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血肉被鲁南大地收去了。早先只是兰陵城东南郊野上的一个小坟头,添的土多了,积出了山的姿态。
一个思想者在这里静眠。散发着古远气息的泥土裹紧他,温润的水分滋孕出鲜碧的草树,仿佛从他的身体上长出。我来的时节,残冬的寒峭刚刚过去,纷繁的枝条溢满春天的芳馨。树身带着深沉的神情伫立,几抹轻倩的针叶阴影投映在孤零的坟上,常青的树色象征着生命的久远。墓上的青草在风中绿波般漾动,宛似布满苍老额头的智慧的皱纹。野花也来夺一点风光,花瓣细小,缭乱地吐出粉白与淡蓝,受了风吹,犹似化成蝶翼,转瞬就翩翩旋舞,绕墓而飞。思想的颜色灿灿地闪,吸引着人们的想象。
荀子两任兰陵县令,度过的年光近二十载。那时,他是这个名邑的担纲角色,就像他以强健的思辨力在诸子百家中获享学术尊荣一样。春秋战国时期,思想的开放蔚成繁盛的争鸣局面,衮衮时贤的慧觉,是那个活跃的年代孕育的,又照亮那个年代。曾在历史上共处的诸公,生前,接纳他们的是社会,死后,接纳他们的是热土——走尽了有涯之生,各自带着风雅遁入孤寂的空间,在枯守中承受浓重的黑暗的包围。最带情感温度的是,拥抱荀子的乃终老之地——兰陵的黄土,同赵国的故土一样叫他噙满激动的泪水。被清谧攫住的心,最宜耽入沉思和遐想,他不感到失落。永远辞别了人世,天国的门阙訇然敞开,荀子迎向新异的一切。
远近而来的参谒者,穿过一扇扇髹红漆、镶金钉的大门,轻步接近先哲袒露的心扉。重檐的后圣殿,是为象征思想的重量而兴修,名为“梦花笔”的华表,是为象征生命的高度而刻造。建筑寓意都落在钦敬与追怀上。在这个令后世的目光和心灵良久驻留的地方,我一时的所想,竟是那座无数人经览的济慈墓——惹得雪莱为它动情,并用欣羡的语气说:“想到人死后可以被埋葬在这么甜蜜的地方,不禁使人迷恋上了死亡。”瞅瞅冢前分立的墓碑、翁仲,我更在心里默诵正殿内外横匾上的题字:“最为老师”、“周孔之绍”。供于方正拜台上的荀子坐像,是工匠模拟他的形神悉心雕镂而成的作品,扫视的一瞬,我记住了清癯的面容和蓄在颌下的浓须,还有一双闪动着明慧之光的瞳眸。把“生受崇敬,死备哀荣”八字给他,是合适的。
天授的心智禀赋,使荀子将一生中的黄金时段励志于学理的创制。从思考出发的书写,让他通过充盈卓识的语汇来表现自己。神圣的精神劳动,是天职和使命。他向世界赠送了自己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深邃的思想和诚朴的感情。“博雅”、“知明”诸字,镌在墓道中间的牌坊上。这标签化的圣训,语出《劝学》无疑。我们多是在语文课上怀着赞叹的心情记诵此篇,从语词间流贯的古雅风调中初识荀子。畅达的论理、警策的箴谕、严缜的逻辑,显示了思想家的一面;繁复的譬喻、整练的句法、排比的气韵,显示了文学家的一面。真理从来都切近人生,精神的功绩也是现实的。他的精进的教诲,仍然在为学子的成长服务——点燃胸中炽烈的信念,竟至改变了命运。当他们摒弃混在心间的各种杂念,敦习进修,使潜在的才智获得长足发展后,定会亲切地怀忆这位带着荣耀远去的尊师。
稷下游学,对知识汲汲以求,为荀子渊深的学养打了底。他承习孔孟,用精辟的言辞建构儒家的精神秩序。古与今、天与人、名与实、义与利、善与恶、礼与法,对于充满矛盾意味的概念,皆持独异的灼见,倾心解析深奥的意义之谜。基于认识选择的理性定位,是在时间线上确立的坐标,引导后人向着儒学的源头寻溯。
“天行有常”是荀子尊奉的天道观。究天人之理,飞荡慷慨之气,代表了人类的自信。上古时代,少数智者才能看到这个高度。他用理智的声音压倒飞来的质疑,使自己跃上思想家的峰巅。他对观念世界的成功塑造,促进了古代哲学的成熟。他那仰天而啸的风姿,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一颗孤傲的灵魂在无边的寰宇狂奔。同在穹苍之下,他不像屈原那般忧愤,也不像庄周那般玄远。
“人之性恶”是荀子对孟轲发出的辩难,也提出一个深刻的道德命题。面对人性,孟子投来的目光是温良的,荀子投来的目光是冷厉的。他的思绪固执地转向人性的另一面,并直接亮出诘问的锋芒:不经过教化,先验的善只是理想化的幻象。相异的识见深处,又都暗含理想主义的色彩。一代儒宗钱大昕谓之“立言虽殊,其教人以善则一也”。善恶观念是复杂人性的抽象,对于心灵的默化往往又在日常的浸淫里。歌德的看法或近于述圣公子思的中庸准则,他这样讲:“我们称之为恶的东西,只是善的另一面,它对于善的存在以及构成整体是必不可少的,就像要有一片温和的地带,热带就必须炎热、拉普兰就必须冰冻一样。”天道远,人道迩,形而上的奥旨,我是常人,故不能解,只好求诸奇异的力量。还是连唤数声,让醒来的荀子笑微微地跃出地面,向没有尽头的来日睁开眼睛吧。雨果说过:“那些生时是天才的人,死后就不可能不是神灵!”
