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红记》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娇红记》二卷，明·高儒《百川书志》著录，入“史部小史类”，题为元·虞伯生编辑，明·赵元晖集览。然郑振铎录《娇红记》入《世界文库》，云：“当系三山书贾赵元晖窃虞伯生名，以资号召者。”而《娇红记》前丘汝乘序，云为元代清江人宋梅洞作。按，虞集(1272—1348)，字伯生，号邵庵，临川崇仁(今江西崇仁)人。元成宗铁穆耳大德初，荐授大都路儒学教授，文宗图帖睦尔朝，累迁至奎章阁侍书学士。著有《道园学古录》五十卷等。又，宋梅洞，元人，生平行迹无考。
乔力
申纯，字厚卿，祖汴人也。[1]生于洛阳，而随父寓居于成都，八岁通六经，[2]十岁能属文。天姿卓越，[3]杰出世表，[4]风情接物，不减于斯，故贤士大夫多推举焉。宣和间，[5]荐而不第，[6]归郁郁不自胜。尝登山临水以豁怀抱，食息未尝忘。家居月余，因适邻郡母舅王通判家。即日命仆起行，信宿而至。[7]但见门枕碧流，目断千里，波涛汹涌，风景粲然，[8]明灭远出，特起望外。因赋词一阕，以写山川之胜。词曰：“锦城西，一区华屋，天开多少佳趣!当门绿水朝千里，何况碧山无数?堪爱处有潇湘新篁，松桧森前路。深沉院宇，见帘幕低垂，丝簧迭奏，镇日歌金缕。 林落入闾里，一水拖蓝，两山排翠，昼长人静重门闭。又过芳郊别地，小生平昔依慕幽意，谁为主?诗朋酒侣，向此地嬉游，寻花问柳，须是有奇遇。”生既至，因入谒舅，舅见之，礼尽遂引生至中堂。妗出见，生进拜，就位。舅妗询问，生答应愈恭。舅有一子，名善父，年七岁，一名含。舅因呼善父出拜，再命侍女飞红呼娇娘出见。良久，飞红附耳语妗，以娇娘未梳妆为言。妗因怒曰：“三哥家人也，出见何害?”生闻之，因曰：“百一姐无他故，姑俟日后请相见?”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未理妆，故欲少俟。三哥一家人，何事铅粉耶?”又令他侍女促之。顷刻，娇自左掖出拜。双鬟绾绿，[9]色夺图画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莹。[10]生起见之，不觉自失。叙礼毕，娇因立妗后。生熟视，愈觉绝色，目摇心荡，不能禁制。妗语曰： “三哥远来劳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东，[11]去堂三十余步。生归馆后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思慕娇娘而已。恨不能吐尽心事素语浃洽，[12]故常意属焉。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亦自幸其相留，冀得乘间致衷曲于娇娘也。
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庑，虽终日得与游从，未尝敢一妄言相及。生因察其动静，见娇言笑举止，常有疑猜不足之状，生知其赋情特甚也，求所以导情达意之便，而未能得。一夕，娇晚绣红窗下，依窗视荼蘼花，久不移目，生轻步踵其后，娇不知也。因浩然长叹，生知其有所思，因低声问曰：“尔何于此仰视长叹也，将有思乎?将有约乎?”娇不答， 良久乃曰：“兄何自来?此日晚矣，春寒迫人，兄觉之乎?”生知娇以他词相拒，因应曰：“春寒固也。”娇正视，逡巡引去，[13]生独归室无聊，乃赋一词，书于壁以寓意焉。词名《点绛唇》：“庭院深沉，迟迟日上荼蘼架，芳丛潇洒，妆点春无价。玉体香肌，好手应难画!还惊讶，春心荡也，谁共游蜂话?”自后，日聚饮宴，或同歌笑，申生言稍涉邪，娇则凝眸正色，若将不可犯。生虽慕其美丽，然其不相领略，以谓娇年幼情简，不谙世事，因不介意。一日，舅有他甥至，舅妗亦留之。至晚舅开宴，申生预坐。[14]酒至半，妗起酌酒劝他甥，舅将酣，娇时陪立妗后赞之，令溢觞。[15]酒至生，生力辞。妗曰：“子素能饮，独不能为我开怀乎?”生辞以失志功名，且病，今已醉甚，不能复加。妗未答，娇因参言其后曰：“三兄动容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因辍瓶授觞，生再拜而饮，因喜不自胜。既毕，妗退步酌酒劝舅。申生之前烛烬长而暗，娇因促步至烛前，以手弹烛，送目语生曰：[16] “非妾则兄醉甚矣。”生谢曰：“此恩当铭肺腑。”娇微笑曰：“此非恩乎?”生曰：“意重于此矣。”语未毕，妗因索水涤觞，娇乃引去。自此生复留意。一夕，娇独坐于堂侧惜花轩内，生偶至坐侧，见娇凭栏无语，徙倚沉吟。[17]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欲开未开，生因吟二绝以戏之。诗曰：“乱惹祥烟倚粉墙，[18]绛罗轻卷映朝阳;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娇姿艳质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惆怅东君不相顾，[19]空余一片惜花心。”生援笔写此二诗以示，娇巡檐展诵，倾环低面，欲言不言，正凝思间，忽听流莺睍睆如道人意中事，[20]生又挥毫作词一章以赠之，词名《喜迁莺》：“园林过雨，问满目媚景是谁为主?翠柳舒眉，黄鹂调舌，镇日恣狂歌舞。金衣公子，何事迁惹万千愁绪。芳草地，有香草宝马骈阗几许? 原无据，行乐处，好景良辰，休把空辜负!一种春风，几多描画。听绵蛮簧语，又向暗巢偷眼，欲啄花心无路。知墙外待放伊飞，向傍人低诉。”娇览之未毕，忽闻妗语声，娇乃携此词并前二诗，藏之袖间，徐步趋归堂中。生惆怅久之， 归室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日影浸阶睡正醒，篆烟如缕舞风平;[21]玉箫吹尽霓裳调，[22]谁识鸾声与凤声。”
后二日，生待舅他出，娇因至生卧室，见东窗有《点绛唇》词一首，西窗有诗一绝，踌躇玩味，不忍舍去。知生之属意所在，乃濡笔和其西窗之韵以寄意焉。“春愁压梦苦难醒， 日迥风高漏正平;[23]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朝夕惟求间便以感动娇娘。然娇或对或否，或相亲昵，或相违背。生不测其意，莫得而图之。一日，舅妗开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归舍，生独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娇至筵所，抽左髻钿钗，[24]匀博山裹余香，[25]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娇曰：“香贵长存，安可以夜深弃之!”生又继之曰：“篆灰有心足矣。”娇不答，乃行近堂阶，开帘仰视，月色如昼，因呼侍女小慧画月，以记夜漏之深浅，乃顾生曰：“月已至此，夜几许?”生亦起下阶瞻望星汉，曰：“织女将斜河，夜深矣。”因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26]”娇曰：“东坡钟情何厚也![27]”生曰：“奇美特异者，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诮东坡也?”娇曰：“兄出此言，应彼此苦众矣，于我何独无之。”生曰：“然则实有也，不然则佳句所谓‘压梦’者，果何物而‘苦难醒’乎?”言情颇狎，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兄谓织女斜河何在也?”生见娇娘骤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对，俄闻户内妗问娇寝未。娇乃遁去。次日，生追忆昨夕之事，自疑有得，然每思遇事多参商，[28]愈不自足。乃作一词，以纪月夜之事，词名《减字木兰花》：“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尽，素手重添银漏永，织女斜河，月白风清良夜何?”次日晨起，生入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29]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久，近方得之。”生曰：“若是，则愿以半丐我书家信。”娇遂肯，令生分其半，生举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谓娇曰：“子宜分以遗我，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宁惜此?”遂以指决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其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可作无事人耶?”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贽!”娇因变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与笥中。 因作一词以纪之，词名《西江月》：“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何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倾刻少舍，伏枕对烛，夜肠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实娇心，而未获。一日，暮春小寒，娇方拥炉独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来，娇不起，亦顾生，生乃置花于地，娇惊视，徐起，以手拾花，询生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娇曰：“东皇故自有主，[30]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诺，无悔。”娇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娇不答，因谓生曰：“风差劲，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与娇共坐，相去仅尺余，娇因抚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凌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而不念我断肠耶!”娇笑曰：“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生曰：“无戏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散，不能着体，夜更苦长，竟夕不寐，汝方以为戏，足见子之心也。予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则子变色以拒，果不解世事而为是怙娇哉?[31]谅孱缪之迹，[32]不足以当雅意，深藏固闭，将有售也。今日一言之后，余将西骑矣。子何苦戏我。”娇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无言?妾知兄心旧矣，[33]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数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所不得知也。”因长吁曰：“君疑甚矣，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当以死谢君。”生曰：“子果有志，则以策我。[34]”娇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起因出迎舅，娇亦反室，不可再语。生乃作一词以纪其事，词名《石州引》：“懊恨东君催趱，去程春意牢落，梨花纷泪溶溶，知是为谁轻别?冲寒向晚，特地折取归来。佳人无语从地掷，瞥见却惊猜，忍使芳坐歇! 收拾道明窗静几，瓶里一枝，便添风月。因念多才，值此严寒时节，近渐消减，料有万斛春愁，芭蕉未展丁香结。甚日把山盟，向枕前说?”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下而立，背面视井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因读东坡诗曰：“为报邻鸡果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闾之念乎?”生因隔窗语娇：“衷肠断尽，无可道意，人得归矣。”娇曰：“君果诞妾邪?妾未尝慢君，何有委罪之深也?”生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今日间人众无可容计。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透荼蘼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蘼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合聚。”生闻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怅恨不已，因作一词，援笔书之，以写怏快之怀。词名《玉楼春》：“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35]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缀词示之，娇低声笑曰：“好事多磨，理故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疑娇之不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呼生者数次，生不能知，娇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是极意慕恋，然终于无便可乘。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36]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眷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绿叶阴浓花渐稀，[37]声声杜宇劝春归，[38]相如千里悠悠去，[39]不道文君泪湿衣。[40]”生得诗和韵以复娇，诗曰：“堂幄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文君为我坚心待，且莫轻抛金缕衣。[41]”生终以娇娘“绿叶阴浓”之语为疑，又成一词以示娇，词名《小梁州》：“展花长是惜花秋，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漫回头。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长条。只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42]恨悠悠。”娇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词复之，词云：“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只骰儿十九窝，[43]没里须教有。”娇情不已，复吟一绝以继之，诗曰：“临别殷勤私语长，云云去后早还乡，小楼记取梅花约，目断江山几夕阳。”
自后生从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舅家，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非为娇，兴念数日，无便可乘与娇一语。至于饮食俱废以致沉思成病，因托求医，舅妗为之皇皇，医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劳思所致，终不能知生之心。数日，病小愈。一日舅出外报谒，生因强步至外厢，方伫立，俄而娇至生后，生骇然。娇曰：“左右皆发落，妾得便，故来问兄之病。”生回顾无人，因前牵衣欲与语，娇曰：“此广庭也，十目所在，宜即兄室。”生与之俱反，忽值双燕争泥坠前，娇因舍生趋视，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娇前。娇大骇，生乃引去。至暮复会中堂，娇谓生曰：“非燕坠，则湘娥见妾在君室矣，岂非天乎?”生然其言，而悒怏之心，见于颜色。乃作词一首以自释，词名《撷芳词》：“日如年，风轻扇，文园多病寻芳倦。春衫窄，庭院阗，独步回廊，体娇无力。 如花面，亲曾见，千方百计寻方便。蓝桥隔，[44]暮云碧，燕儿坠也，又无消息。”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尝思之，夜深园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达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兄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此，君畏何?人生如白驹过隙，[45]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余何恨?”是夜，生乃逾外窗达堂后数百步至荼蘼架侧，久求门不得，生颇恐。久之，寻路得至熙春堂。堂广夜深，寂无人声。生大恐，因疾趋入见，娇方开窗倚几而坐，上衣红绡，下系白练，举首向月，若重有忧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扶窗而入。娇忽见生，且惊且喜，曰：“君何不告，骇我甚矣。”生乃与娇并坐窗下，时正夜分，月色如昼。生视娇，体态艳媚，肌莹无瑕，飘飘然不啻姮娥之下临人间也。娇谓生曰：“夜漏过半，幸会难逢，可就枕矣。”欣然与娇相携素手，共入罗帐之中。解衣并枕间，娇曰：“妾年幼殊不谙世事，枕席之上，望兄见怜。”生曰：“不待多言。”两情既合，娇乃娇啼嫩语，体若不胜。雨态云踪，交颈之鸳鸯，和鸣之鸾凤无以逾者。一晌欢娱，而娇娘千金之身，自兹失矣。欢娱之际，不觉血渍生衣。娇乃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为他日之验。”生笑而从之。有顷，鸡声催晓，虬漏将阑，[46]娇令生归室，因视生曰：“此后日间相遇，幸无以前言为戏，惧他人之耳目长也。”因口占一词以赠生，词名《菩萨蛮》：“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流莺宿。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点点愁无那。特地嘱檀郎，人前口谨防。”生亦口占《菩萨蛮》词以覆之云：“绿窗深贮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乱散，弱体羞还颤。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娇得生所和之词，谢曰：“妾，女子也，情牵事感，殊乖礼法，幸垂明鉴，稍为秘之。妾之托君，亦无憾矣。”自后，生夜必潜至娇室，凡月余，无有知者。岂期私欲所迷，俱无避忌，舅之侍女曰飞红、曰湘娥，皆有所觉，所不知者，娇之父母而已。娇亦厚礼红，使红等缄口。第飞红辈虽觉之，而未知所因。
