哈,公公也会想妈妈!那你的妈妈在哪儿?”
人皆有母,做儿子的哪有不想母亲的。可是,母亲啊,你在哪儿?你可知道,如今八十岁的儿子在想你啊,想得好苦啊!
母亲周氏,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名字,生于晚清年间,一位农村普普通通的妇女。端庄的脸庞总是露着知足、平和、温存、慈祥的笑容。她为人忠厚而热诚,说话含蓄而亲切,处事豁达而明理,在我的一生中,母亲就像一面明镜,时时伴随着我。
母亲一生勤劳俭朴,整日劳碌。我家贫口众,大布褂子寒暑穿,粗茶淡饭度日月。一年到头母亲总是起五更睡半夜,操劳不息。几代同堂,举家数十口,一日三餐,她从淘米下锅到端上饭桌一手到底,等大家吃饱散去,她才拿块饼子在空菜碗里捋一捋吃下去,就算一顿饭了。记得七弟周惠穿的一双经她千补百纳的鞋子,竟像双高木屐一样。母亲常说:粗布衣裳饭菜饱,就是好日子了。解放后,各家的生活都有了一定的改善,母亲也到了晚年,仍常常告诫子孙:“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常将有日思无日,莫等无时想有时。
少小之时,兄弟们都一个挨着一个同睡在一张大通铺上,鸡鸣三更,但见母亲还端坐在床头边,借着一盏如豆的灯光,上一针下一针地为我们纳鞋底哩。眼睛越眯越细,动作越来越慢,猛然间母亲又惊醒了,原来针尖扎进了手指,她用嘴吮吸伤处的血珠,又长一针短一针地继续纳起来。
人人都说母亲的脾气好,有豁达的度量,生活中无论发生什么矛盾和不幸,她总是讲吉利的话,从不出沮丧之言。“好话不应坏话应”,“平安就是福”,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老话,仿佛就是她的信条。其实,不过是在人生苦海中对美好愿望的寄托罢了。
儿子一个个长大了,媳妇一个个进门了,照理说母亲可以享享福了,可母亲依然如故。拉磨推碾、锅台灶口、洗碗涮筷、浆洗缝纳、敬老扶幼、难得有一刻闲暇。她从不说长道短、从不厚此薄彼,自己不讲究吃穿,却把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都分给了众媳妇,而累活脏活全都自己动手,对各房媳妇的关怀体贴可说是无微不至。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媳妇们有口皆碑,无论人前人后对婆婆都没有半个不字。
母亲并不懂得什么叫革命,但孩子们革命了,眼见得一个个离开了身边,投身到革命队伍中去。反动派来抄家,父亲以“共匪之父”的罪名被抓去坐牢游街,叔父被枪击伤重而亡,二哥出逃,四弟被捕两次陪斩酷刑毒打,五弟被活埋,两个侄子在抗日战争中以身殉国,我被捕入天牢多年,还有不少亲朋故友生死未卜。其中许多事件就发生在母亲的面前,她却能处变不惊,在悲愤中坚强挺立,与反动派据理抗争,依然稳妥地操持家事。当共产党组织在我家开会,她总是默默地给我们烧水做饭、望风放哨;共产党人躲避搜捕来到我家,她总是以极大的热情冒杀头的风险全力相助,临走时,还要给每个同志的口袋里塞上几个煮熟的鸡蛋,说:“吃蛋,吃蛋,遇难就淡了。”给那些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同志以慈母般的慰藉和视死如归的勇气。抗日战争期间,有位同志犯了错误,我火了,关他的禁闭,恨不得枪毙了他。母亲却亲手做好了饭菜让人给他送去。母亲见我怒气冲冲,对我说:“不管罪有多大,饭总要给他吃,有打罪、骂罪、死罪,就是没有不给饭吃的罪!”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类母爱的高尚体现吧!
