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周作人》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有人问,我这诗是什么体,连自己也回答不出。法国波特来尔(Baudelaire)提倡起来的散文诗,略略相象,不过他是用散文格式,现在却一行一行的分写了。内容大致仿那欧洲的俗歌;俗歌本来最要叶韵,现在却无韵。或者算不得诗,也未可知:但这是没有什么关系。
一条小河,稳稳的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
土堰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工夫对了我的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倒在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个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那里去了?
《小河》写作于1919年1月,正是白话诗创作方兴未艾之时。它的发表给新文学带来不小的震动,胡适曾称它为“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谈新诗》)。朱自清更是称赞它“融景入情,融情入理”(《<;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但以后随着作者在敌伪时期的变节,也随着后来者艺术鉴赏趣味的改变,对这首诗的批评愈见增多。也许批评中掺杂了一些非诗因素,因此许多批评未必中肯。平心而论,《小河》确是新文学初期的新诗代表作之一。
诗的小序,透露出作者在创作准备时,已经融入了波特莱尔的影响,其表现为二点:第一,诗的形式是散文诗,不过是用分行的手法来写,但构思布局和语言特点都是散文化的;第二,在创作手法上,它是象征的,隐喻的,在小河的意象背后包容了诗人对西方现代思潮的理解。
因为是散文诗,所以它无韵,完全摆脱了旧体诗形式的束缚,换上明白达意的口语,形同散文。如果以抒情诗的要求来读它,难免觉得它在语言上的稚拙和不精炼,或者冗长。但它传达出来的,确实是诗的语言。它在亲切、朴素和细腻的文本形式下包含着两层意义:一是对具体意象的细密观察,描绘出小河流动受阻后的各种景象,以抒写个性要求发展的情怀,——也即朱自清所说的“融景入情”;二是更深入一步,借各种生物之口,诉说出它们对小河受阻后的同情、悲哀以及恐惧,曲折地表达了对生命力的复杂理解——也即“融情入理”。这首诗通篇没有说教的痕迹,始终围绕具体的意象,以描摹和象征的结合,显示了传统旧体诗词的程式化语言所无法表达的优越性。
文本的双重意义决定了小河的象征具有多层内涵。诗的前半部分是写一条小河在生满“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的两岸中间“稳稳的向前流动”,描绘出小河流动时生机盎然的常态画面。但是“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使小河“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展开了对堰冲击的斗争。然而,河与堰并非有什么宿怨,“水也不怨这堰一便只是想流动,想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这个假想反映了五四时代的人道主义思潮对作者的影响:一切都只是按着本性而行动,而发展,有所障碍,便去竭力排除,但排除它的目的只是为了进步和发展,并不是为了损害他人。作为筑堰堵水者的农夫也是个面目不清的形象,他为何一再筑堰,阻挠水流?诗中未加说明,也无须说明,它不过是象征了社会上一种妨碍个性发展的人为势力而已。
诗的后半部分从第十三行开始,叙事视角改变了。原先作为叙事者角色的作者退入了幕后,却出现了河堰双方搏斗时作壁上观者——稻、桑、草和虾蟆们的对话,描绘出它们对于被囚住的河水的复杂感情。它们都是小河的“好朋友”,对小河的被阻怀着同情,它们对小河的生命力在石堰的囚阻下渐渐萎顿报以同情,但这种同情下面,它们又抱着深深的顾虑和畏惧。它们凭着本能的敏感担心着,小河的生命力得不到正常的流动后,会积聚起巨大的破坏因子,一旦冲出堰堤,就会发生可怕的后果。
诗的后半部分中,小河的意象内涵已经发生了变化。它展示出作者对它相当复杂与深刻的理解力。如果用中国传统思维习惯来解释这首诗,小河的意象自然会使人联想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和“载舟覆舟”之类的古训,于是就得出作者对革命感到忧惧的结论。其实,在“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中,对河流的意象已经赋有新的、来自西方的象征意义:暗示生命力的冲动,这概念来自柏格森的学说。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写下著名的开篇第一句:“水声浩荡”,已开先河。生命力的困顿和受压抑,反使破坏力量因此而积聚,一旦冲破理性的堤防,将会是玉石俱焚、难以收拾。这种想法与当时刚刚传入中国学界的弗洛伊德学说显然是有关的。——柏格森+弗洛伊德,正是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的名著《苦闷之象征》带给中国知识分子的礼物。周作人当然不会例外。更何况他写《小河》的前后,正在起劲地读弗洛伊德、卡彭德和蔼理斯的书。联系全诗看,小河的象征由“个性”转到“生命力”再进而暗示出关于弗氏“潜意识”、“伊德”之类的理解,正表现出五四新诗与世界思潮同步的知识构造与开阔境界,这也正是深得其意的郑振铎在1935年时还说《小河》至今“却终于不易超越”(《<;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导言》)的含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