俄而，生之父母虑生在外日久，作书遣仆催归。生得父母书，不得已起行，是夜不及于娇娘诀别。次日晨起，入谒舅妗，告归。舅妗见生文书来，不敢强留，命侍女治酒酌别，时娇娘在妗后，亦偷泪送行。生自抵家后，朝夕唯娇娘是念，乃遣媒人往舅妗家求婚以谐秦晋之约。[47]敬修书一封，私达娇娘。书曰：“表兄申纯，顿首拜启莹卿小娘子妆次：前日佳遇，倏尔旬余。魂飞杳杳，每形清夜，松竹深盟，常存记忆。面想起居，动履多福，纯无攸之迹，得自托于兰蕙之旁，[48]为幸大矣。幽会未终，白云在念， 自抵家中，无一夕不梦想洛浦之风烟也。[49]家事经书，非唯不复措念，纵亦勉强，不知所以为怀。有亲朋见怜于舅妗大人前致一语，天启其衷，俾续秦晋再世之盟，未审舅妗雅意若何。倘不弃庸陋，则张生之于莺莺乌足道哉![50]兹因媒氏有行，喜不自制，诉此以布腹心。幸相与谋之，临风以俟佳音。家居无聊，偶思佳丽分别之言，缀《永遇乐》一词，并用录呈，亦所见此情之拳拳耳。新霜在候，更宜善加保卫。不宣。”生写书毕，并录前所作《永遇乐》词，缄封私付媒氏，父母不知也。媒既得书，往见舅妗，且以生父母命告之。舅为之开宴。次日，媒申前请，舅日：“三哥才俊洒落，加以历练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似不可违。前辱三哥惠访，留住数月，甚能为老拙分忧。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条有碍，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婉转，终不能得。至晚，再置酒款媒， 舅命妗主席，娇时侍立妗侧，知亲议之不谐也，心生悒快，但不敢形之言语耳。酒散，媒左右顾视无人，欲致生书于娇。适娇至媒前剔烛，媒因私语娇曰：“子非厚卿之情人邪?厚卿有书，令我私致于子。”娇竦然微言应曰：“然”。泪随言下。媒为之改颜，遂从身畔取书授娇，娇收置袖间，未敢展视。妗起，娇亦随妗入室。次早，媒再请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无不可，第以法禁甚严，欲置老夫罪戾也?尔勿复言，此决不可。”媒知其不就，因告归。舅又命妗酌酒与媒为别。娇因侍立，私语媒曰：“离合缘契，乃天之为也。三兄无事宜来，妾年且长，岁月有限，无以姻事不谐为念也。”因出手书，令媒持归，以复于生。媒既归，道其舅不允之由，遂以娇书与生，生展视之，乃新词《满庭芳》一阕也：“帘影筛金，簟纹浮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长记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由。殷勤，红一叶，[51]传来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间阻，恩爱成休。应是朱颜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52]”生览诵数遍，殊不胜情。每对花玩月，不觉泪下。初生与成都府角妓丁怜怜者，[53]极相厚善。怜敏惠殊俊，常得帅府顾盼;生方妙年秀丽，怜怜一见倾慕。生自秋还乡里，怜怜屡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陈仲游，亦豪家子也，见生每置恨于临风对月之间，因拉生至成都舒怀，遂同至怜怜之家。生既入，怜怜不胜欣喜，杯酒话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怜怪之，委曲询生，终不言。怜意其碍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伴姐侍仲游寝，而自荐于生。生不得己，因与其寝。枕边切切诘生所以不见答之故，生乃具道与娇娘相遇之事。怜问曰：“娇娘谁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54]”怜又问：“其质若何?”生曰： “美丽清绝，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丰韵过之。[55]”怜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娇娘，又且美丽若此，岂非小字莹卿者乎?”生愕然曰：“尔何由知之?”怜曰：“向者帅府幼子将求婚，酷好美丽，不以门第高下为念，但欲妹色，常捐数千缗，命画工于近地十郡，求间，伺隙绘人家美女以献，凡得几人，此其一也。色莹肌白，眼长而媚，爱作合蝉鬓，[56]时有忧怨不足之状。常至帅府内室见之，因记其姓字，果然是否?”生曰：“子如亲见其人，即是此女。”怜曰：“宜子之视我如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常入视，伫目不能去，第恨不见其身。今后至彼，愿求旧鞋丐我。”生诺之，明日遂同陈仲游同归。抵家后，生因追忆怜怜“天上人”之语，慨然赋诗一绝，诗曰：“自入仙源路已深，桃花与我是知心。纷纷浪蕊迷蜂蝶，似得高山遇赏音。”生因怅恨再期杳杳，伤感成疾，困卧累日。父母惊异，因令人询问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梦寐绝怪，将不能免，必须求善能驱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为鬼物所侵，必当远遁，方可苟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闻巫言，大惊惧，以为诚然。于是，议令生往舅家以避此难，择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许之。娇时在父母旁，闻生有来期，喜慰特甚。人回报，生亦欣快，随觉病恙愈，父母以为得计。及期生戒行，病亦稍安。于时，莺转簧声，百花竞发，园林锦绣，夺目争妍。生至舅居，及门，遇娇于秀溪亭。两情四目，不能暂叙寒暄，生欲入谒舅妗，娇止之曰：“今日邻家王寺丞邀往天宁玩赏牡丹，至暮方归。姑至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与娇并坐亭上，娇因谓生曰：“君养摄不如平时，何故今复来此何干也?”坐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乎?自相离之后，坐不安席，味不适口，寝不着枕，行不重足，何止夜月屋梁之思。[57]中间请命严君，冀谐媒妁，而天不从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而非牵情惹恨之处。百计重来，以践旧约。今子乃有‘复来何干’之辞，予失计甚矣。”娇愧谢曰：“君心果金石不逾，妾何以谢君?”因以与欢洽。移时，同步入室。生至其旧馆，窗几依然，向时所书诗曲，左顾右盼，濡染如新，生怅然自失，复作一词以纪之。词名《鹧鸪天》：“甥馆睽违已隔年，重来窗几尚依然。仙房长拥云烟瑞，浮世空警日月迁。 浓淡笔，短长篇，旧吟新诵万愁牵。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至晚，舅妗归，生拜谒甚恭，舅问生曰： “闻三哥有微恙，想二竖子遁矣。[58]”生谢曰：“惟舅舅怜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赐，没齿不忘。”舅妗劳勉之。生就室，自后与娇情意周洽，逾于平昔。
住数月，情意益厚。生因忆丁怜怜之言，求旧鞋于娇。娇力询生曰：“安用敝履为哉?”生不以实告，娇不许。舅之侍女飞红者，颜色虽美而远出娇下，惟双弯与娇无大小之别，常互鞋而行，其写染诗词与娇相埒，[59]娇不在侧，亦佳丽也。以妗性妒，未常获宠于舅。常时出入左右，生间与之语。娇则清丽瘦怯，持重少言，伫视动辄移目。每相遇，生不问，娇则不答，戏狎一笑，则使人魂魄俱丧。飞红尤喜谑浪，善应对，快谈论，生虽不与语，亦必求事以与生言。娇每见之，则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红亦与之亲狎，娇疑焉。生久求娇鞋不获。一日，娇昼寝，生偶至其侧，因窃鞋趋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飞红适尾生后，见生遗鞋，红乃疑娇所与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归室索鞋，无有也，因快怏于怀，遂作一词以自纪，词名《青玉案》：“尖尖曲曲，縻把红绢蹙。朵朵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华堂春睡深沉沉，拈来绾动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及暮，娇问生索鞋。生曰：“此诚我盗去，然随已失之;谅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娇乃止。盖飞红拾归，以付娇也。然娇以此愈疑生私通于红矣。一日，见飞红与生戏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诟红。红颇憾之，欲以拾鞋事闻妗，未有间也。后遇望日，众出贺舅妗，娇在焉。因语娇所遗之鞋，扬言谓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遗之鞋也。”娇变色，亟以他事语舅妗，会舅妗应接它语不闻。娇因大疑生使红发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复求便以见生。女工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卧皆是也。生亦无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于后园纵步，适于花下见鸾笺一幅，[60]生取而视之，乃《青玉案》词也：“花低莺踏红英乱，春思重顿成愁懒。杨花梦散楚云平，[61]空惹起情无限。伤心渐觉成牵绊，奈愁绪寸心难管。深诚无计寄天涯，几欲问梁间燕。”生披味良久，意谓娇词，而疑其字画颇不类娇所书，因携归置于室中书案之上，欲询娇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笼养能言鹦鹉一只，甚驯，娇过其侧，戏以红豆掷之。鹦鹉忽言曰：“娇娘子何打我也?”生闻之，亟出室招娇。娇不至，生再挽之，方来。娇入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见案上花笺，因取视之。良久目申生不语。移时，生曰：“子何时所作也?”娇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娇亦不应。生力穷之，娇曰：“此飞红词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诈妾?”生力辩，娇并无一言。徘徊良久，长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尔相会愈疏。娇终日熟寝，间一二日方才与生一见，见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一夕径造娇室，左右寂然，惟见案上有绝句一章云：“灰缘香难炷，风月影易移。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生察诗，知娇之为己，且疑心之深也。乘间语娇曰：“再会以来，荷子厚爱，视前时有加焉，迩日形似之间，不能不为子所弃，何今昔移志乎?”娇初不言，生再诘之，娇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后，常恐日力不足。今者君弃妾耳，妾何敢弃君?君意既自有主，妾何妄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无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娇曰：“君偶遗鞋，飞红得之;飞红遗词，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之甚耶?妾不敢怨君，幸爱新人，无以妾为念也。”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迩日见子若有忧者，人之情态，岂难识哉?子若不信前誓，当剪发大誓于神明之前。”娇乃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娇曰：“若然，后园东池，正望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君能同妾对祠大誓，则幸甚也。”生曰：“如命，想明灵大王亦知我心之无他也。”娇乃约以次早与生俱游后园，临东池畔，遥望大王之祠，两人异口同声，拜祈设誓，其词累千百，不能备载。誓毕，携手而归。自后娇与生情好深笃，饮食起居，无不留意。生自此亦不与飞红一语。红察之，因大憾。一日，生因纵步至后园牡丹丛畔，忽遇娇先已在彼，遽拥抱之，必欲求合。娇却之，言曰：“鄙陋之质固不敢辞于君，但虑云雨初交，欢会方密，妾于情状俱昏迷矣，能保人之不至!若有所觉，妾无容身之地矣。”生兴遂暗与娇携手而过别圃。不觉飞红亦自后潜至，见娇与生并行，因促步返舍，语妗曰：“天气晴暄可人，后园牡丹盛开，能一观否?”其实欲妗一行，袭败娇之踪迹也。妗可其请，遽命红侍行，至园中，瞥见生与娇并行于花亭畔，左右俱无人，妗因大疑，因呼娇。生乃狼狈反室，惆怅不已。知为飞红所卖，故致为妗所觉，无以自释。越二日，生自知其迹不宁，乃告归。舅妗亦不留之。娇夜出，潜与生别曰：“天乎，得非命欤?相会未几，而有是事，妾独奈何哉?兄归，善自消遣，求便再来，毋以疑问，遂成永弃，使他人得计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泣而别。娇又作《一剪梅》词授之。且曰：“兄归时展视之，即如妾之在侧矣。”言终而去。词云：“豆蔻梢头春意阑。风满山前，雨满山前，杜鹃啼血五更残。花不禁寒，人不禁寒。离合悲欢事几般。离有悲欢，合有悲欢。别时容易见时难，怕唱阳关，[62]莫唱阳关。”
申生与娇娘分袂相别，次早遂归。父母以生久在外，荒废经史，间岁功名之会，又复在眼前，遂令生于书斋温习旧业。生与其兄纶虽朝夕共学，而思娇之念无时不然。夜则与兄共榻而寝，怅恨之词，或形于梦寐，恨不能御风缩地，一与娇会。春尽夏终，转眼又是初秋天气。雁杳鱼沉，绝无消息。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倅满，[63]道经申生之门，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时舅挈家以行。妗、娇寓生家，相随不能跬步，兼飞红、湘娥诸侍女杂然左右，生与娇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64]车马喧阗，送者络绎于道。妗与娇各登车，诸侍女相随先后。申生亦乘马相送，闯其便曳帘挽车，与娇语旧，娇娘泪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为别，不能堪处，况今动是三年，远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见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销，君将眠花卧柳，弃旧怜新，妾枕边恩爱，他人有之矣!”生曰：“明灵大王在彼，吾誓不为也。”娇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占诗一首赠生：“欲语征夫促去忙，临歧分袂转情伤;不堪千里三年别，恨说仙家日月长。”娇于袖中又出香佩一枚，上有金锁团凤，以珍珠百粒，约为同心结赠生，[65]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求便一来，毋以地远为辞。”言未竟，轩车催动，雾隐前山，晓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别舅妗辞回，凄然归于书室，间消永日，无不泪零，晨窗夕灯，学业几废。间为词章，无非寄与娇红之语，他不暇及。一日赋一曲，以示兄纶，皆寄其意于言词之外，未尝斥言也。词云：“春风情性，奈少年辜负，窃香名誉。记得当初，绣窗私语，便倾心。素雨花阴，月移帘影，几许良宵。遇乱红飞尽，桃源从此迷路。[66]因念好景难留，光阴易失，算行云何处。三峡词源，谁为我写出断肠诗句。 目极归鸿，秋娘声价，应念司空否?[67]甚时觅个彩鸾，同跨归去?”兄见之，抚生背肩曰：“厚卿，以弟之才，当取青紫如拾草芥，[68]以显二亲，夫何流连光景。此词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迩，[69]且移此笔力鏖战文场可也。”生但无言，盖生词微寓于娇相会之始末，至乱红飞尽之句，则直指飞红媒孽之事，思恨之极，作为此词，其兄不知也。申生既以《念奴娇》词示其兄，固感先相勉功名之意，又加举间，虽不能忘情于娇，而槐黄在目，幸而有兄相与讲明，亦惧父母之督责也。及至八月，与兄俱就秋试毕，即欲言归，兄纶谓曰：“三年灯火辛勤，决以此举，揭榜在近，何不少候?”生曰：“兄学业高远，危中必矣;劣弟荒唐僝陋，孙山之外，[70]不言可知。不欲久此，榜揭后，无面目回乡也。”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从之。逾数日，秋闱拆号，[71]生与纶俱在高选。兄弟联捧捷而归。父母甚喜，邻人贺客填门。有为词以庆之者，词曰：“徐卿二子文章妙，秋风来应兴贤诏，双双折取桂枝归，乡闾自此增荣耀。 浪桃三月春来绕，翻身共跃龙门晓。绿衣并立彩莱衣，那更知双亲年少。”生与兄又同赴府县谢解毕，即日回家，治办行李，同上春宫。次年春试，又与纶同及第，兄纶授绵州绵山县主簿，[72]生以弓箭升甲，且授洋州司户。[73]兄弟归家待次。于时官客亲朋毕贺，有为词以贺生者。词曰：“入手功名如拾芥，文章得力，须知蟾宫丹桂折高枝。姮娥爱年少，抟换绿罗衣。 初筮民曹姑小试，骎骎相及瓜时。双亲未老十年期，飞黄腾踏去，身到凤凰池。[74]”时有卖《登科录》于眉州者，[75]舅因阅之，见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归谓妗曰：“二哥、三哥兄弟皆及第，吾家宅相得人矣，[76]但恨相去千里，不能亲贺。”遂遣人致书为庆，且询问：“二甥荣授何官，如瓜期未及，[77]能一来款我，以慰老夫欣喜之心否!”生得书与兄谋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纶曰：“父母在，焉可远游，委以家事?然舅妗所命，亦不可违，长孙克家，弟固当往。”