在那兵荒马乱、长夜难明的岁月里,可以想见母亲肩上的担子是何等沉重,无声的泪水多少次浸湿了她的衣衫,缕缕的白发悄然爬上了她的两鬓。母亲默默地忍受着战乱的蹂躏,贫困的饥寒,没有抱怨,没有颓唐,在对儿孙们的革命事业充满自信的希望中,终于盼到了新中国成立的曙光。
母亲从未上过学,没有文化,至多只是受过一些封建礼仪的熏陶吧。但她却常常能引用一些通俗而又富有哲理的话来说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言简意赅,耐人寻味,久而不能忘怀。
建国后,因为待遇的变化,工作的需要,我住进了小洋房,配备了小汽车。我多想把饱经患难年近风烛的老母亲接来住在一起,尽尽我这个儿子的孝心,让她安度晚年啊。可是我三番五次去接她,她就是不来,执意要住到其他兄弟家去,还对我说:“要少坐车子多走路!”是提醒我做了“官”不要脱离群众呢?还是关心我的身体运动少了对健康不利呢?也许是两者兼有吧?这句话,却让我记到现在,想到如今……
一九五九年在庐山召开的中央全会上,七弟周惠受到了党内错误的批判,很久没有给母亲写信问安了。一天我去看她老人家,母亲问:“老七怎么好长日子没有信来呢?”我未加思考随口答道:“听说他犯了错误,反对毛主席。”谁知她紧接我言脱口而出:“唉,伴君如伴虎喔!”啊,一位在旧社会度过了大半生的老人,用极其通俗的观点来解释这种特殊的事件,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惊愕、肃然,不知何言以对。
不久她老人家故世了,在弥留之时,我征询她百年之后葬于何处?是否要送回老家与父亲合墓?她闻而笑曰:“何需要费那个事喔,哪里黄土不都好埋人吗。”
呜呼!母亲,你养育了那么一大群子孙,将他们无私地献给了党和人民的解放事业,有的已经牺牲了,过世了,活着的如今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效力于祖国。然而,大家都没有忘记你那山一样的品德,海一样的恩情。你纯朴、勤劳、明理、知足的优秀品质,永远是我们学习和教育后代的楷模。
母亲,你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然而,那悠悠情思一刻不停地在我的生命中闪烁着……
1988年冬
(上海人民出版社《写心集》)
赏析惠浴宇的《我的母亲》是他的散文集《写心集》中的一篇。《写心集》这本书记录的都是他的辞世的师长和亲人,写得真实、动情、感人。正像作者自己所说:“我力求准确地写出我心底所忆、所思、所爱、所憎”,“寄托我深深的怀念和哀思。”
文章开头,与外孙的一段对话,就十分传情:
“公公,你在想什么?”小外孙惊讶地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问。
“我在想妈妈……”
“哈哈,公公也会想妈妈!那你的妈妈在哪儿?”
从这里开始,作者回忆他的妈妈。她勤劳俭朴、整日忙碌,一日三餐,等大家吃饱散去,她才拿块饼子在空菜碗里捋一捋吃下去;夜里,借着一盏如豆的灯光,上一针下一针地为孩子们纳鞋底。继而写她掩护共产党人在家中开会,临走时给每个同志口袋里塞上几个煮熟的鸡蛋。家中几人坐牢,几人惨遭杀害,她都能处变不惊。……真是“山一样的品德,海一样的恩情”。读了使人崇敬,给人以激励,给人以力量。
文章写的是母亲,但字里行间,正是表现了作者的凛然正气与革命情操,表现了老一代革命家的伟大胸怀,文章具有宏伟的气势。陆一定在为《写心集》所撰的序言中说:“《写心集》的特点是用一桩桩具体事实来说话。这里所写的人物,都是浴宇同志所极为熟悉的战友,是真人真事,是有血有肉的。浴宇同志平日言简意赅,但写起来却那么细致。”浴宇的老伴顾静在此书重版时说得更动情:“看到你这厚厚一叠书稿,就仿佛看见你在构思每一篇文章时辗转反侧,长吁短叹,通宵达旦,彻夜难眠;仿佛看见你讲到动亲时奋然拍案切齿怒骂;仿佛看到你写到情深处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怎能不动人呢!理所当然的,《写心集》荣获全国新时期优秀散文集奖。
由于篇幅关系,在这里只能收入这篇短文,那些写陈毅、陶勇、王治平、俞铭璜、徐步的篇章只有割爱了,在那些回忆文章中,更是充满了革命的同志间的深厚的友谊和伟大的革命献身精神。惠浴宇的随笔,是一个革命者的回忆和倾诉,是对战友的深切怀念,无愧于他所处的伟大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