生命对于荀子的灵魂来说,消逝得太匆忙了,不然,他的精神长度不会限定在《荀子》三十二篇上。太史公说他“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嘉惠历世的鸿文,扩大了无数人的思维疆域,掘进了认知的深度,魂灵上的盲者瞩望到了照彻内心的光芒,培育出对于生活哲思的敏感。简言之,后学莫不有所沾溉。这些独立成章的文字,展开了一个个精彩的内容单元,兰陵人赋予它们一种耐久的形式——刻在长长的碑廊上,使其战胜时间。带着巨大精神能量的经典,最有资格同碑石永伴。不,这些文章本身就是一座巍峻的纪念碑!荀子以深思的代价换来了煌煌载籍,这些载籍内蕴的坚实力量,支撑着宏富的中华文化的巨构。作为著述者的他,赢得了历史的荣光,没有任何虚假的荣光!一幅精神的肖像在追慕者心中清晰地显现。司马迁撰写《孟子荀卿列传》,是向圣贤的致礼。思想家的美誉,超越了县令的体面。文名一旦盖过官名,理政的那番作为倒不常有谁去留意,荀子为之抱憾吗?“从今以后,众目仰望的不是统治人物,而是思维人物。”这,仍是雨果的妙句。
一个人影响着未来。在荀子面前,死亡并不存在,只因魂魄的寿命从来都是无限的。殒身不会导致与世绝缘,也不标志着思想的终结和精神的断裂,他照例活在绵远的世代中。他的睿智长存于我们的呼吸之间,盈溢着古典意蕴的语声延续着同圣谛建立的联系。他的双眼好像永远不肯闭上,脸庞依然浮起慈蔼的笑意,宁静地细听后人念诵自己写下的旧而未朽的字句,探知古老的意义如何获得颖异的理解和精新的开益,体味迥殊的生活感觉。
只有用心灵悟透的道理才值得借助语言来表述,成为引导前路的真知。时光抹不去它们的长久价值,每个人都通过自身的经历验证这价值的珍贵性。荀子的撰述,在两千多年前停止了,而在后嗣那里,则意味着一次次新的开始。也就因此,理知的生机不会萎缩,荀子的心灵羽翼挣脱囚室般幽狭的圹穴,朝着寥廓的天际纵意高翔。人们没有失去他。那颗纯正的灵魂,穿越世纪的门限,犹在现实生活中跳荡。我开始相信,茫茫世间确实存在着永恒。
太史公尝言:“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葬身淮南,李郢孜镇的一抔土下,幽魂不言,公子黄歇还记得起荀子吗?楚相葬身之所,不过一碑一冢,别无布置,逢着晚天的斜阳照来,伤感地立在淡红的落霞中,哪有荀子墓园内崇楼高台的雄丽气象?
随风流泻的灰云坠下来,压住了坟头萋萋的浅草。草丛间颤响着低幽的虫鸣,闲寂的空气愈加浓郁。垒土的弧形边缘被环砌的青石收住,封存了荀子的世界,我也陷入极深的缄默。只一瞬,太阳破开雾霭透出光来,绽放感动天空的明亮的微笑。迎着温煦的照拂,隆凸的封土像是从短梦中醒来,灼灼地亮了。此刻,我的视线恍若同荀子的眸光对接,整座丘垄都笼罩在穿透岁月浓雾的沉静光晕中。这寂寥无语的古冢,存迹千载,并未沦为被遗忘的一隅,潮润土壤的空隙盈满生命的热度,饱实的精神种粒在沃野宁静的怀抱中获得新的萌发。荀子的建树没有覆盖日月的尘埃,无尽延长的光阴会显示它的久远意义。
深深的苍凉是坟茔特有的气氛,四围堕入空寂。大地不会愚弄人类,与它结为一体的逝者,用骨骼担载沉重的泥土,抗拒时日的压力,并以恒定的姿势享受安宁。我的手缓缓抬起,像是举觞敬酹一樽兰陵美酒,在这悄默的墓前。甜润的汁液洇入他长长的酣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