于是，生欣然领命，即日治行诣舅任所。既至，舅见之，且贺且谢，须臾，妗、娇出见，且曰：“别后喜审吾甥兄弟俱擢危科，与有荣华。”生谦谢再三。又问二哥何以不来，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等问劳尽礼，妗终以生前疑似之故，馆生于厅事东边，去堂甚远。生亦远嫌，寻常非呼召而不入，纵或一至堂庑，未尝与娇款狎，或与娇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伫视，不能出一言。生殊无聊，住十余日，欲告归，然终念远来，未曾与娇一语，闷闷不乐，徘徊久之，乃作词一首以述怀。其词曰：“脉脉惜春心，无言耿思忆。夜永如年，谁道蓝桥咫尺!缘分浅，何似旧日不相识。试问取，柳千丝，愁怎织?菱花频照，两鬓为谁雪积?几番会面，见了又无信息。空追前事，把两泪偷滴。且看下稍如何是得。”一日，生晨起入谒妗，妗未起，生因忽遇娇于堂侧，时且早，左右俱未起，娇亟促步前语生曰：“妾别兄久矣，思念之心，未尝少息。喜审近取高第，但恨命薄，不能执箕帚，以观富贵，为大恨耳。兄能不弃，不以地远来临，妾何以得此?妾与飞红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顾，而飞红方用事，跬步动容，无所求其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与兄一叙畴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见兄，必晨昏入谒，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与兄一语也!”生曰：“我见事变如此，终日死坐，孤苦之态，不能备言，方欲于一二日间，图为归计，缘未及与子一语，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虽在此，何益也?予将归矣。”娇曰：“妾以今日之故，屈事飞红，尚未得其欢心，自今以往，当愈屈意事之，万一得回其意，则可与兄复如前日，兄果能留月余否?”因出袖中黄金二十两与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将来，当与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可谋，虽僻处鬼室千日，亦何害?”顷之，人渐众，生遂出，愈无聊赖，时绕户吟咏，以写怀抱，睡起题诗一首，诗曰：“庭院深寂不哗，午风吹梦到天涯。出墙新竹呈霜节，匝地垂杨滚雪花。觅句闲将消永日，遣愁聊复酌流霞。狂蜂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报晓衙。”生吟罢，终无以为怀，至夜复吟一首。诗曰：“箪展湘纹浪欲生，幽人自感梦难成。倚床剩觉添风味，闭户何妨待月明。拟倩蛙声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生在舅家，自秋及冬，岁将暮矣，慕恋之心，终无以自遣，每以明烛倚床，独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东边，有修竹数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妇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殡于亭中，经岁后移归乡里，然精诚常在亭中，每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详。一夕，方掩门而坐，将及二更许，忽闻窗外步履声，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为怪。顷之，叩窗甚急，生出视，妖变娇娘独立窗下，曰：“君何不惧，候君久矣。”生不知妖，欣然拥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来?”答曰：“舅妗熟寝，无有知者，故来相就。”将旦，告去。嘱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无干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问，恐人有所觉也。妾或与君语，幸无见答以狎斜之言，妾必有为，君宜引去，不对，则人将谓君无心于妾，庶可释疑也。”生曰：“子若夜必一至吾室，吾入何干!”言讫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知之。生常经数日方一入中堂，左右问之，以他事对，或遇娇，则远望引避。尝独吟一词以自喜：“天赋多娇，蕙兰心性，风标怜才不减文萧。怕云窗花馆，虚度良宵。密相扪就，长待烛暗香销。 向人前减迹，休把言语轻挑。问谁知证，唯有明月相邀。从今后，管取云雨，暮暮朝朝。”娇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飞红，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红一开口，则举而赠之，锦绣绫罗，金银珠翠，惟红所欲，人皆呼之为红娘子。红见娇之待己厚也，渐释前憾，与娇稔密，娇结之愈至。时小慧年已长，见娇屈意于红，语娇曰：“娘子，通判之女，贵人也;飞红，通判之妾，贱者也。奈何以贵事贱，此小慧日久所不能平者。”娇因叹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红与我有隙，屡窘败我。今生远来已久，我不能与之一叙间阔者，盖阻于此耳。苟不屈己以结红之心，或者与生胥会能保其无语乎?我不自爱而屈事之者，为生设也。”因吟诗一绝云：“雨勤春寒花信迟，痴云碍月夜光微;披云阁雨凭谁力，花开月圆且待时。”吟毕，因泣下。小慧曰：“娘子芳年秀丽，禀性聪明，立身郑重。向时游玩花园与湘娥并行，娥不让，先登楼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几不食者两日，其负气有如此者!前年罢官西归，驿舍床帐不备，重以绣茵，周以罗帏，犹思其不洁，焚檀爇麝，夜半方寝，其爱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众所共知，亲族聚会，申请愿闻，再四，终不肯出一声，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躯于申生，若弃敝屣，而又下事飞红，丧尽名节，此妾之所大不晓者。况娘子诗词清丽，文章华赡，名闻于时久矣，当今少年才子或愿一见而不可得，苛求婚姻，岂不能得一申生也!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视娘子颇似无情，今虽在此，呼之而不来，问之而不对，谅必有他意也，娘子何自苦执如此?”娇曰：“尔勿复言，天下岂复有钟情如申生者乎!以生之才美，必不负我，必得而后已。”慧知娇眷恋申生之心如铁石，乃亦谄事飞红，红后感娇之结己备至，尽释前憾，喟然谓娇曰：“娘子尽日以来，憔悴特甚，若有所思者，何不与红一言?红受娘子之恩厚矣，苟有效力，当以死报。”娇但流涕不言。红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他何言?”红曰：“此易事，妗年尊，终日于小楼看经，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图，敢不唯命!”娇郑重谢之。自此，红常与娇为他求，以见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后，以为真娇之来，累十余日不入中堂，精神昏倦，终日思睡。娇乃以他事干，常日自作诗赋，存留与生视。又偶成《情思嗟叹诗》八首：《情思萧条》：“情缘心曲两难忘，梦隔巫山蝶思荒。春事频随花片薄，情怀偏胜柳丝长。钏松瘦削肠堪断，珠泪阑珊意倍伤。人自萧条春自好，少年空尔惜流芳。”《绿窗写怨》：“晓窗初起翠娥颦，天霁晴霞曙色新。锦字漫题机上恨，黄鹂为唤树头春。每怜芳草愁花悴，偏觉幽魂入梦频。翠袖未残空染泪，闺帏寂寂暗伤神。”《兰室感怀》：“一点芳心冷似灰，兰帏寂静锁尘埃。几时闺思多怪涩，昨夜灯花又浪开。梦里佳期成惨淡，镜中颜色若疑猜。芙蓉帐小云屏暗，一段春愁带雨来。”《绣幄颦眉》：“春山幽恨攒愁思，不慰亲情只自知。寥落肯容成独梦，凄凉偏是蹙双眉。那知浅笑轻颦态，不记如痴似醉时。对面相看只如此，知他欲负此生期。”《尘榻空悬》：“晓起西窗一半开，轻移莲步下芳阶。流莺有恨空啼树，尘榻无情自锁埃。薄幸动成经岁别，光阴枉负少年怀。每期对榻人长负，输了愁颜泪满腮。”《珠帘不卷》：“咫尺天涯一望间，重帘十二拥朱栏。断肠芳草连天碧，乍恶东风特地寒。笼里飞禽堪再复，盆中覆水恐收难。落花舞絮春如许，下却珠帘不忍看。”《空悲弱质》：“屈指光阴又隔春，朱颜枉负一生身。情牵相唤莺声细，肠断无端草色新。雾帐银床初破睡，舞衫歌扇总生尘。几回惆怅空悲叹，只为无情薄幸人。《眷恋多情》：“瘦尽红芳绿正肥，枕中春梦不多时。好将此日思前日，莫违佳期负后期。镇日闲愁魂去远，残春孤恨梦生迟。凭谁寄与多情道，憔悴阑珊怨落晖。”娇娘吟毕，付与红观，曰：“我别申生，动经一载之余，今咫尺天涯，对面如此，我何以堪?”言已，忽仆于地，红扶之而起，良久方甦。红见娇失意，惧妗有疑，乃诳妗曰：“娇娘子多苦寒疾。”妗信之，故娇虽憔悴，不疑也。红一夕至娇所，娇方掩泪独坐，殊不胜情。红因曰：“娘子如此而申生如彼，此岂有人心者!妾近见申生，屡以实情告之，往往不顾，且其神思昏迷，况彼所居之地，名娼艳女甚多，想年少不能自持，他有所匿，宜乎寡情于娘子。”因举古词一首，以释娇娘之怀。词云：“西川自古繁华地，正芳菲，景明媚。园林锦绣妆成，杂遝香车宝骑。弦管声中，绮罗丛里，盈盈多少佳丽。才子逞疏狂，不惜千金醉。 彼此相看总留意，浮云浪，雨尤滞。羡堪楚馆秦楼，长是偎红倚翠。濯锦江头，恶风翻雨，无情落花流水。谁念凤帏人，闲却鸳鸯被。”飞红又曰：“娘子何多自苦。古人词语又不虚设，试一索之，便可知生之所为矣。”娇见生之相弃甚也，因红语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红房下小侍女兰兰夜出伺生出处。慧与兰兰同至生室前，见窗内灯明，慧因穴窗细视，见生与一女子对坐，颜色态度与娇娘无异，因私相叹骇。归室，则见娇与红并坐于室。慧曰：“娘子适至生室乎?”娇曰：“我与飞红同遣尔去，我二人坐此，未尝动，安得妄言。”慧、兰同声曰：“适申生与一女子相对而坐，绝似娘子。若此，则彼为何人也?”娇、红大骇。良久，红曰：“旧闻此地多有鬼魅，谅必此类惑之，宜其待娘子恝然也。[78]”因欲与慧、兰等再出视之。时夜深，门守甚严，不复可出，遂止。明晨，娇诈以妗命召生入室，生不出;再四召之，方来。小慧前导至后室，见娇独坐，生彷徨欲去，娇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将有事语君。”生不得已乃坐。娇曰：“君近日何相弃妾之甚?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岂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娇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无之。”娇曰：“不必隐讳。”生谓诈己，乃左右顾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娇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骇，因曰：“左右有人乎?”娇曰：“无之。”娇又曰：“妾自别君之后，迄今将两岁矣，兄此来，妾无便得与君款密?何尝嘱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复也?子自前月以来，每夜必至我室，嘱我勿言，惧飞红之辈生衅也，子今乃有是说，何故?”娇曰：“妾实未尝一出，君之室所居寡僻，久闻其中多怪，谅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感君。妾自屈事飞红之后，已得其欢心， 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纵一来，与兄谈话，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谓，将谓兄有异心。夜来使小慧、兰兰伺兄出处，乃见一女子，形状如妾，与兄对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实之耳。君不信， 则召红证之。”乃潜使人呼红，红至谓生曰：“郎君何弃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骇然汗下浃背，罔知所出，乃谢曰：“非子眷恋不忘，则我将死于鬼祟手矣。第恨两月以来，负子恩爱之情，其何以为报?”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犹在中堂。红乃与娇谋止，以生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是理。”红欲实其言，至一更许，令生且出室，生惧不敢往。红曰：“第往彼，妾将有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更，妾与妗来观。如彼来，妾与妗远望，恐见其类娇，则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强许之。至二更初，鬼果来，生虽与之对坐，心惊股栗。未定间，红妗已至窗前，果见一妇人，妗欲细视，红惧其事发露，因大抚窗趋入，鬼果不见。生初闻娇之言，且信且疑;及红抚窗，鬼遁灭迹，生方大悟。妗因询生曰：“适为何人?”生愧谢曰：“不知，其鬼也，愿妗救我。”于是妗与红谋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广求名师符水，[79]以与生饮，生复卧病累日，亦寻苟安。自尔，生起居，皆在宅内，娇亦不以向日相弃介意，欢爱如平日。或至生室连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得娇、红之救己，乃作一词以谢之。词云：“从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竟无踪，一觉大槐宫。 花月地，天意巧为容。不比寻常三五夜，清辉香影隔帘栊，春在画堂中。”又两月余，妗以病死，娇哀毁殊甚，几不堪处。生见舅家事纷纭，乘间告归，娇因谓生曰：“昔日之别，不谓复有今日，幸忻再会，奈何罹此祸变?哀毁之中，不暇与兄款曲，暂归宜再来也。”因长吁曰：“数年之间，送兄者屡矣，知相别后，能念妾勤心否乎?”生无言，但掩泪而别。明日辞舅，归至家中，父母闻妗之亡，皆惊动嗟泣。
明年六月，舅满任回，再过生门，迎宿留住数日。自妗之死，飞红专宠于舅，因宛转为娇谋，因与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无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归经理?且其瓜期未及也。”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闻之，心切意喜，因乘间嘱红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与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两月，舅即为再调任计，谓生曰：“家中事绪繁多，小儿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与维持，俟有美赴之期，当竭力助行。”生诺之，舅遂行。
厚赂舅之左右，莫不欢悦，生因与娇绝无间隔。院宇深沉，帘幕掩映，玉枕相挨，鸾凤并翼，或时朱阑共倚，举盏飞觞，嬉笑呕吟，曲尽人间之乐。逾半载，舅以举员未足，再调利州倅以归。[80]左右得生之赂，加以事大体重，无敢言及之者，唯于舅前为生延誉。舅归之后，见生经理其家，事事有伦，知生之才，能干有余，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遂悔昔背亲之谋，间使红委曲问生。一夕，生方与娇闲坐，红趋入拜贺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谐矣，敢不贺?”娇询之，红曰：“舅又有结好之意，使妾审订郎君，惧郎君之不从也。”娇曰：“天果不违人耶?”因大喜，明灯达旦，忘寐。生赋词以相庆。词曰：“灯花何大，喜多情事，天意想从人念，子秀兰房，才高柳絮，我登仕版，世忝缙绅，堪夸处一变两好彼此正青春。夙世姻缘，今生契合，昔时秦晋重缔姻亲。 殷勤谢红叶传来佳耗，意密情真，记东池畔要誓神明料得从今临风对月，消除旧恨惨雨愁云管取团圆到底不负深盟。”是夕，红反命与舅曰：“生意无不可也。”遂立媒遣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许，且曰：“此固所愿也。”遂择日遣聘。丁怜怜者，自生别后，又一入帅府，至西书院，所书美人，犹在壁上。帅子坐其旁，怜怜仰视久之。帅子问曰：“天下果有如此妇人乎?”怜曰：“有之。”因指娇像曰：“闻此女以入画者，未能模写其一二。足极小，眉极修，词章翰墨，无能出其右，以此女实之，想其他皆然。”帅子喜曰：“我将求婚此女。”怜曰：“无用也，闻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81]”帅子曰：“得妇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问。”怜悔失言，力解不得。帅子遂令亲信恳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时倅眉州未回，故无言及此者。逮王再调归家待次之日，帅遂遣来求婚，王初拒之;再四逼以威势，赂以货财，不得已遂许之。娇夜持帅书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约复败矣，帅子求婚，家君迫于权要，许之矣，兄何以为计？”生曰：“事在他日，当徐图之。”娇自是见生愈密，然一相遇则惨惨不乐。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则闻者动容，或至流涕;虽与生至相得，未尝对生一歌，生或潜听，娇觉之则又中辍。生每以为嫌。至是，生不请，自歌词《一丛花》云：“世间万事转头空，阿物似情浓?新情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无凭，佳期又误，何处问流红?[82]欲歌先咽意冲冲，从此各西东。愁人最怕到黄昏，窗儿外疏雨泣梧桐，仔细思量，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歌未终，黯黯然泪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娇广用金玉，售以遗生。一夕，家宴罢，致就寝，生被酒未能卧，娇秉烛侍侧。生从容问曰：“尔来眷我，何益厚也?”娇曰：“始者妾谓可托终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有日矣。虽殒此身，何足以谢?”生遂感恸。居数日，娇忽卧病，不得于生会者近二月。一日，舅出谒，生厚赂左右，欲一见娇，左右扶娇至生室之侧，生迎与相见，呜咽不语。良久，娇乃曰：“乐极生悲，俗语不诬。妾疾必难扶持，生愿不谐，死亦从兄，在所不恤也。”语竟，倚生之怀，似无所主。左右惊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闷闷，作事颠倒，语言无实，目前所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帅子纳币促亲期，[83]舅许之。娇病少瘳，因他事怒小鬟绿英，绿英怀恨，乘间以娇平日所为之事告舅。舅怒审实于红，将治之，红绐曰：“小娘子读书知礼义，岂不知失身之为大辱?且重厚少言，爱身若珠玉，择地而行，待时而动，大人所知也;况申生功名到手，举动不妄，堂庑之间，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尝与娇一语戏狎。倘有是事，妾岂不知也?或者之言，未宜深信，且亲期在近，不宜自为此不美也。”舅方宠任飞红，信其言不复问，只加防闲。申生度势不可留，乃告娇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计不可缓也。子亲期去此止两月，勉事新君，吾与子从此诀矣。”因以词一首与娇为别。词云：“一自识伊来，便许绾同心结。天意竟事人愿，成几番虚设。佳期近也想新欢，使我空悬绝。其忘花阴深处，与西窗明月。”娇览词怒曰：“兄丈夫也，堂堂五尺之躯，乃不能谋一妇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忍乎?妾身不可再辱，既已与君，则君之身也。”因掩面大恸，生方悟，去留未决。俄得家书，报父有疾，遣仆马促回，生使人候娇，不得已。入谒舅告别，舅时坐中堂，娇闻之，出立舅后，两目伫视，不能出半语。舅曰：“子归后，府君无恙，宜再来，娇娘亲礼在即，家事纷纭，无执干者。”生辞曰：“令爱亲期已近，纯归侍亦须累月，又瓜期将及，动是数年，重会未可知也，舅宜善自爱摄。”因此一诗谢别。诗曰：“自愧驽胎不可鞭，渭阳视我子犹然。维持家事无越力，数载恩情有二天。望物白云催去路，悔凭红叶欠前缘。悠悠后会知何日，愿保全躯职九迁。”生因再拜。舅曰：“娇娘在近出室，子来朝未定，未必相会。”因呼出别生。娇闻语洒泪不能止，惧舅见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别舅而归。娇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尝览镜，芳容顿改，幽艳暗消，杨柳迷烟，梨花带雨;或见梁燕双飞，征鸿独叫，则凄惨不自胜也。近半月，病愈甚，将不能起。红乃潜书促生来，使与为诀。生得书，以无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潜至娇之门，住两日，舅亦不知也。生时舣岸下系，待一见娇后即归，盖虑父母知之，必获重责。明日， 舅送旧守出于效外，时红乃与娇私出。即上生舟，娇执生手大恸。曰：“即不来矣，恨无以报兄。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终身以相从。兄今青云万里，厚择佳配，共享荣贵，妾不敢望也。妾向时与兄拥炉，谓： ‘事不济，当以死谢。’妾敢背此言邪?兄气质孱薄，常多病，善摄养，毋以妾为念。”因出断袖还生曰：“谢兄厚恩，复思此景，其可再得乎?”相哭愈恸，红亦泪下。久之，红惧有他变，乃语娇曰：“舅将至矣，宜速登岸。”娇含泪口占一词以赠生。词云：“郎今去也。抛奴去，恨共离舟留不住。扶病别江头，沾襟泪如雨。 路远终须别，一寸肠千结。此会再难逢，相逢只梦中。”又吟一绝为别云：“合欢带上真珠结，个个团圆又无缺;当时把向掌中看，岂意今为千古别!”生得娇诗词，揖别归舟而去;红扶娇登岸，但见舟人拨棹。蘋浪翻风，彩鹢急飞，征鸿易断; 目力有尽，江山无穷。
生归，枕席上无不流涕。娇之佳期已逼，乃托感疾徉狂，蓬头垢面，以求退亲。父迫之，娇引刀自裁，左右救之，得不殒。因绝食数日，不能起。红委曲开谕之曰：“娘子平生俊雅，岂不谙晓世事?帅家富贵极矣，子弟端方秀拔，殆过申生，娘子不自开释，保身自重，何苦如是耶?且闻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饥渴，其他皆所不问，娘子何自弃也?况申生归后，亦已议亲贵族，彼盖亦绝念于此矣。”因图帅子之貌以献曰：“得婿如是，亦无负矣。”娇曰：“美则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红又诈为娇旧遗生香珮，下结以破环只钗，谓生遣遗娇，因言已结他姻之意以相绝。娇见之泣下，曰：“相从数年，申生之心事，我岂不知者?彼闻我有他故，特为此以开释我耳。”因取香珮细认，觉其虚，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终又背而之他，则我之淫荡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终，人谓我何?红娘子爱我厚矣，幸毋多言，我固不爱一身以谢申生也。”遂不复言。舅闻而亦怜之，但曰：“事已成矣，无可奈何。”遣红辈百端为之开释，终莫能悟。娇遂吟诗二首，寄与申生别云：“如此钟情世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 犹向阳台作雨飞。[84]”“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拥炉细语鬼神之，拼把红颜为君绝。”间隔数日，娇娘竟以忧卒。生接得寄来诗章方晓，而娇之讣音随至。茫然自失，对景伤怀，独坐则以手书空，咄咄若与人语。因赋《忆瑶姬》以吊娇娘，词曰：“蜀下相逢，千金丽质，怜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85]无此奇遇。梨花掷处还惊起，因共我拥炉低语。今生拼两两同心，不怕旁人间阻。此事凭谁处?对明神为誓，死也相许。徒思行云信断，听箫归去，月明谁伴孤鸾舞。细思之，泪流如雨。便因丧命，甘从地下，和伊一处。”生兄纶见此词尾句，知其语不祥，因再三慰解。生悼痛无已，殆不能堪。又于壁问题诗一绝，以别父母，诗曰：“窦翁德名如椿古，[86]蔡母年高与鹤齐;[87]生育恩深俱未报，此身先死奈虞兮。[88]”又题诗一绝以别兄，诗曰：“当年风雅蔼孤鸾，谓共翱翔万里天。今日雁行分散去，谁怜只影叫苍烟。”生题诗毕，索娇自所赠香罗帕，自缢于室窗间，为家人所觉救免。兄纶与生之素识皆来劝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年少高科，青云足下，而甘死儿女子手中耶?况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如是?”生色变气逆，不能即对，徐曰：“佳人难再得。”因回顾二亲叮咛曰：“二哥才学俱优，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万里，显亲扬名，光吾门户，承继宗祧，一夔足矣。[89]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顾兄纶曰：“双亲年高，赖兄侍养，纯不孝，不能酬罔极之恩，[90]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饮食，日渐尪羸，[91]竟奄奄不起。父母大恸，即日驰书告舅。舅得书，飞红辈知之，举家号泣，舅呼红痛责之曰：“往时问汝，汝何不实告我?稔成事变，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红不能对，因伏地请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两违亲议，亦老夫之罪也。”因痛自悔。又谓红曰：“申生丰仪如许，才学又如许，正所谓：‘我见汝犹怜，况老奴乎?’二人生前之愿既已违之矣，与死后之姻缘可也。”红曰：“然则如之何?”舅沉吟半晌曰：“我今复书，举娇枢以归于申家，得合葬焉。殁者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必矣。”红曰：“大人此举，诚为美也。”于是复书，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许焉。越月，得吉日戒严，遂舁娇柩以归生家。舅书自悔责，且谢两背姻盟之非，仍遣红来吊慰，营办丧事。又月余，询谋佥同，乃合葬于濯锦江边。[92]所谓“生则异室，死则同穴”者，此也。人之年少而遭此难，盖父母者不为之察其真心而观其志也! 岂不哀哉!岂不痛哉!葬毕，红告归。
抵舍之明日，因与小慧过娇寝所，恍惚见娇与生在室，相对笑语。娇谓红曰：“丧事谢汝远来营办，吾二人死无憾矣。我自去世，即归仙道，见住碧瑶之宫，[93]相距蓬莱不远咫尺。[94]朝饮暮宴，天上之乐，不减人间，所愿足矣。惟是亲恩未报，弟年尚幼，一家之事，赖汝支吾，善事家君，无以我为念。明年寒食，祭扫新坟，汝能为我一来，彼时又得相会也。”语未终，红且惊且喜，仓皇告舅。舅复与往寝所物色之，则无所有矣。惟见壁间一词云：“莲闺爱绝，长向碧瑶深处歇。华表来归，[95]风物依然人事非。月光如水，偏照鸳鸯新冢里。黄鹤催班，[96]此去何时得再还?”舅见此词，不觉哀悼。所留字迹，半浓半淡，寻亦灭去。舅与红辈皆惊异，嗟叹而已。越明年清明日，追思红见娇之事，呼仆命骑往诣坟所。洒酒奠泣之际，唯见双鸳鸯飞翔上下，捕之不得，逐之不去，祭奠之毕，倏然不见。后人故名鸳鸯冢云。
【注释】 [1]汴(bian)：汴京。今河南开封市。 [2]六经：指儒家的六种经典著作，即《诗》、《书》、《礼》、《易》、《乐》、《春秋》。[3]天姿：同“天资”，天生的资质。 [4]世表：人世之外。表，外，与“里”相对。 [5]宣和：北宋徽宗的年号(1119—1125)。[6]不第：科举没有考中。第，科举考试的等级。 [7]信宿：再宿，连续两夜。[8]粲然：鲜明的样子。 [9]绾(wan宛)绿：盘着乌黑的头发。绿，绿云，乌黑发亮的头发。 [10]莹(ying营)：玉石的光彩。此指娇娘光彩照人。 [11]室：动词用法，安排住室。[12]浃洽：融洽、和洽的意思。 [13]逡(qun)巡：因有所顾虑而徘徊或退却。 [14]预坐：在坐。预，参与。 [15]溢觞(shang伤)：注酒满杯。觞，酒杯。 [16]送目：递眼色。 [17]徙倚：留连徘徊。 [18]祥烟：轻柔的烟雾。 [19]东君：司春之神。此以喻指娇娘。 [20]睍睆(xian huan 县缓)：即间关，象声词，鸟鸣声。[21]篆(zhuan 传)烟：状燃着的烟雾盘绕上升，如篆字。[22]霓裳调：即《霓裳羽衣曲》。本是印度舞曲，唐代经西域传入内地。[23]迥(jiong 炯)：远。漏：古代计时用的漏壶。 [24]钿钗：泛指妇女首饰。钿，古代一种嵌金花的首饰。钗，妇女发髻上的一种首饰。[25]博山：在今山东淄博市。古时这里出产的香炉很有名。博山在这里即代指香炉。 [26]“月白风清”二句：见苏轼《后赤壁赋》，意谓怎样度过这美好的夜晚。 [27]东坡：即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宋代著名文学家。有《东坡集》。[28]参商：二星名。参在西，商在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因用以比喻双方隔绝。此指事情多不如意。 [29]兰煤：画眉的黑粉。[30]东皇：即东君。司春之神。 [31]沽矫：故意以假象掩饰心中的真意，而做出违心的事，说出违心的话。 [32]孱缪(chan miu 缠谬)：低劣不正。缪，通“谬”。 [33]旧：通“久”。 [34]策我：给我出个主意。 [35]转：通“啭”。 [36]阆州：唐置，宋改为阆中郡，在今四川省阆中县一带。 [37]绿叶阴浓：据《唐诗纪事》载：杜牧在湖州曾与一少女相遇，十四年后，他到湖州做刺史时，这个女子已经嫁人生子，因而作诗曰：“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这首诗借景物的变化，比喻女子年华已逝，儿女成行。王娇诗中的“绿叶阴浓”即寓此意。 [38]杜宇：指子鹃鸟。据《华阳国志·蜀志》载：战国时，蜀国主名杜宇，自称望帝，后将帝位禅让给宰相开明，自己入山隐遁。当时正是春二月，子鹃鸣啼不止。蜀人怀念他，因称子鹃鸟为杜鹃、杜宇。 [39]相如：即司马相如(前179—前118)，字长卿，成都(今四川成都)人，汉代著名赋家，著有《子虚》、《上林》、《大人》等赋。 [40]文君：即卓文君，汉代四川临邛大富商卓王孙之女。文君寡居在家，一日司马相如到卓王孙家饮酒，弹琴打动文君，文君夜奔相如，同归成都，成其夫妻。 [41]金缕衣：本指饰以金缕的舞衣，后用以为曲调名。杜牧《杜秋娘诗》序云：“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妾。”《杜秋娘诗》中有“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两句，其注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李锜长唱此词。”申生诗中借用这个典故，表示希望王娇珍重自爱，决心等待他们婚姻成就。 [42]梁州：乐曲名。《大唐传》载：“天宝中，乐章多以边地为名，如《梁州》、《甘州》、《伊州》之类皆是。“又张固《幽闲鼓吹》：“段和尚善琵琶，自制《西凉州》。康昆仑求之不与，至是以乐章之半赠之，乃传焉，今曲调《梁州》是也。” [43]骰(tou投)儿：赌具，俗名“色子”，正方体，六面分别刻一至六个点。三个骰子一起掷，最多只能是三个“六”，十八点，词中说：“三只骰儿十九窝”，是说不可能的事。[44]蓝桥：桥名。在陕西蓝田县东南蓝溪之上。传说其地有仙窟，即唐裴航遇仙女云英处。 [45]白驹过隙：语出、《庄子·知北游》，是说从缝隙中看白马驰过，形容光阴过得快。 [46]虬(qiu求)漏：龙形的滴水计时器。虬，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龙。 [47]秦晋之约：指婚约。春秋时秦、晋二国世为婚姻，后遂称两姓联姻为秦晋之好。 [48]兰蕙：兰、蕙皆香草，用以比喻王娇的高洁。 [49]洛浦：洛水之滨。曹植有《洛神赋》描写他与洛水女神在洛水之滨相会的情景。这里用以比喻申、娇幽会。 [50]张生、莺莺：唐元稹传奇小说《会真记》(一名《莺莺传》)中的男女主人公。后董解元根据他们的故事改写成《诸宫调西厢记》，元代王实甫又据以写成杂剧《西厢记》。 [51]红一叶：即“红叶题诗”故事。“红叶题诗”的故事在唐代就颇为流行。唐孟棨《本事诗》、《唐诗纪事》卷五十九都有记载。宋刘斧《青琐高议》、王铚《侍儿小名录》也有类似的记载。以上记载，人物时间地名不尽同，而故事梗概却大体相近，都是说，某宫女在红叶上题诗，从御沟水上漂出，被某青年才子拾得，后宫女下嫁，恰巧和拾到红叶诗的人结为夫妻。 [52]杜家秋：即杜秋。杜牧《杜秋娘诗》序云：“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妾。后锜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宪宗)。穆宗继位，命秋为皇子傅姆。皇子壮，封漳王。郑注用事，诬丞相欲去己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故乡。”[53]成都府：唐置，治所在今四川省成都市。角妓：色艺俱佳的妓女。宋人以“角”形容女子的风流蕴藉。 [54]眉州：今四川省眉山县一带。[55]西施：春秋末年越国苎罗(今浙江诸暨南)人。以美著称。千百：疑为“伯仲”之误。 [56]合蝉鬓：古代妇女发式的一种。 [57]夜月屋梁之思：唐代诗人李白流放夜郎(在今贵州省内)，杜甫思念他，作《梦李白二首》，其中有“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之句。 [58]二竖子：指病魔。据《左传》成公十年载：晋侯得病，梦见二竖子(两个小孩子)在他体内作祟。当时秦国派名医来给他治病，其中一竖子说：“那是个良医，要伤害我们，往哪里逃?”另一个说：“躲在肓之上，膏之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后来，二竖子便成为病魔或疾病的代名词。 [59]埒(lie 劣)：等同，相当。 [60]鸾笺：也叫薛涛笺。相传是唐代蜀地名妓薛涛自制的一种红色小笺，上面压有麟鸾等花纹，所以叫鸾笺。[61]杨花梦散：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以杨花喻人，其中有“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之句。楚云：宋玉《高唐赋》前序说，楚王曾梦与巫山神女相会，神女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里即用此典，有风流云散之意。 [62]阳关：曲名。唐代诗人王维《渭城曲》诗中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句。当时有人据诗谱成《阳关三叠》，是一支离别曲。 [63]倅(cui 脆)：副职。这里指州官的副手，即通判之职。[64]戒行：犹言戒途，即筹备启程。 [65]同心结：用锦带制成的菱形连环回文结，表示恩爱之意。 [66]桃源：晋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描写一个渔人，沿山涧小溪逆流而上，发现一个与世隔绝、没有压迫和剥削、人人怡然自得的安乐环境。当他离开这里再去寻找时，就找不到了。[67]司空：据唐孟棨《本事诗》载，诗人李绅为工部尚书(别称司空)，请诗人刘禹锡饮酒。席终，命歌女歌以送之，刘写诗云：“高髻云鬟新样妆，春风一曲杜秋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司空指李绅，刘禹锡是苏州刺史，因此自称苏州刺史。杜秋娘原为唐朝歌女名，这里是歌曲名。申生词中把杜秋娘与刘禹锡两事合用，意谓你得好后，还能记得原来的朋友吗? [68]青紫：汉制，丞相、太尉皆金印紫绶，御史大夫银印青绶;后亦称贵官之服为青紫，因以青紫指官位崇贵。 [69]秋期：秋试之期。科举时代在秋季举行考试的日期。 [70]孙山之外：指考试落第。范公偁《过庭录》载：吴人孙山参加考试，同乡人把儿子托付给他一起去应试。发榜时，孙山名列榜末，他先回家，乡人问自己的儿子是否考中，他说：“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 [71]秋闱：即“秋试”。科举时代，乡试例于八月举行，故称秋闱。闱，考试的地方。 [72]绵州绵山县：今四川绵阳一带。主簿：官名，协助知县办理行政事务的官。[73]洋州： 今陕西洋县。司户：官名，掌管地方上户口帐册等事。[74]凤凰池：也称凤池。禁苑中池沼。魏晋南北朝设中书省于禁苑，掌管机要，接近皇帝，故称中书省为凤凰池。权重在尚书上。唐制，宰相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诗文中又多以凤凰池指宰相。 [75] 登科录：科举时代及第士人的名录。 [76]宅相：《晋书·魏舒传》：“(舒)少孤，为外家宁氏所养。宁氏起宅，相宅者云：‘当出贵甥。’……舒曰：‘当为外氏成此宅相。’”舒表示今后当力图显贵，以证实舅宅当出贵甥的相法。后因用作外甥的典故。 [77]瓜期：做官任满，等待移交期间叫瓜期。这里是指等待上任的时间。典出《左传》：齐侯命连称、管至父去葵丘，二人问何时期满返朝，当时齐侯正在吃瓜，便说：“及瓜而代。”意谓明年吃瓜时节派人来接替你们。 [78]恝(jia颊)然：无动于衷的样子。 [79]符水：道家用以治病的所谓神水。即将符篆烧成灰溶于水中。 [80]利州：州名，唐置。今四川广元县一带。 [81]全身：未破身的处女。[82]流红：指“红叶题诗”故事，见上文“红一叶”注。 [83]纳币：古代婚礼。“六礼”之一。男女双方定亲之后，男家把聘礼送给女家，叫纳币。也称“纳徵”。 [84]阳台：指男女欢会的场所。详见上文“楚云”注。 [85]潘安(247—300)：名岳，字安，世称潘安，西晋荥阳中牟(今河南中年县东)人，累官至黄门侍郎。工诗赋，美姿容，被誉为美男子。 [86]窦翁：即窦禹钧，五代后周渔阳(今天津市蓟县)人。以词学名，累官右谏议大夫。他严格按照儒家的礼教治家，五个儿子相继登科作官，号为窦氏五龙。又曾建义塾，延请名儒以教贫士。椿：《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古代传说大椿长寿，后因用以喻父。窦禹钧五个儿子相继登科，冯道赠诗有“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之句。 [87]蔡母：宋代蔡襄之母教子有方，使襄为一代名臣，且母年寿亦高，为时人所称许。与鹤齐：旧时以鹤为长寿的仙禽。《淮南子·说林》：“鹤寿千岁，以极其游。”唐王建诗《闻说》：“桃花百叶不成春，鹤寿千年也未神。”后常以鹤寿为颂人长寿之词。此句即为寿与鹤齐之意。 [88]奈虞兮：《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兵败垓下，与虞姬诀别时，作歌悲唱，其中有“虞兮虞兮奈若何”之句，审文中申生诗意与此典并不相合。 [89]一夔(kui奎)足矣：意谓一人就足够了。夔，传说中的一足兽，后人附会为舜时乐官，只有一只脚。《吕氏春秋·察传》：“鲁哀公问于孔子曰：‘乐正夔一足，信乎?’孔子曰：‘……若夔者，一而足矣，故曰夔一足，非一足也。’” [90]罔极之恩：语本《诗·小雅·蓼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谓父母养育之恩，如天之大而无尽。[91]尪羸(wang lei汪雷)：瘦弱。 [92]濯锦江：即岷江。过成都称锦江或濯锦江。 [93]碧瑶之宫：传说中仙人居住的宫殿名。[94]蓬莱：古代传说中的仙山名，在渤海中。后多泛指想象中的仙境。[95]华表来归：华表是古代用以指路的立柱。典出陶潜《搜神后记》，云辽东人丁令威学道成仙，后化鹤返回，立于城门华表柱，云：“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词中说“华表来归”，意谓按旧路归来。[96]黄鹤：传说中的仙鸟，仙人乘之。唐代诗人崔颢《黄鹤楼》诗中有“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之句。词中说“黄鹤催班”，意谓黄鹤催促返回仙境。
【译文】 申纯，字叫厚卿，祖上是汴京人。他出生在洛阳，跟随父亲寄居在成都，八岁就通晓六经，十岁就能写文章。天生资质特异，雄杰出于人世之外，风采神态，激荡飞扬，不减于此，所以那些贤士大夫多推崇他。徽宗宣和年间，被举荐应试，然而没有考中，回家后抑郁悲伤，不能自持。尽管曾登临山水来舒展自己的胸襟怀抱，然而却连吃饭睡觉也不能忘怀这事。在家住了一个多月，便前往邻郡母舅王通判家。当天就命仆人起身赶路，走了两天两夜方到。只见门前小河流水，碧波荡漾，放眼远眺，千里无碍，波浪滚滚，风光明丽;崛起的远山，或明或暗，一望无际。于是赋词一首，来描写这山川胜景，词中写道：“锦绣城池的两边，一片华美的房屋，天然开出多少美妙的情趣!对门一河绿水流千里，更何况青山无数?令人喜爱处，更有那新生的潇湘翠竹，松树、桧树绿荫遮满门前路。深沉的院落，只见竹帘帏幕低低垂，丝弦笙管交相奏，整天价歌唱《金缕》曲。 乡村院落延伸到城门里，一河清水拖蓝带，两岸青山排翠绿，日长人静重重街门都关闭。又经过鲜花盛开的郊路到别地，小生我平生最依恋仰慕这幽情雅意。以谁为主?诗友酒伴侣，向这里嬉戏漫游，寻花问柳，定然会有奇遇。”申纯来到以后，便入门拜见舅父，舅父接见了他，尽礼后便把他引导到中堂。舅母出来跟他相见，申纯走上前去拜见，然后就座。舅父、舅母询问，申生一一答应，态度愈加恭敬。舅父有一个儿子，名叫善父，年方七岁，又叫含。舅父于是喊善父出来拜见，再让侍女飞红喊(女儿)娇娘出来相见。过了好一会儿，飞红附耳告诉舅母，以娇娘未曾梳妆为借口推脱。舅母因此发怒说：“三哥是自家人，出来见见有什么妨害?”申纯听说，便乘机说：“百一姐没有其他的原故，姑且等等日后再相见何妨?”舅母因而笑着说：“恰好刚刚洗完澡，还没有梳妆，所以想稍待一会儿再出来。三哥是自家人，何必搽脂抹粉呢?”又让别的侍女前去催促。一会儿，娇娘从左侧门出来拜见。双髻盘着乌黑的头发，艳色胜过画中人，没有施朱涂粉，却天然俏丽，晶莹夺目。申纯站起相见，不觉失态。叙礼毕，娇娘便站在舅母身后。申纯仔细地察看她，更觉得她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人，不觉眼花缭乱，心潮激荡起伏，不能控制。舅母笑着说：“三哥远道而来，势必劳累困苦，应该到房内稍加休息。”于是安排他在中堂东边的一个房中住下，距离中堂有三十多步远。申纯回房后，求取功名的心意立刻消失，一天到晚只是思慕娇娘。恨不能吐尽心事，把平素积聚在心的话语与她洽谈，所以常常以心意相属。舅父舅母都因为与申纯好久没有见面了，所以尽情挽留，申纯对他们的挽留也很庆幸，希望能有一个机会向娇娘诉说衷情。
申纯日常出入舅父家，在堂房廊屋间周游，虽然天天都能与娇娘在一起游玩，却不敢说一句猥邪的话。申纯乘机观察她的动静，见娇娘言谈笑语，一举一动，常有一种猜疑不定的样子。申纯知道她秉性格外多情，就想寻求一种能够用来通达情意的机会，却一直未得其便。一天傍晚，娇娘在窗下刺绣，却倚在窗下凝视窗外的荼蘼花，好长时间目不转睛，申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娇娘还不知道。因听到她不停地叹息，申纯知道她必有所思念，于是低声问她说：“您为什么久久地站在这里仰视长叹呢?莫非有什么思念，有什么约会吗?”娇娘没有回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兄长从什么地方来?今日天晚了，春天的寒气逼人，兄长感觉到了吗?”申纯知道这是娇娘在用其他的话搪塞推脱，便回答说：“春天寒冷，这是当然的。”娇娘回头看了看他，满腹疑虑地退去，申纯也独自一人回到房间。申纯感到无聊，于是赋写一词，书写在墙壁上来寄托自己的心意。词名《点绛唇》：“庭院深邃沉静，日光慢慢地爬上荼蘼花架。花丛潇洒，把春天妆扮点缀得美好无价。洁白如玉的身体，芳香的肌肤，丹青妙手也难描画。让人惊讶，春心摇荡啊，谁和我这游蜂来共话?”自此以后，天天聚在一起饮酒宴乐，有时在一起唱歌言笑，申纯说话便渐渐地涉及到一些猥邪的话，娇娘则低头凝视，脸色严肃，好像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申纯虽然爱慕她的姿容美丽，然而见她不大理会，便认为她年龄幼小，性情简略，不懂世态人情，所以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一天，舅父家又有别的外甥到来，舅父舅母也把他挽留住下。到晚上，舅父摆开宴席，申纯也被邀入坐。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舅母站起来斟酒劝那一个外甥。舅父都快要喝醉了，这时娇娘陪站在舅母身后协助劝酒，让把酒杯斟满。酒轮到申纯面前，申纯便竭力推辞。舅母说：“你一向能喝酒，唯独不能为我开怀畅饮吗?”申纯以功名失意为由推辞，况且身体有病，今天又已经醉得很厉害了，所以不能再喝。舅母还没来得及答话，娇娘乘机在她身后插言说：“三哥看样子好像是不胜酒力了，姑且喝下这一杯就止酒。”舅母于是放下酒瓶，把酒杯端给申纯，申纯接连拜谢两次喝下这杯酒，因此高兴得不得了。喝毕，舅母退后一步斟酒劝舅父，申纯面前，烛芯余烬长而光暗，娇娘于是快步走到蜡烛前，用手弹烛芯，递眼色给申纯说：“不是我，那么三哥就要喝得烂醉了。”申纯感谢地说：“这大恩大德我要铭记在心。”娇娘微笑着说：“这难道不是恩吗?”申纯说：“情意比这更重啊!”话还没说完，舅母因要水洗涤酒器，娇娘便退去。自此以后，申纯更加留心。一天傍晚，娇娘独自一人坐在中堂旁边的惜花轩内，申纯偶然来到座位旁边，看见娇娘靠着栏杆，默默不语，留连徘徊，低声吟味。这时，花园栏杆内，有牡丹数株，正含苞欲放，申纯因此作二绝句来跟她戏玩，诗说：“惹来那轻柔的烟雾紧紧偎倚着粉白的围墙，大红的罗帏轻轻卷起，映照着灿烂的朝阳;一点芳心被千层花瓣所包裹，怎肯顾念那凭栏观赏的人儿早已断肠。”“娇美的姿态，艳丽的体质，都无法承受春天的爱抚，但又为何相对无言，然忧恨却越来越深?愁肠百结只怨那春神不肯顾怜，空余下一片可怜的爱花苦心。”申纯拿过笔来写下这两首诗，把它给娇娘看，娇娘顺着屋檐边走边读，低着头，想说什么又不说。正在凝视思虑之间，忽然听见黄莺飞来飞去的间关鸣叫，好像道出了人们心中所想之事。申生于是又挥笔作词一首赠给娇娘，词名《喜迁莺》：“园林被雨清洗过，请问这满眼的妩媚春景是谁来作主?绿柳舒展枝叶，黄鹂摇舌鸣叫，整日里恣意纵情歌舞。锦妆玉裹的公子，为了什么事招惹得千万种忧愁思绪。芳香的草地，有多少香车宝马布散聚集? 本来就没有什么凭据，正是行乐的地方，不要把这良辰美景空辜负。一种春风，多少描画!听那鸟儿如簧的叫语，又向暗巢偷眼看去，想要啄食花心却无门路。知道是要放他飞向墙外，向别人低声诉语。”娇娘还没看完，忽然听到舅母说话的声音，就把这首词和前二诗藏在衣袖内，从容不迫的赶紧回到堂中。申纯惆怅悔恨了很长时间，回到房中，百无聊赖，无法排遣内心的苦闷，于是又作一首绝句，题写在房内的绿窗上。诗说：“日影遍布在台阶上，睡梦正醒，香烟缭绕，如丝如缕舞东风;箫声阵阵，吹尽霓裳羽衣曲，谁能辨识，这鸾鸣与凤声。”
又过了两天，申生等待舅父外出，娇娘因到申纯房中，看见东窗上有《点绛唇》词一首，西窗上有一首绝句诗，便从容自得地吟赏品玩，不忍离去。她了解申纯诗意所属，就润笔步其西窗诗的音韵而和诗一首，以寄托自己的心意。诗说：“春愁重重，压在心头梦难醒，日远风高，漏壶水正平;不堪回首，魂断春愁初起处，落花枝上，静听晓莺和鸣声声。”申纯回来看到娇娘所和的诗，希望得到她的心情，更是超过平常，日夜想寻找机会来感动娇娘。然而娇娘有时跟他答话，有时不理他;有时跟他亲近，有时则背他而去。申纯搞不清她的心意，也没有办法得到她。一天，舅父舅母设宴，从上午一直延续到天黑。酒宴散后，舅父舅母起身返回住室，申纯独自一人端坐在堂中，正想回外舍，一会儿娇娘来到摆筵的地方，抽出左边发髻上的一根首饰，拨弄着香炉里的余香，申纯说：“已是夜半时分人都安睡了，怎么还用这些香?”娇娘说：“香贵在能长期留存，怎能因夜深就抛弃它呢?”申纯又接着说：“只要香灰有心也就满足了。”娇娘没有回答，就走了出去，走近堂门石阶前，掀开门帘仰望天空，见月色明亮，如同白昼，于是呼叫侍女小慧，画月影以记夜的深浅。又回头看着申纯说：“月亮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夜到几更天了?”申纯也就站起走下台阶，抬头望望天河，说：“织女星即将西斜，夜已深了。”乘机又说：“月白如水，清风徐来，怎样度过这美好的夜晚呢?”娇娘说：“东坡倾注情爱是多么的深厚啊!”申纯说：“那些奇特美艳、不同寻常的人，情意有比这更深的。能用这来嘲讽东坡吗?”娇娘说：“兄长说出这样的话，你我的苦楚应该是很多了，对我来说为什么偏偏没有呢?”申纯说：“说来实在是有的，不然，那么您诗中所说的‘压梦’，究竟是什么东西而‘苦难醒’呢?”言语神态颇有点儿猥狎，娇娘于是快步下台阶逼近申纯说：“人们所说的织女银河在哪里?”申纯见娇娘突然走近，怅然自失，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门内舅母问娇娘睡了没有，娇娘立即逃走离去。第二天，申纯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自己疑心有所收获，然而每每想起遇事总是多不如人意，更加感到不满足。于是作词一首，用来记下昨天月夜之事。词名《减字木兰花》：“春夜陪筵宴，酒尽歌散人正倦;端坐在中堂，忽然看见仙女走出洞房。 博山香已烧尽，亲手重添上，银壶滴漏夜正长。银河织女将西斜，月白风清，这美好的夜晚怎打发?”第二天早晨起来，申纯进入内宅拜见舅母，出来以后，在堂西小阁中遇见娇娘。这时，娇娘正对着镜子画眉还没有画完，申纯走上前去对她说：“画眉的黑粉是灯芯余烬呢，还是烛花呢?”娇娘说：“是灯花。我用心积攒很长时间了，最近才得到它。”申纯说：“如果这样，那么希望能给分我一半，让我用来书写家信。”娇娘立即点头答应，让申纯分其中的一半。申纯举手分兰煤，被油渍玷污了手指，于是对娇娘说：“您应该分开来送给我，何必再让客人受劳呢?”娇娘说：“既然答应您了，又怎敢顾惜这呢!”立即用手指分出兰煤的一半赠给申纯，并顺势拉过申纯的衣襟擦拭手指被玷污的地方，说：“因兄长的缘故才弄成这样，您能作无事人吗?”申纯笑着说：“敢不收留下来以作为信物!”娇娘立刻变了脸色说：“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您为何要戏弄我?”申纯见娇娘脸色变了，惟恐舅母知道，就赶快跑了出来，把分到的兰煤珍藏在箱子中。于是作词一首来记这事，词名《西江月》：“试问这画眉的黑粉可是灯芯余烬，佳人积攒了很长时间方攒成，却把一半殷勤地给予了我这多情的长兄。怕油污手指不能自己整。 她亲手分开看分明，在我衣上擦手何轻轻。如果说留下这污痕是为了表达诚意和深情，这盟约却还未能定。”自此以后，申纯心潮摇荡得特别厉害，一时一刻都不能停放下来。夜间伏在枕上，面对灯烛，愁肠百转，想采取冒险行动，来证实娇娘的心意而没有机会。一天，正是暮春季节，天气略觉寒冷，娇娘正怀抱火炉独坐，申纯从外面折了一枝梨花走进屋来，娇娘没有直接站起来，只是看了看申纯，申纯就把梨花扔在地上，娇娘惊恐地看了一下，慢慢地站起来用手拾起梨花，问申纯说：“兄长为什么扔掉这梨花呢?”申纯说：“花泪充盈，使人眼花缭乱，谁知它的意向在哪里?所以扔掉了它。”娇娘说：“东君固然自有主意，夜间隐藏一枝以供玩赏，也就可以了，兄长何必要求这么多呢?”申纯说：“已经承蒙您的许诺，我也就没有悔恨了。”娇娘笑着说：“有什么许诺?”申纯说：“试想一想。”娇娘没有直接回答，于是对申纯说：“风刮得很紧，可坐这里一起向火取暖。”申纯高兴地靠近坐席，与娇娘共坐，相距只有一尺多远，娇娘抚摸着申纯的背膀说：“兄长的衣服可厚?只怕寒气侵逼啊。”申纯恍然大悟，说：“能体念我寒冷，就不顾念我断肠吗?”娇娘笑着说：“为了什么事要断肠?我当替兄长谋划一下。”申纯说：“不要说笑话，我自从遇见你以后，魂飞魄散，不能附体，每每为夜久更长所困苦，通夜不能入眠，你刚才还认为是说笑，这就足以看出你的心意来了。我每次见到你，看你的言谈话语，举止态度，不像无情的人，等我谈到深情苦况时，你就变了脸色来拒绝我，果真是不理解人情世故，还是为此故意矫揉造作呢?我诚信种种低劣不正的迹象，是不能用来充当那美好的情意的。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地隐藏起来，自我塞闭，还要待价而售吗!今天一句话说明之后，我就要西归了。你又何必苦苦地戏弄我。”娇娘因此感慨了很久，说：“你疑心我了，我敢不说?我了解兄长的心意已经很久了，怎敢故意自装郑重来要挟您呢!只是担心不能有始有终，否则，那后患又如何对付?几个月来，我也是凡事都不再着意，睡不安席，饮食都已废弃，这是您所不能知道的”因而长长叹口气说：“您太疑心了，改日的事情，任凭您处置，如果不能成功，我当用死来报答您。”申纯说：“您果真有这种志向，就给我出个主意。”娇娘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舅父从外边到来，申纯起身外出迎接舅父，娇娘也返回自己的住室，不能再交谈下去。申生就作一词来记这事，词名《石州引》：“懊恼悔恨春神催促起行，一路归去春意何处发落;梨花纷纷落下溶溶泪，知道这是为谁轻离别?傍晚冒着寒风，特地把它折取回来。佳人发出天人语，瞥见那扔在地上的梨花惊奇又疑猜，慢慢拾起，怎忍心让那鲜花着尘，芳香消歇! 说是收拾好明亮窗户干净几，瓶里插一枝，便添无限风月。因为怜念多才人，值此严寒时节，身体日渐消瘦清减。料想纵有万斛的春愁，像芭蕉也不能展开这丁香的愁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山盟海誓向枕前诉说。”又过了两天，申纯清晨起来，披衣向堂西绿窗里边站立，转过脸去看着井檐，不知道这时娇娘也早已起来，正在隔壁窗内梳妆。申纯朗诵东坡的诗句说：“只是为了告诉邻家的晨鸡不要把我惊醒，更能使我在破碎的梦中回到江南。”娇娘听到申纯吟诗，从窗内呼唤申纯说：“您有回归乡里的念头吗?”申纯因而窥视窗内，对娇娘说：“衷肠早已寸断，没有办法来传导情意，只得回去了。”娇娘说：“您果真要欺骗我吗?我未曾慢待您，您为什么要那样深深的怪罪我呢?”申纯笑着说：“我怎么无意，只是被您困苦久了，那么，怎样来谋划这事呢?”娇娘说：“如今白日人多，无计可施。东轩直达我的卧室，轩西边的小门通熙春堂，熙春堂通荼蘼架，您的卧室外有一个小窗，今天如果天气晴朗，您可从住处越过外边的窗子，经过荼蘼架，到熙春堂下。这里人迹罕到，叶盛花密，当与您在此相会。”申纯听说，非常欣喜得意，只是一心盼着天晚能够满足自己的愿望。至傍晚，不觉暴雨倾盆，花阴下被浸湿，不会再有什么希望。申纯惆怅懊恨不已，因而作了一首词，提笔书写，以此来抒写内心的抑郁不快。词名《玉楼春》：“清晨，窗外寂寂，偶然相遇又惊又喜，想趁此时把内心的深情厚意轻轻告诉;您俯首低眉，整理花翠，好像无力承受这沉重的春愁，轻启红唇，娇啭莺声，半吞半吐地道出了久藏在心的情愫。匆匆忙忙已约定好欢乐的处所，可恨那无情的夜雨接连下个不住;枕上孤单，被褥冰冷，久久不能入睡，夜久更长，残灯挑尽，曙光依然没有放出。”申纯早晨起来在舅母房中碰到娇娘，因而一起来到中堂，把夜间所作的词给她看，娇娘低声笑着说：“好事多磨，这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我既答应了您，当另想办法。”这天，申纯陪伴舅父到邻家饮酒，到傍晚时大醉而归，再想娇娘早晨另想办法的话，疑心娇娘今晚不会再来，就又醉醺醺地熟睡过去。娇娘偷偷地来到窗外，几次低声呼喊申纯，申纯都不能听见，娇娘惆怅悔恨地回去，又怀疑是申纯欺编自己，直想用盟誓来要挟。申纯剪下一缕头发，书写了一纸盟言交给娇娘，娇娘也剪下头发，立下盟誓，回复申纯。虽然是极意地爱慕留恋，然而，终于没有方便之机可乘。一天，申纯收到一封家信，因为叔父申晋纳粮，被补作阆州武官，以申纯熟悉弓马之故，接申纯回家随行。娇娘顾念留恋到了极点，便作了一首诗为他送行。诗说：“绿叶繁茂，树阴浓重花开稀;杜鹃声声，奉劝春天早归去。相如千里迢迢悠悠别离，却不知，文君泪流满面早已湿透了衣。”申纯得诗后，依韵奉和，回复娇娘说：“帏幄重重，舞蝶自然稀;相如远离，最担心飞燕先归。文君自爱，坚定信心为我守，千万不要轻易地抛弃那金缕衣。”申纯始终疑心娇娘诗中“绿叶繁茂，树阴浓重”的话，又撰成一首小词给娇娘看，调寄《小梁州》，词中说：“爱花总是常常替花愁，每天必定到西楼。何况如今离别而去呢，千里关山，双眼望断三秋，也只是空回头。反复叮咛东园里的柳，好好为我看管那长成的嫩条在枝头。只担心再次到来早已是绿柳成阴啊，青梅也结子如豆，辜负了梁州，只落得悔恨悠悠。”娇娘知道这是申纯疑心自己，也用《卜算子》调作词一首回复他，词说：“君虽离去毕竟有回归的日期，千里迢迢也要频频回头返顾;不要说三年绿叶成阴，就是五年鲜花也是依旧。不要怨恨好消息来得迟缓，我们两下里都要耐心坚守。三只骰子掷出十九个点，不可能的事情绝不会有。”娇娘情意不能自已，又吟一绝句来接续，诗说：“临离别殷勤私语话儿长，反复叮咛去后早日回家乡。千万牢记小楼之上梅花约，须知我多少次望断江山在夕阳。”
后来，申纯的叔父因为别的缘故没有成行，申纯住在舅舅家里，行止坐卧，饮食起居，没有片时不想着娇娘，思念几天了，没有一点儿机会与娇娘说一句话。后来竟到了饮食俱废的地步，以致思虑成病，便假托求医。舅父舅母为这事惶惶不安，医生、占卜之人一个接一个的到来，只说是申纯因功名失意，劳神思虑所造成，始终不能明了申纯的心意。几天以后，病情稍微好了一点儿。一天，舅父外出回拜，申纯勉强走到外边的廊屋下，正伫目站立，不多时，娇娘来到申纯身后，申纯吃了一惊。娇娘说：“左右的人都被我打发往别处去了，我得了这个机会，特意来探问兄长的病情。”申纯回头看看无人，因而走上前去，拉着她的衣襟想与她说话，娇娘说：“这里是宽阔的庭院，众目都能看到的地方，应该到你的屋里去谈。”申纯与娇娘一起来到门前。忽然，两只燕子因争泥坠落在面前，娇娘于是抛下申纯，快步走过去观看。片刻之间，舅父的侍女湘娥突然来到娇娘面前。娇娘大吃一惊，申纯于是退去。到傍晚时，他们又在中堂见了面，娇娘对申纯说：“不是燕子坠落下来，那么，湘娥就会看见我在您屋里了，这难道不是天意么?”申纯认为她说的对，然而那种抑郁不快的心情，却在脸上显现出来。于是作词一首以自解，词名《撷芳词》：“度日如年，微风轻轻扇，体弱多病到文园，寻觅芳草身乏倦。春衫窄小，庭院寂静，独自漫步在曲廊，病体娇弱无力量。如花的容貌，曾经亲眼看见，千方百计寻求方便。蓝桥相隔，晚云照绿，因燕儿落地呀，又没有了消息。”一天晚上，娇娘寻找机会来到申纯的住屋，对申纯说：“从前在熙春堂的约会，我曾经仔细想过，夜深了，院子里很静，那里并不是安睡的地方。从前天的路线看来，满可以通到我的卧室。每天晚上，陪伴我睡觉的有两个人，今晚当用计谋把她们支使出去，小慧这丫头是不足畏的。您到夜半时分过来，我打开窗户等您。”申纯说：“这固然很好，不是也太危险了吗?”娇娘变了脸色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您还怕什么?人生在世，就好像从缝隙中看白马驰过一样短暂，世上还有像我们两个人这样钟情的吗?事情败露我宁可去死。”申纯说：“如果这样，我还有什么悔恨呢?”这天夜里将到半夜的时候，申纯就越过外窗，来到堂后，走了几百步来到荼蘼架旁，好长时间没有找到门，颇为恐惧。过了很久，才找到门路得以到达熙春堂。堂内宽大，夜又深了，寂静得没有一点儿声息。申纯非常害怕，于是急急忙忙地跑进去，看见娇娘正打开窗户，背倚茶几坐着，上穿红绸褂，下着白丝裤，抬头仰望明月，好像有着重重的忧虑，不知这时申纯已经来到了。申纯于是扶窗跨入。娇娘忽然看见申纯，又惊又喜，说：“您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吓得我了不得。”申纯于是就与娇娘并肩坐在窗下。这时正是夜半时分，月色如画。申纯看娇娘，体态娇艳妩媚，肌肤晶莹如无瑕曰玉，飘飘忽忽，不异于嫦娥下临人间。娇娘对申纯说：“夜已过半，侥幸会面，实难再逢，可上床安歇了。”愉快地与娇娘手拉着手，双双进入罗帐之中。脱衣并枕之间，娇娘说：“我年纪幼小，很不懂人世之事，枕席以上，希望兄长爱怜。”申纯说：“不需多嘱托。”两人深情交合以后，娇娘便娇声啼泣细语，体弱好像不能自胜。两人云情雨意，即使是交颈的鸳鸯，和鸣的鸾凤，也不能超过他们呀!片刻的欢娱，而娇娘的千金之体，从此失去了。二人欢会之时，不觉将血迹沾在申纯的衣袖上。娇娘于是剪下他的衣袖收留起来，说：“留下它来做异日的验证。”申纯笑着顺从了她。过了一会儿，晨鸡报晓之声响起，漏壶里的水即将滴完，娇娘让申纯回自己的卧室去，于是看着申纯说：“自此以后，白天碰到一起，千万不要把从前说过的话作为戏言，怕的是别人的耳目太长。”于是口吟一词赠给申生，词名《菩萨蛮》：“夜深偷展衾被窗纱绿，小桃枝上有流莺停宿。花儿娇嫩禁不住搓揉，春风却始终不肯停息。 千金之身已被点破，无奈点点愁眉锁。特地嘱咐情郎，人面前缄口谨慎提防。”申生也口吟《菩萨蛮》一词来回复她说：“绿窗深深贮藏着倾城美色，灯花送喜秋波流溢。一笑拥入罗帐里，春心荡漾不能自持。 云雨情意已乱罢散，娇弱的身体羞涩还抖颤。从此寻问云英，何须再上京城。”娇娘得到申纯和作的词，感谢地说：“我是一位女子，被情事牵绕迷惑，这是十分违背礼法的。希望您能体察，好好地把这事秘藏在心。我能托身于您，也就没有什么缺憾了。”自此以后，申纯每夜总是偷偷地来到娇娘的卧室，大约一个多月，没有一人知道。哪里想到二人被欲火迷乱，全无规避忌讳。舅父的侍女一个叫飞红，一个叫湘娥，慢慢地都有所察觉，所不知道的，只有娇娘的父母罢了。娇娘也很好地对待飞红等人，想让她们闭口无言。只是飞红等这些人虽然有所察觉，但还不知怎么回事。
不久，申纯的父母担心他在外日久，写书信派仆人催他回家。申生得到父母书信，迫不得已，只好起身回去。当夜来不及与娇娘告别。第二天早晨起来，入中堂拜见舅父、舅母，告别回家。舅父、舅母看到申纯有书信来，也不敢强留，于是命侍女摆酒席小饮送别。当时娇娘在舅母身后，也偷弹眼泪与他送行。申纯自回家后，早晚只是思念娇娘，于是派遣媒人前往舅父舅母家求婚，以期成就婚约。又写一封书信，私下送给娇娘。信上说：“表兄申纯，顿首拜启莹卿小娘子妆台前：前次那美好的约会，转眼就是十多天了。每当凄清的夜晚，便神魂飞扬，久不附体;要像松竹常青的誓盟，时常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面想行止起居，动步即多得福，纯然是无攸之迹象，能够托身在兰蕙香草之旁，实在是庆幸得很。暗中相会还不能终止，白云仍在思念，自到家中，没有片刻不梦想那洛水之滨的美好情景啊。家中一向以研习经史为业，不是我不再思念这些，但稍一勉强，便心绪茫然，不知所措。有亲戚朋友可怜我，在大人面前替我说话。上天开启了他的心扉，要使我们接续前代的秦晋之好，再次缔结婚盟，不知舅父舅母意下如何。假若您不嫌弃我的庸俗浅陋，那么，张生对于莺莺，又何足道哉!兹因媒人前往，高兴得无法自我克制，诉说这些来剖白我的内心情意。希望能一起共同谋划这事，我这里临风站立，以等待美好的回音。在家闲住无卿，偶然想起美人夜晚送别的话，作《永遇乐》一首小词， 一并誊录呈上，也可以此见出我的拳拳衷情。新秋到来，寒霜将降，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加保重。”申纯把书信写完，又把从前所作《永遇乐》词抄录下来，封好，私下交给女媒人，而父母并不知道这些。媒人得到书信，就前往去见他的舅父舅母，且把申纯父亲的意思告诉他。舅父为媒人摆下宴席。第二天，媒人申述前天的请求，舅父说：“三哥才华出众，潇洒利落，加以久历磨练，忠诚老实，老夫能得到这样的好女婿，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朝廷立下法规，姑表兄妹不许成婚，这恐怕是不能违背的。前些时辱没三哥来访，留下住了几个月，很是能为老夫分担忧虑。老夫也有结成婚姻的心意，只是有碍于国家法律，因此不敢明言。”媒人再三委婉地请求，始终也没有答应。到了晚上，再次置办酒宴款待媒人，舅父让舅母主持酒席。这时娇娘在舅母身旁侍立，已经知道亲事没有说成，心中抑郁不快，只是不敢在语言上显露出来。酒席完毕，媒人左右看了看没人，就想把申生的书信交给她。恰巧这时娇娘走到媒人面前剔灯，媒人乘机悄悄地对娇娘说：“你不是厚卿的情人吗?厚卿有亲笔书信，让我私下交给你。”娇娘为之一惊，小声回答说：“是。”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媒人也为她改变了脸色，立即从身边取出书信交给娇娘。娇娘把信收藏在袖中，没敢打开来看。舅母起身，娇娘也随着舅母进入室内。第二天早晨，媒人再次向舅父请求，并且用语言挟迫他。舅父发怒说：“这没有什么不行的，只是因为法律禁止得很严厉，你打算把老夫推向犯罪么?你不要再说了，这事决不可能。”媒人知道这事不会成功，于是就告辞回归。舅父又命舅母斟酒与媒人送别。娇娘趁陪侍的机会，私下告诉媒人说：“姻缘离合，这是上天所为。三哥无事应该再来，我年龄渐渐大了，人生的岁月是有限的，不要把婚事不如意放在心上。”于是拿出亲笔书信，让媒人带回，以回复申纯。媒人回去以后，说明舅父不答应这门亲事的理由，并马上把娇娘的书信交给申纯。申纯打开一看，原来是新词《满庭芳》一首，是娇娘亲笔所作：“阳光透过竹帘撒下斑斑金点，地上的竹席浮动着点点水珠，绿阴遮蔽的小小庭院，是那样的清爽静幽。长夜漫漫，四无人声，能使我消得许多烦愁。永远牢记着约会那时的皎洁月光，小小窗外，情话切切，情意绵绵。怎奈缘分太浅，自你像行云一般离开后，消息杳然，再不见你的踪影到妆楼。尽心周到，你红叶题诗，传来秘密情意。为百年好合向父母祈求。怎奈各方间隔拦阻，想做一对恩爱夫妻难以成就。应是我命薄如纸，难以陪伴你这俊雅风流的人儿到白头。但必须时时思念，重新寻找那旧日的盟约，千万不要忘了那过去的情人杜秋。”申纯反复浏览诵读了几遍，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每逢对花玩月，便不觉潸然泪下。当初，申纯与成都府的妓女丁怜怜交情极其深厚。丁怜怜敏捷聪慧，容貌俊雅，常常得到帅府的顾恋;申纯正当青春年少，俊秀清丽，尤其被丁怜怜所倾心爱慕。申纯自从秋天返回乡里，丁怜怜屡次派人去叫，申纯总是推托有事下去。到了这时，申纯的明友陈仲游，也是富豪人家的子弟，见申纯面对秋风明月总是恨恨不已，因此拉他到成都散心，于是一同到了丁怜怜家。申纯到来以后，丁怜怜欢喜异常，置酒款叙衷情。申纯只是面对墙壁，毫不在意。丁怜怜感到很奇怪，便委婉地询问他，他始终也不说。丁怜怜意想大概是有碍于仲游，于是就把他们挽留到晚，让她的妹妹伴姐陪伴仲游睡，而自我推荐陪侍申纯。申纯没有办法，只好与她同睡。枕边反复询问申纯不回答的缘故，申纯就把自己与娇娘的相遇之情全都告诉了她。丁怜怜问他说：“娇娘是谁家的女儿?”申纯说：“是新任眉州王通判的女儿。”怜怜又问：“这人长得怎样?”申纯说：“美丽漂亮，清婉欲绝，西施妃子与她大概不相上下，然而风度气韵超过西施。”丁怜怜因此而沉思了很久，说：“既然名字叫娇娘，并且又这样美丽，莫非小字叫莹卿的吗?”申纯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她?”怜怜说：“从前，帅府的小儿子要求婚，特别喜欢美丽的女子，不在乎门第的高低，一心只想找一位容貌姣好的。常常拿出几千缗钱，让画工在附近十郡的地面上，寻求机会，伺机描绘人家美女的画像来进献，共得到几人，她就是其中的一位。面色晶莹，肌肤白嫩，眼长而妩媚，喜欢梳合蝉鬓的发式，时常有一种忧怨不足的神态。我曾到帅府里屋见到她的画像，因此记下她的姓名字号，果然是她吗?”申纯说：“你好像亲眼看到她这个人一样，就是这位女子。”怜怜说：“难怪你把我看得像泥土一样。你所遇到的真是一位天上仙人啊!我常常进去观看，久久注目不能离去，只恨不能亲见她本人。今后到那里，希望能求一只旧鞋给我。”申纯答应了她。第二天就同陈仲游一起回家了。回家后，申纯因追想丁怜怜“天上仙人”的话，感慨地赋写一绝句。诗说：“进入仙山桃源路已深，桃花与我是知心。纷纷浮浪的花蕊迷惑那游蜂浪蝶，好像到得高山遇到了知音。”申纯因惆怅再次相见遥遥无期，伤感成病，困睡了几天。父母感到惊奇诧异，因此让人询问申纯得病的缘由。申纯就假托梦见了鬼怪，恐怕不能免于一死，必须找一个善于驱除鬼神的人，作法禳除它。父亲就让一个名巫祈求祝祷，申纯秘密使人用丰厚的礼物贿赂这个巫，让他向父母说这是被鬼怪所侵害，必须远远避开，方能平安无事。如果不这样做，是生是死就难以断定了。父母听了巫的话，非常吃惊害怕，认为确实是这样。于是，商量让申纯往舅父家去躲避一下这场灾难，选择吉日起行。起行的前两天，让人往舅父家商量讨回信，舅父舅母答应了这事。娇娘这时正在父母身旁，听说申纯有了到来的日期，显得特别高兴和欣慰。去人回来报告，申纯也欣喜快乐，随即觉得病好了许多，父母也认为得了个妙法。到了选好的日期，申纯起行，病也将好。这时，黄莺婉转流利地鸣叫，百花竞相开放，园林锦簇绣裹，争奇斗妍，光彩夺目。申纯来到舅父家，一进门，在秀溪亭遇到娇娘。两情脉脉，四目相对，不能自我克制。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申纯就想进去拜见舅父舅母，娇娘阻止他说：“今天有邻居王寺丞家邀请前往天宁赏玩牡丹，到傍晚才能回来，姑且到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再慢慢地进去，也就可以了。”申纯就与娇娘并肩坐在亭上。娇娘于是对申纯说：“您保养身体不如平常，为什么如今又来到这里，要干什么呢?”申纯怀疑她的话，就说：“时间不长，你怎么就把我忘了呢?自从相别以后，坐也坐不稳，吃饭也没什么滋味，晚上睡不着，行走也懒得动，何止仅仅是‘夜月屋梁’之类的思念呢!在这期间，曾请求父亲，希望能成就婚姻，然而天不从人意，竟然辜负了我一向的愿望。面对着春花秋月，风中凉台，雪中舞榭，没有一处不是牵引愁思、招惹怨恨的地方。千方百计再次到来，以实现我们过去的盟约。如今你竟然说出‘再来干什么’这样的话，我真是太失算了。”娇娘惭愧地道歉说：“您心坚意固，果然连金石都无法超过，我用什么来报答您呢?”因此相与欢娱。过了一会儿，二人一同进入内室。申纯来到他过去住的房间，室内桌椅摆设跟从前一模一样，原先所写的诗、词、曲，左右看看，浸染得如同新的一般，申纯倍感惆怅失意。于是作一首词来记这事。词名《鹧鸪天》：“外甥与馆舍分离已经隔年，重来明窗桌椅还跟过去一般。神仙洞房长年拥有云烟祥瑞，人世徒然警诧日月流迁。 笔意浓淡，长篇短篇，旧诗新作全被万愁牵连。春风与我全相识，时时与我派来流莺演奏管弦。”到了晚上，舅父舅母回来，申纯很恭敬地前去拜见。舅父问申纯说：“听说三哥身体稍有不适，想来二竖子早已逃跑了吧!”申纯感谢地说：“只有舅舅可怜我这小病，或许能够逃脱灾难。再生之恩，至死不忘。”舅父舅母劝慰勉励了他一通，申纯就回到自己的住室。自此以后，与娇娘情意欢洽，超过平时。
申纯在舅父家一连住了几个月，与娇娘的感情更加深厚。这时因为想起丁怜怜的话，就向娇娘求要一只旧鞋。娇娘极力询问申纯说：“要旧鞋做什么?”申纯不把实话告诉她，娇娘就不答应给鞋。舅父的侍女飞红，容貌长得虽然漂亮，但远在娇娘之下，只有双脚与娇娘大小不相分别，经常互相换鞋穿，她撰写诗词也与娇娘相当。娇娘不在旁边，也是一位佳丽女子。因为舅母生性嫉妒，还不曾得到舅父的宠幸。平时常在身边走来走去，申纯有时也与她说说话。娇娘清丽瘦弱而且胆小，老成持重，言语不多，久久看她动不动就把目光移开。每次碰到一块儿，申纯不问，娇娘就不答话，然而戏耍时一笑，就能使人魂飞魄扬。飞红特别喜欢调笑戏谑，善于应对，谈论爽快。申纯即使不与她说话，她也必定找事与申纯说话。娇娘每逢见到，就有一种不满意的感觉。到申纯第二次到来的时候，飞红也跟他亲近戏闹，娇娘有了疑心。申纯寻求娇娘的旧鞋好久没有得到，一天，娇娘正白天睡觉，申纯偶然来到她身旁，便乘机偷鞋跑出。刚刚回到自己的住室，又因别的事离开，不曾收拾。恰好飞红跟随在申纯身后，看见申纯丢下一只鞋，就怀疑是娇娘送给他的，因此把它收藏起来。申纯不知是怎么回事，等回到屋里找鞋，已经没有了，因此心里抑郁不快。于是作一首词来自记，词名《青玉案》：“尖尖曲曲，满把的红绸聚积。朵朵金色莲花耀眼，衬托出弯弯双钩似红玉。华美厅堂春睡深，拿过来却绾结催动了春心。早被六丁火神收拾去，芦花明月难找寻。”到傍晚时，娇娘向申纯要鞋，申纯说：“这鞋确实是我偷去了，然而随即就失掉了;想来是你得去了，何苦再向我索要呢?”娇娘就不再追问。原来飞红拾回，已经交给了娇娘。然则娇娘因此更加疑心申纯与飞红私通了。一天，看见飞红与申纯在窗外戏玩，捕捉蝴蝶，因此大怒诟骂飞红。飞红也颇怨恨娇娘，打算把拾鞋的事告知舅母，只是没有机会。后来正赶上月中十五，众人出来恭贺舅父舅母，娇娘也在场。飞红因此提起娇娘所丢的鞋，高声对申纯说：“这就是你前天所丢掉的那鞋。”娇娘改变了脸色，急忙用别的事和舅父舅母交谈，恰好舅父舅母正应接别人的话而没有听见。娇娘因此很是怀疑申纯指使飞红揭发她的隐私，于是非常怨恨。自此以后，除非在中堂相遇，不再寻找机会来会见申纯。各项女工之类的事，也毫不放在心上，怨恨的心情，无论是行止，还是坐睡，都伴随而来。申纯也无法自我讲明。一天，申纯无意中在后园漫步，恰巧在花丛下见到一幅鸾笺，拾起来一看，乃是一首《青玉案》词：“花枝低垂，黄莺践踏，使红花纷乱，春思沉重，顿时酿成满腹愁绪，神情懒散。杨花美梦随风逝，漫漫梦云也流散。凭空惹起，幽情无际无边。伤心渐渐觉得成了牵绊，怎奈那愁绪无限，方寸之心难以拘管。深沉的情意无法寄往那遥远的天边，几次想问那梁间的飞燕。”申纯反复披阅吟味了很久，心下认为是娇娘所作之词，又怀疑那笔画很不像娇娘所写，因此拿回房中，放在书桌上，想询问一下娇娘而还没问。到了傍晚，西窗前金笼中养有一只能说话的鹦鹉，非常温驯。娇娘从它旁边走过，戏用红豆投它，鹦鹉忽然说道：“娇娘子为何打我呢?”申纯听见，急忙走出房来招呼娇娘。娇娘不来，申纯再三挽留，方肯前来。娇娘走进申纯的住室，正疑虑重重而不说话，忽然看见桌上的花笺，于是拿过来观看。很长时间，看着申纯而不言语。过了一会儿，申纯说：“你什么时候作的?”娇娘不回答。申纯又说：“为什么不说话?”娇娘也不答应。申纯极力追问她，娇娘才说：“这是飞红的词，您从她那里得到，何必来讹诈我?”申纯极力辩解，娇娘并没有说一句话。来回走动了很久，长叹一声，竟拂衣而去。申纯再三挽留而不听。自此，相会越来越少。娇娘整天熟睡，隔一两天，才与申纯见一次面，见面也不说一句话。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申纯也不能把这事说清。一天傍晚，申纯直接走进娇娘的住室，左右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见桌上有绝句一首说：“灰制的盘香难以燃烧，风中的月影容易移动。心中饱含着无限情意却犹豫不决，徒然无益也只是白白吟作断肠诗。”申纯察看那诗，知道是娇娘为自己而作，而且疑心是那样的深重。申纯乘机对娇娘说：“再次相会以来，承蒙您的厚爱，比前些时候情意又有所增加，但近日以来，看你的情形，不能不是被你所抛弃了。为什么如今跟从前不同，志向转移了呢?”娇娘起初不说话，申纯再次诘问，娇娘泪流满面地说：“我自从遇见您之后，常常担心自己的力量一天天不够使用。如今是您抛弃了我，我又怎敢抛弃您呢?您的心意既然自己有了归主，我又怎敢奢望呢?”申纯说：“假如我有二心，就像这当头的太阳。”因而指着蓝天自我发誓，以表明没有其他的事情，并且说：“你为什么怀疑得这样厉害呢?”娇娘说：“您偶然丢掉了鞋， 飞红拾起了它;飞红丢掉了一首词，您又得到。天下偶然的事，为什么这样多呢?我不敢怨恨您，希望您能爱怜新人，不要把我放在心上。”申纯仰天叹息说：“有这种事吗，我很奇怪近日看你好像有什么忧虑，原来人的情态，是多么的难以认识啊!你若不相信刚才发的誓，我就剪下头发在神灵面前再发一个大誓。”娇娘转怒为笑说：“您当真这样么?”申纯说：“这有什么妨害?”娇娘说：“如果这样，后园中有一个东池，正对着明灵大王的祠堂;这明灵大王聪明正直，问他，没有不答应的。您能和我一起企求此神，发下大誓，那么我就非常幸运了。”申纯说：“遵命，想来明灵大王也知道我的心没有别意。”娇娘就约定第二天早晨与申纯一起到后园游玩，靠近东池边，远望明灵大王的祠堂，两个人异口同声，礼拜祈祷，发下誓愿。那誓词成千数百，不能完全记载下来。发誓完毕，手拉手地一同回来。自此以后，娇娘与申纯感情更加深厚笃好，吃饭起睡，无不放在心上。申纯自此以后也不跟飞红说一句说。飞红觉察到这事，因此大恨。一天，申纯因为散步来到后园牡丹花丛旁边，忽然遇到娇娘早已在那里，便马上把她拥抱在怀，一定要求交合。娇娘推开他说：“我这鄙陋之人当然不敢推辞于您，只是担心云雨刚交接，正当欢会甜蜜的时候，我情意、形态都昏迷了，能保证这时没有人来?如果被人知觉，我可就没有容身之地了。”申纯兴致低下来，于是与娇娘手拉手地走到别的花圃。不想飞红也从身后偷偷地来到这里，看见娇娘与申纯并肩而行，因而急步返回房间，告诉舅母说：“天气晴朗暖和，可到后园走走，如今牡丹盛开，能前去一看么?”其实想让舅母一去，突然袭击，以识破娇娘的迹象。舅母答应飞红的请求，立即让飞红陪侍，来到后园中，一眼看见申纯与娇娘在这池畔花亭边走动，左右没有一个人，舅母因此很是怀疑，于是呼唤娇娘。申纯就狼狈地返回自己的住室，伤感不止。申纯知道是被飞红出卖，所以才导致被舅母察觉，无法自我解释。过了两天，申纯自己明白这事不会就此罢休，就告诉舅父舅母要回去。舅父舅母也不挽留他。娇娘夜间出来，偷偷地与申纯告别说：“天啊，这难道不是天意吗?相会还没几天，却有这样的事，我独自一人将怎么办呢?兄长回去，好好地自我排解，找方便的时机再来，不要因为疑虑而间隔，遂即成为永久地抛弃，使别人得意啊!”因此泪下沾湿了衣襟，申纯也掩面哭泣告别。娇娘又作了一首《一剪梅》词交给他，并且说：“兄长回去时展开看看，就好像我在身旁了。”说完就离开了。词中说：“豆蔻梢头春意消残，风注满山前，雨落满山前，杜鹃啼血悲鸣五更将残。鲜花耐不住凄寒，人也耐不住凄寒。离别会合或悲或喜事情有几般。离别有悲有欢，会合有悲有欢，离别时容易，相见何其难，害怕吟唱阳关，不要再唱阳关。”
申纯与娇娘离别，第二天早晨就立即回去，父母因他在外时间长了，荒废了经史，隔年考取功名的日期，又近在眼前，于是让申纯在书房温习过去的学业。申纯与哥申纶虽然从早到晚一起学习，然而对娇娘的思念却无时不在。夜晚与哥哥同床睡觉，怨恨的言语，时时在梦中说出，恨不能乘风飞驰，或使地面缩短，以与娇娘一会。春、夏过去，转眼又是初秋天气。雁飞杳远，鱼沉海底，彼此隔绝没有一点儿消息。到了七月中旬，舅父因为眉州副职的任期已满，卸任路过申纯家门，因此在申纯家留住了几天。这时舅父是携带全家前来，舅母娇娘住在申纯家中，互相跟随不离半步，再加上飞红、湘娥众多侍女混杂在身边，申纯与娇娘想说一句话都不可能。住了三天，舅父命筹备起程，于是车马喧闹，送行的人在路上络绎不绝。舅母与娇娘各自登车，诸位侍女先后相随。申纯也骑着马相送，闯了一个空子拉着车帘，挽着车辕，与娇娘谈论旧情，娇娘泪下如雨，不能回答。后来慢慢地说：“自从遇到您之后，一日离别，就不能忍受独处，何况如今动不动就是三年，远至千里，一旦思念您过分悲切，怎能保证还能再见到您呢?只恐怕我低下头，闭上眼，形体消尽，您将会眠花卧柳，丢弃旧人，爱怜新人，我枕边的恩爱，被他人占有了。”申纯说：“明灵大王还在那里，我发誓不做这样的事。”娇娘说：“如果这样，我承受您的恩爱，死也不会忘记。”于是随口作诗一首赠给申纯：“想要说话，怎奈征夫急急离去何匆忙;面对歧路，转眼分手暗情伤。不能忍受，迢迢千里三年长离别;满腔怨恨，提及那神仙人家日月长。”娇娘从衣袖中又拿出一枚香珮，上面有用金丝盘绕成圆形的凤凰，又用百颗珍珠编成同心结赠给申纯，说：“看到这物件能想起送他的人也就可以了。有空找一个方便的时机再来，不要以路远作为推托之辞。”话没说完，车辆起动，薄雾隐没了前面的山峰，早晨的残月慢慢西沉，注目远送，一直到看不见车影。申纯送别舅父舅母回来，悲伤地回到自己的书房，闲散地消磨那漫长的时日，早晨面对寒窗，夜晚看着孤灯，无时无刻不在流泪，学业几乎荒废。间或作些诗词文章，无不是寄寓娇娘飞红的话语，其他无暇顾及。一天赋一首词曲，以给兄长申纶看，都在言词之外寄托着他的心意，只是不曾直言。词中说：“生就一副春风般的情性，怎奈辜负了青春少年，空落得个窃玉偷香的名誉。还记得当年刚刚开始，在绣窗下切切私语，便把心意倾注。小雨打湿了花阴，明月轻移竹帘影，有多少个美好的夜晚相逢在一起。后来乱红飞尽，从此迷失了桃花源的路途。因为思念好景难以挽留，光阴容易散失，算来行云悠悠归向何处。三峡词源，谁能为我写出断肠诗句。纵目望尽归去雁，秋娘声价日高，还能记得司空么?什么时候能找到一只彩凤，我们一同跨上，双双归去?”二哥见到这首词，抚摸着申纯的背脊肩膀说：“厚卿，凭兄弟你的才华，应当像拾取一根小草一样地夺得金印紫绶的崇贵官位，以显耀双亲，为何要流连在儿女之情呢!这首词写得固然不错，但看弟的心意，必然有所寄托。秋试的日期近在眼前，姑且把这支笔移过来，在文场上大战一场也就可以了。”申纯只是无言以对。原来申纯这首词暗中寄寓了他与娇娘相会的始末，到乱红飞尽这一句，就直接指斥飞红构陷诬害的事，思想起来，愤恨到了极点，就写下了这首词，他的哥哥并不知道这些。申纯既然把《念奴娇》词给他的哥哥看，因感念哥哥以功名相劝勉的诚意，再加上正在科举之间，虽然不能忘情于娇娘，然而槐安、黄粱美梦在眼前，幸亏有兄长相与讲明，也是惧怕父母的督促斥责啊!等到了八月，与哥哥一起参加秋天举行的科举考试，完毕后，就想立即回家，哥哥申纶对他说：“辛辛苦苦熬了三年的灯火，一切都由这场考试决定了，张榜公布就在近期，何必不稍等几天呢?”申纯说：“兄长学问渊博，必然高中;不才小弟荒唐愚陋，名落孙山之外，是不言自知的。不想在这里久等，是因为放榜以后，就没有脸面回乡了。”哥哥再三挽留，申纯没有办法，便顺从了他。过了几天，秋试拆开卷号，申纯与申纶都被选中。兄弟二人一起捧着捷报回家，父母非常高兴。邻人贺喜的人把门都堵塞了。有作词来庆贺这事的。词说：“徐卿的两个孩子文章高妙，秋风季节来应这兴贤的诏。双双折取桂枝高中归，乡里从此倍增荣耀。三月春风环绕着这浪桃，翻身共同跃过龙门如同天破晓。绿衣并立如同老莱子的彩色衣，哪里更知是父母的二子正青春年少。”申生又与哥哥同赴府县拜谢完毕，当天回家，同往春宫赴试。第二年春天考试，又与兄长申纶同时考中进士，哥哥申纯授官绵州绵山县主薄，申纯因弓箭娴熟升迁，姑且授官洋州司户。兄弟二人一起回家中等待上任。这时官员亲朋都来祝贺，有作词来贺申生的，词说：“入手取得功名如同拾草芥，文章得力，才知道能上月宫折取丹桂的高枝。嫦娥喜爱少年，换上了绿罗衫。 初次卜得乡官姑且身手小试，很快就到上任时。双亲未老十年为期，定能飞黄腾达，进身到凤凰池。”当时在眉州有卖登科录的，舅父因此买来观看，见申纯弟兄都考中进士，非常高兴，回家对舅母说：“二哥、三哥弟兄二人都考中了，我家可称得起是出人才了。只恨相距千里，不能亲自前往祝贺。”于是立即派人送去书信庆贺，并且询问说：“二位外甥很荣耀，被授任什么官职?如果上任的日期还不到，能前来陪我，以宽慰老夫欣喜的心意么?”申纯得到书信与哥哥商量说：“舅父有命来召唤，哥哥应当前往。”申纶说：“父母在堂，怎么到远方游历，把家事委托给老人?然而舅父舅母召唤前去的事，也不能违背，长孙管理家务事业，小弟固然应当前去。”
于是，申纯高兴地领了兄长之命，当天就打点行装前往舅父上任的地方。走到以后，舅父接见了他，一边贺喜，一边道谢。过了一会儿，舅母和娇娘都出来相见，并且说：“离别以后高兴地看到我外甥兄弟两个都擢升高科，连我们也觉得很荣耀。”申纯谦虚地再三感谢。又问二哥为什么不来，申纯回答兄弟不能同时远出。舅父舅母体问劳顿极尽礼仪，然而舅母终于因为前次怀疑的缘故，安排申纯住在议事大厅的东边，距离中堂很远。申纯也为了远避嫌疑，平时非呼唤召请不入中堂，即使有时偶然来到中堂或廊房，也不曾与娇娘款叙戏闹，有时与娇娘偶然碰到一起，左右服侍的人很多，只是彼此站立注视，不能说一句话。申纯感到特别无卿，住了十多天，就想告辞回去，然而终究想着，自己远道而来，还不曾与娇娘说一句话，所以心中闷闷不乐，徘徊了很长时间。于是作词一首来抒怀。那词说：“脉脉含情惜春的心，无言只是空思忆。夜长如年，谁说蓝桥近在咫尺!缘分浅啊，何如像过去那样不相识。请问一声，柳条垂挂千条丝，这愁是怎样织?明镜频频照，两鬓为谁霜雪积?几次见面，见了又没有信息。白白地追想前事，把两行热泪偷偷滴。姑且看结果将是怎样的。”一天，申纯早晨起来入内拜见舅母，舅母还没起床，申纯因而在中堂旁边忽然遇到了娇娘。这时天气尚早，左右的人都还没有起来，娇娘急忙出来走上前去告诉申纯说：“我离别兄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思念的心情，不曾有少时的停息。高兴地看到您近来夺得榜上高名，只恨自己命薄，不能在身旁服侍，看到将来的富贵，这是我最大的遗恨。兄长能不嫌弃，不以路途遥远而亲来光临，我为何这样?我跟飞红有隔阂，这是您所知道的。如今舅母以年老多病，无暇顾及他事，而飞红正在管事，一举一动，都不能找到方便的时机。兄长到这里已经十天了，我不能与兄长一叙过去的情意，就是因为这种缘故。我时常看到兄长，每天早晚必定入内拜见，已经七天早早起来以等待兄长的到来，而兄长每次入内必然晚到，今天如果不是兄长早早到来，我又怎能与兄说一句话呢!”申纯说：“我见事情变得这样，整天死死地坐在那里，孤独苦闷的形态，不能仔细说明，正想在一两天内，设法回去，因为还没来得及与你说一句话，所以不忍心离开，如今既然这样，我即使在这里，又有什么好处呢?我还是要回去了。”娇娘说：“我就是因为今天的缘故，才屈身侍奉飞红，但还没有得到她的欢心。从今以后，当更加委屈自己的心意而侍奉她，万一能使她回心转意，就可以与兄长又像从前那样了，您当真能留住一个多月吗?”于是从袖中摸出二十两黄金递给申纯，说：“唯恐兄长到这里，或许有些用度，衣服有不能穿用的，应该让你身边的人按正当的途径直接拿来，定与兄长修补整治。”申纯于是说：“如果当真可以筹划，虽然住在偏僻阴暗的地方，等一千天又有什么关系?”过了一会儿，人渐渐地多起来，申纯就退了出来，更加觉得无卿，常常在门前吟诵歌咏，来抒发自己的心情。睡醒起来，题诗一首，诗说：“庭院深邃沉寂听不到喧哗，午风把幽梦远远地吹到天涯。高出墙头的新竹显出冰霜高节，绕地的垂杨树上滚动着雪白的花。寻觅诗句闲来将长日消磨，排遣愁怨姑且酙酒再对流霞。颠狂的蜂蝶全不解人的心意，早早地向窗前报告着早衙。”申纯吟罢，始终无法遣怀，到夜晚又吟诗一首，诗说：“竹席展开湘妃花纹波浪形，幽居的人儿自觉美梦难成。闲依床边剩觉更添风味，闭关门户何妨等待明月升。欲请蛙声传达心底情意，却难用萤火微光照亮离别之情。远怜织女佳期将近，时时看那银河有多少曲折纵横。”申纯在舅父家，从秋住到冬，将到年底了，但那种敬慕爱恋的心，始终无法自我排遣，往往对着明亮的灯烛倚着床，独自呆坐直到半夜才上床睡觉。申纯住室的东边，有几株细高的竹子，细竹外面有一座亭子。前任州官有一位儿媳妇，长得漂亮而又年轻，因暴病身亡，棺木停放在亭子间，一年后才运回乡里。然而她的魂灵还留在亭中，常常变成妖精来迷惑年轻人，申纯不知这种情况。一天晚上，申纯正关好房门坐在那里，大约将到二更天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脚步声，申纯以为是府中的兵卒或小吏夜间起来，并不感到奇怪。过了一会儿，有人敲打窗户，而且非常急促，申纯出门一看，妖精变成娇娘独自站在窗下，说：“您为何不怕，我在这里等您很久了。”申纯不知她是妖精，高兴地拥抱着她一起走进房中，说：“您怎么能这时候前来?”回答说：“舅父舅母已经睡熟，没有人知道，所以前来找您。”天将明的时候，告辞回去，临走嘱咐申纯说：“以后，我必定夜夜前来，兄长没有什么事不必到中堂去了。有时进去，我们偶然碰到一起，不必跟我说话，恐怕别人有所觉察。我或许与您说话，希望您不要用那种猥邪的话来回答，我一定要做什么，您应该退去不做任何回答，那么，别人将会认为您对我无心，这样，差不多就可以消除人们的疑虑了。”申纯说：“您如果每夜必定到我这屋里来一次，我还进去干什么呢!”说完马上就走了。自此以后，这个妖精每夜必到，大概有一个多月，人们都不知道这事。申纯常常过几天才进入中堂一次，左右的人问他，就用别的事来对答，有时遇见娇娘，远远望见就躲避开。曾独自吟诵一词而自喜：“上天赋予美多娇，香蕙兰草般的心性，风流标致爱怜才情不亚于文萧。怕云雀独宿花馆，虚度了美妙良宵。秘密扣门来相就，长等待烛光暗淡炉香销。 向人前减少足迹，不要用言语轻易逗挑。请问有谁了解作证?唯有那明月相邀。从今以后，管教取得云雨，夜夜朝朝。”娇娘从申纯再次到来，更加委屈自己来侍奉飞红，平时自己喜好的稀奇珍贵的东西，飞红一开口，就拿来送给她，锦帛刺绣，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任凭飞红所要，人们都叫她红娘子。飞红见娇娘对自己很宽厚，渐渐地消除了过去的怨恨，与娇娘开始亲密，娇娘笼络她也更加周到。这时，小慧已经长大，见娇娘对飞红屈意侍奉，就对娇娘说：“娘子您是通判的女儿，是贵人;飞红是通判的小妾，是卑贱的。为什么以贵来事贱呢?这是我小慧长时间所愤愤不平的事。”娇娘因而叹息说：“我钟情于申生，这是你所知道的，飞红与我有隔阂，屡次困窘败坏我。如今申生远道而来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不能与他一叙阔别之情，都是被飞红所困阻。如果不委屈自己来笼络飞红的心，或许有时与申生相会而能保证她没有话说吗?我不爱惜自己而屈意侍奉她，是为申生着想啊。”因此咏诵一首绝句说：“雨勤春寒花信来得迟，凝云遮月使夜光暗淡细微;撕开云雾，收起雨水，凭借谁人之力，花开月圆且等待时机。”吟诵完毕，眼泪便流了下来。小慧说：“娘子正当青春，容颜秀丽，生性聪明，立身郑重。从前在花园游玩，与湘娥并肩而行，湘娥不谦让，首先登上楼梯，娘子发怒，去告诉夫人。夫人不管教她，娘子两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有这样赌气的吗?前年老爷罢官，我们西行归家，住在驿舍客栈，没有备下自己的床帐，尽管客舍床上铺着层层的绣花褥子，四周用罗帐环绕，还是嫌它不洁净，焚烧檀香麝香，只到半夜方才上床就寝，有这样爱惜自己身体的吗?娘子善于唱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一次亲族聚会，申明愿意听您唱，再三请求，娘子始终不肯唱一声，有这样看重自己言语的吗?如今既然把千金之身委托给申生，就好像丢掉一只旧鞋，而又低声下气地侍奉飞红，丧尽了名誉节操，这也是我非常不理解的。况且娘子诗词清新秀丽，文章华美富赡，名动一时已经很久了。当今的少年才子有人想见您一面而不可得，即使您寻求婚姻再苛刻，难道就不能得到一位像申生那样的!再加上申生这次及第之后，对待娘子很像无情的样子，如今虽然住在这里，喊他而不来，问他而不答，想来定有他意了，娘子何必这样的执著自苦呢?”娇娘说：“你不要再说了，天下难道还有像申生这样钟情的人吗!凭申生的才华和美德，一定不会辜负我，我一定要得到申生才肯罢休。”小慧知道娇娘眷恋申纯的心像铁石一样的坚硬，于是也谄媚侍奉飞红。飞红后来感激娇娘结交自己极其周到，便完全消除了以前的怨恨，感慨地对娇娘说：“娘子这些天以来，面色特别憔悴，好像有什么沉重的思虑，为什么不对我说一说呢?我飞红受娘子您的大恩已经很多了，如果有能尽力的地方，一定以死相报。”娇娘只是流泪而不言语。飞红再三地问她，才说道：“我钟情申生，这是你所知道的，别的还有什么可说的?”飞红说：“这是很容易的事，如今舅母年老，整天在小楼上看经，家中之事，由娘子您主持，当真有什么图谋，敢不听从吩咐。”娇娘郑重地谢了她。自这以后，飞红经常为娇娘谋划其他方法，寻求机会会见申纯。然而申纯每天夜晚遇到妖精之后，认为是真正的娇娘到来，一连十几天不进中堂，精神昏沉倦怠，整天只想困睡。娇娘认为申生有其他事干，常常自作诗赋，存留下来与申生看。又偶然写成《情思嗟叹诗》八首：《情思萧条》：“情缘心曲两样都难忘，幽梦隔着巫山花蝶想野荒。春事频繁相随如同花片薄，情怀却偏偏胜过柳丝长。宝钏松大身体消瘦肠欲断，如珠的眼泪纵横交流内心倍哀伤。人自萧条春自好，少年也只是白白地怜惜这芳草流香。”《绿窗写怨》：“晨光映窗起身就把蛾眉皱紧，天色晴明霞光万道曙光清新。锦字回文诗漫题着织机上的幽恨，黄鹂鸣叫也只是为唤醒树头上的春。每每爱怜那芳草替花忧愁变憔悴，偏偏觉得幽魂进入梦乡勤。翠色衣袖尚未残破只是空染泪，空闺寂寞也只能暗自伤神。”《兰室感怀》：“一点芳心像死灰般冰冷，兰房帏帐静静地锁住尘埃。几时闺中思念多苦涩，昨夜的灯花无缘无故又炸开。梦中的佳期反而成惨淡，镜中的脸上带着点点疑猜。芙蓉帐小云屏昏暗，一段春愁挟带着雨来。”《绣幄颦眉》：“眉梢幽恨积聚着愁思，不能抚慰闲情只有自已知道。寥落怎肯容它变成孤独的梦，凄凉偏偏是蹙紧双眉。哪里还知道淡淡一笑轻轻皱眉的姿态，更不记得如痴似醉时的滋味。对面相看也只是如此，怎知他却要辜负这一生的约期。”《尘榻空悬》：“清晨起来把西窗一半打开，轻轻移动脚步走下芳阶。流莺有恨白白地对树啼叫，尘榻无情也只能暗自锁住尘埃。为人轻薄造成经年离别，光阴也白白地辜负了少年情怀。每每期望对榻相伴人却长辜负，刚刚换了愁颜却又泪流满腮。”《珠帘不卷》：“近在咫尺如同天涯只在一望之间，十二重竹帘环拥着红色栏杆。令人断肠的芳草远接天边一片碧绿，讨厌那东风特意突然吹寒。笼里的飞鸟能再次收复，盆中倒出去的水恐怕收取难。花絮飞舞飘落春已到这般，放下珠帘不忍心观看。”《空悲弱质》：“屈指时光又过了一春，红颜女儿白白辜负了一生身。情意牵连相唤只是莺声细，柔肠寸断无缘无故草色偏偏新。雾帐银床刚睡醒，舞衫歌扇总是布满灰尘。多少次惆怅只是白白悲叹，也总是为那无情轻薄的人。”《眷恋多情》：“红花瘦尽绿叶正肥，枕上的春梦不会再有多少时。好好把握住今日多想想前日，不要违背了佳期又辜负后期。整日被闲愁牵惹梦魂去远，残春季节孤独幽恨梦也难生。靠谁寄给多情人知道?憔悴将尽只是恨那落目的余晖。”娇娘歌吟完毕，交给飞红看，说：“我与申生分别，已经一年多了，如今近在咫尺，却如同远在天涯，这样的面对面，我怎能忍受呢?”说完，忽然倒在地上。飞红把她扶起来，好长时间才苏醒过来。飞红见娇娘这样失意，怕舅母有所怀疑，于是欺骗她说：“娇娘子被寒病所折磨。”舅母相信了这话，所以，娇娘虽然憔悴，也不怀疑。飞红有一天晚上来到娇娘的住所，娇娘正泪流满面独自坐着，似乎已不能忍受自己感情的压抑。飞红于是说：“娘子这样而申生却是那样，这哪里是有人心的人呢!我近来见到申生，屡次把实情告诉他，总是不理睬，而且神思昏沉迷乱。何况他所住的地方，有名娼妓、艳丽女子很多，想来是年轻不能自我克制，别有耽乐的地方，难怪他对娘子这样薄情。”于是举出古词一首，来开解娇娘的愁怀。词说：“西川自古就是繁华胜地，芳香正浓郁，景色明媚。园林像用锦绣妆扮成，香车宝马杂乱满地。音乐声中，绫罗队里，轻盈盈多少娇艳美女。才子逞颠狂，不惜千金买一醉。 彼此相看总是留意，浮云轻浪，雨意滞留，羡慕那楚馆和秦楼，长是偎红又依翠。濯锦江边，恶风翻成雨，无情的落花随流水。谁怜念那凤帏帐中人，闲置了鸳鸯被。”飞红又说：“娘子你又何必这样苦自己呢。不妨试着搜索一下，便能知道申生在干什么了。”娇娘见申纯这样绝情地抛弃自己，因飞红的话也对他有所怀疑。到了晚上，便让小慧与飞红房中的小侍女兰兰夜间出去探察申纯的动静。小慧与兰兰一同来到申纯的房前，见窗内灯光明亮，小慧因而在窗纸上弄了一个小洞仔细观看，见申纯与一位女子对面坐着，那女子容貌态度与娇娘没有什么两样，因而私下互相感叹惊骇。回到房中，却见娇娘与飞红并坐屋内。小慧说：“娘子刚才到申生房中去了吗?”娇娘说：“我与飞红共同派你们前去，我们两人坐在这里，不曾动，你怎能瞎说。”小慧、兰兰同声说：“刚才申生与一女子相对而坐，非常像娘子。如果这样，那她是什么人呢?”娇娘、飞红大吃一惊。过了很久，飞红说：“过去听说这地方多有鬼怪，想必是这类鬼怪迷惑了他，难怪他对娘子这样无动于衷。”因而想与小慧和兰兰等再出去看看。这时夜已经深了，门上把守得很严，不再能出去，于是没有去成。第二天早晨，娇娘假传舅母的话叫申纯到内房来，他却不来;再三叫他，才来了。小慧在前面引路来到后房，看见娇娘独自一人坐着，申纯走来走去就想离开，娇娘马上走上前去拉住申纯的衣袖说：“你且不要离开，将有事情告诉你。”申纯没有办法才坐下。娇娘说：“您近来为何把我这般抛弃?我对您也够周到的了，一旦这样，哪里还是我平常对您所希望的呢?”申纯不回答。娇娘又说：“您每天晚上所遇到的是什么人?”申纯说：“没有。”娇娘说：“不必再隐瞒了。”申纯认为她在诳骗自己，于是左右看了看，很急迫地说：“你让我不要说，为何又困窘我呢?”娇娘说：“我有什么事，让您不要说?”申纯非常害怕，于是说：“左右有人吗?”娇娘说：“没有。”娇娘又说：“我自从跟您离别以后，到现在将近两年了，兄长这次到来，我哪里有机会能与您秘密叙谈呢?何曾嘱咐您不要说呢?”申纯说：“您怎么反复无常呢?您从前月以来，每夜必定到我房中，嘱咐我不要说话，怕飞红等人生事挑拨，您今天竟又这样说，这是为什么?”娇娘说：“我实在不曾出去，您的住室处在荒凉偏僻的地方，早就听说其中多鬼怪，想必是鬼怪变成我的样子来迷惑您。我自从屈身侍奉飞红以后，已取得她的欢心，每天使人招呼兄长，兄长不来，即使来了，与您谈话，您又不答。天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总认为兄长有了异心。夜间使小慧、兰兰探察您的举止，才看到一位女子，样子像我，与兄长对坐。这不是鬼怪又是什么?所以今天把您找来以证实这件事。您不相信，就叫飞红来证实。”于是偷偷地让人去叫飞红。飞红来到对申纯说：“郎君为何抛弃娘子呢?”因而把昨天晚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申纯吓得汗流浃背，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很感谢地说：“不是您念念不忘，那么，我就要死在鬼怪的手里了。只恨两个月以来，辜负了您的恩爱情意，我怎样来报答您呢?”因此非常恐惧，在屋里都不敢出声，到傍晚时分还在中堂。飞红就与娇娘谋划怎样制止这鬼，并把申纯被鬼怪迷惑的事告诉舅母。舅母怀疑这事，说：“哪有这种道理。”飞红想证实她的话，大约到一更天的时候，让申纯暂且走出后室，申纯害怕不敢去。飞红说：“只管往你那屋里去，我有事要做。”于是告诫申纯说：“今天夜里二更天的时候，我与舅母来看。如果那鬼到来，我与舅母只从远处看看，恐怕看见她与娇娘相似，舅母就会生疑心。如果索问你，你也不要说像娘子。”申纯勉强答应了她。到二更初的时候，鬼怪果然到来，申纯虽然与她对坐，但心内惊慌，两腿发抖。还没有平定下来，飞红、舅母已经来到窗前，果然看见一位妇人。舅母想仔细看看，飞红怕他们的事情败露，因而用力拍了一下窗子，急步走进房去，鬼果然不见了。申纯开始听到娇娘的话，还将信将疑;等到飞红拍打窗户，鬼怪逃走，不见了踪迹，申纯这才恍然大悟。舅母因而问申纯说：“刚才是什么人?”申纯惭愧地道歉说：“不知道，那是鬼。希望舅母救救我。”于是舅母与飞红商量把申纯迁移到中堂。舅父知道了这事，四处寻求名师的符水，让申纯喝。后来申纯又卧床不起，一连病了几天，不久便慢慢地好了。自这以后，申纯的日常生活，都在宅院以内，娇娘也不把过去的抛弃放在心上，还像平时一样地欢爱。有时接连几个晚上到申纯的房中，舅母也不知道。申纯追想被鬼迷惑的事，多亏娇娘、飞红救助自己，于是作一词来答谢她们。词说：“从前的事，今日才知晓。只是冷落了巫山十二峰，好似做了一场槐安梦。 风花雪月地，上天巧意妆点成，不比平常三五夜，清冷的月光，飘香的花影隔着帘栊，春天就在这画堂中。”又过了两个多月，舅母因病死去，娇娘哀伤过度，几乎不能承受。申纯见舅父家事纷乱，便乘机告辞回家，娇娘因此对申纯说：“过去分别，不想再有今天，幸喜再次相会，怎么就遭到了这种祸变?哀伤之中，顾不得与兄款叙衷情，暂时回去，还应再来。”于是长叹一声说：“几年来，屡次送兄长回去，谁知相别以后，还能体念我的苦心不能呢?”申纯没有说什么，只是遮着眼泪与娇娘告别。第二天辞别舅父，回到家中。父母听说舅母去世，都吃惊地嗟叹落泪。
第二年的六月，舅父任满回乡，再次经过申纯家门，被迎接到家，留下住了几天。自舅母死后，飞红专宠于舅父，因而婉转地为娇娘谋划，乘机与舅父说：“夫人不幸早早去世，善父年小，家中事务无人料理，为什么不拉三哥一同回去经营管理?况且他上任的日期还没到。”舅父高兴地答应了，想拉申纯一同回去，但申纯父亲不同意。申纯听说这事，心内急切而又欢喜，于是找了个机会嘱托飞红让舅父再三拉他。舅父照他的话，极力与申纯父亲交涉这事。申纯的父亲没有办法，就让申纯同行，于是一起来到舅父家中。住了两个月，舅父就为再次调任的事打算，对申纯说：“家中事情头绪繁多，小儿年幼就失去了依靠，三哥不妨在这里，帮助维持，等有了赴任的美期，当竭尽全力赞助赴任。”申纯答应下来，舅父马上就走了。申纯拿出丰厚的财物贿赂舅父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申纯因而与娇娘就没有了任何的间隔。院落屋宇极其深沉，门帘帏幕互相掩映，玉枕相互紧挨，鸾凤比翼齐飞，有时二人一起倚着红色的栏杆，举杯共饮，相互嬉游笑闹，讴歌吟诗，真是曲折周到地享尽了人间的欢乐。过了半年，舅父因举荐人员不足，再次调任利州副职而回。左右身边的人得到了申纯的财物，再加上事体重大，没有人敢谈到申纯与娇娘的事情的，只是在舅父面前为申纯说好话。舅父回来以后，看到申纯经管料理他的家事，事事有条理，知道了申纯的才华，而且很能干，又是少年高中及第，前程不可限量，于是后悔往日不肯允婚的谋划，暗中使飞红委婉地询问申纯。一天晚上，申纯正与娇娘闲坐，飞红跑进来拜贺说：“郎君、娘子，一向的愿望得以实现了，敢不祝贺?”娇娘询问她，飞红说：“舅父又有了结亲的意思，让我来讯问郎君，还怕郎君不同意呢。”娇娘说：“上天果然不违人意吗?”因而很高兴，点着明灯一直到天亮，忘了睡觉。申纯赋写一词以相庆贺。词说：“报喜的灯花结得多大，可喜多情的事，上天也想顺从人意愿。你是兰房秀女，比谢道韫咏絮才还高。我登上仕版，忝称世上缙绅。值得夸耀处，一变两好，我们正是青春年少。前世的姻缘，今生相合，过去的秦晋之好，今日里又重结姻缘亲情。 殷勤感谢红叶，传来好消息，意绵密，感情真，还记得东园池畔，面对神灵发誓言。料想从今以后，面对秋风明月，将把那惨雨愁云一切旧恨全消除。管教团圆到底，不辜负海誓山盟。”这一晚上，飞红回来向舅父复命说：“申生心中没有不答应的。”于是立即确定媒人，派往申纯家里，申纯父母也答应了这门亲事，并且说：“这本来就是我们所希望的。”于是选择吉日行聘。丁怜怜自从申纯别去以后，过了很久，才进入帅府，来到西书院，所画的美人图，还在墙壁上。帅府之子坐在她身旁，怜怜抬头看了许久。帅府之子问她说：“天下果真有这样的妇人吗?”怜怜说：“有这样的。”于是指着娇娘的画像说：“听说这位女子已经入画的，还未能摹写她的一二。她的足极小，眉极长，词章笔墨，没有能超过她的。用这位女子来证实，想其他的也都是这样。”帅府之子高兴地说：“我要向这女子求婚。”怜怜说：“没用了，听说这女子早就有了外遇，恐怕已不是完整的身子了。”帅府之子说：“取得这样的一位妇人，已经很荣幸了，这些都不足以过问。”丁怜怜后悔自己的失言，极力劝解也没奏效。帅府之子马上让他的亲信恳求他的父亲，向王家求婚。王通判这时还在眉州作通判没有回来，所以没有谈及此事。等到王通判再次调任回家等待上任的时候，帅府马上派人来求婚，王通判开始拒绝了他;请求再三，帅府用权势来逼迫，用财物来打动，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娇娘夜晚拿着帅府的书信来到申纯的住室，告诉他说：“前日的婚约又完了，帅府之子求婚，家父被权要逼迫，答应他们了，兄长有什么好法子?”申纯说：“事情还在别日，当慢慢想法。”娇娘自这以后，会见申纯越来越勤，然而一相见就惨惨不乐。娇娘平生善于唱歌，总是唱出哀怨的音调，听的人往往被感动得变了脸色，甚至流下眼泪;虽然与申纯相处最好，也不曾对他唱过一首歌，申纯有时偷听，娇娘发觉后就又停止不唱了。申纯总是以此不满意。到这时，申纯不请她唱，她却自己唱起《一丛花》词来：“世间万事到头来总是一场空，有什么东西像情这样浓?新情同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更沉重!碰到媒妁没有凭证，佳期又被耽误，到何处去问，红叶题诗便能得真情?想唱歌未开口却早已哽咽，忧心忡忡，从此各自飞西东。忧愁的人最怕到黄昏，窗儿外，雨打梧桐恰似那哭泣声。仔细思量，还不如桃李，知道及时嫁东风。”没有唱完，便神情沮丧，泪下如雨。申纯有平生特别爱好而不能得到的，娇娘就使用大量的金玉，买来赠给他。一天晚上，家宴散后，已到了就寝的时候，申纯因喝得太多不能睡，娇娘拿着灯烛在身旁侍候，申纯不慌不忙地问她说：“你近来眷恋我，馈赠为什么这么丰厚呢?”娇娘说：“开始我认为可以把终身托给您，如今既不能从愿，侍奉兄长也就只能是有数的几天了。即使杀身相报，又怎么足以报答您?”申纯听了非常感伤悲恸。过了几天，娇娘忽然得病，卧床不起，不得与申纯相会将近两个月。一天，舅父外出拜访，申纯用丰厚的礼物买通她身边服侍的人，想见一见娇娘。身边人扶娇娘来到申生住室的旁边，申纯迎上去与她相见，娇娘只是哽咽，说不出话。过了很久，娇娘才说：“乐极生悲，俗语说得不差。我的病必定难以护持，活着愿望不能实现，死也要跟随兄长，在所不惜。”说完，倚在申纯的怀里，好像没有了筋骨。左右的人惊慌地扶她进屋，很久才苏醒过来。申纯自此也闷闷不乐，作事颠三倒四，说话没有准头，眼前所做的事，抬脚就忘。舅父非常奇怪。秋天八月，帅府之子纳币催促成亲日期，舅父答应了他。娇娘病体稍有好转，因为其他的事情对小丫环绿英发怒，绿英怀恨在心，找机会把娇娘平时所做的事告诉了舅父。舅父发怒，审问飞红以证实这事，要整治娇娘。飞红欺骗他说：“小娘子读书懂得礼义，难道不知道失身是奇耻大辱吗?况且娇娘稳重厚道，少言寡语，爱惜自己的身体有如珠玉，行走选择地方，动止看准时机，这是大人您所知道的;更何况申生功名已经到手，举止行动不荒谬乱来，中堂廊屋之间，不呼唤他都不敢进来，不曾与娇娘说一句戏谑猥邪的话。倘若有这种事，我哪能不知道呢?他人的话，不应过分相信它，况且迎亲的日期就在近前，也不该自己做这不美的事。”舅父正宠爱重用飞红，就相信了她的话不再询问，只是加以防备和限制。申纯考虑这种情势不可再留住下来，于是告诉娇娘说：“今天的事情，舅父已经知道了，回去的打算不能拖延了。您的成亲日期离现在只有两个月，要勉力侍奉新郎君，我与您从此就诀别了。”于是把一首词送给娇娘以赠别。词说：“自从认识你以来，便暗暗许下定要把同心结绾。上天竟然辜负人的意愿，几次都成了虚幻。结婚的日期近了，你定然想着新欢，使我白白地悬想情意已断。不要忘了在那花荫深处，与那西窗明月前。”娇娘看了词发怒说：“兄长是男子汉大丈夫，堂堂五尺的身躯，竟然不能为一妇人谋划!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更舍弃给别人，您难道就忍心吗?我的身子不能再受污辱，既已经给了您，就是您的身子了。”因而以衣袖遮面，极其悲恸。申纯这才省悟过来，是去是留尚未决断。不久，得到家中书信，说父亲有病，派仆人马匹催申纯回去。申纯使人去问候娇娘，没有办法，只好入内拜见舅父并向他告别。舅父这时正坐在中堂，娇娘听说这事，出来站在舅父身后，两眼久久地看着申纯，不能说出半句话。舅父说：“你回去以后，家父没病，应该再来，娇娘的亲迎大礼就在近日，家事纷乱，没有主持的人。”申纯告别说：“令爱亲迎之期已经快到，我回去侍奉父亲也得几个月，上任日期又将临近，动不动就是几年，重新相会还不知在何时，舅父要善自保重。”于是用一首诗深表谢意并告别。诗说：“自我惭愧驽马之胎不可着鞭，舅父看待我犹如亲子一般。维持家务没有多大能力，几年的恩情却如再生的天。俯察万物的白云催促登去路，悔恨凭借红叶却失欠了前世姻缘。悠悠时日怎知后会在哪天，愿您保重身体职位能九迁。”申纯于是再次拜礼。舅父说：“娇娘近日就要出嫁，你来期不定，未必能再相会。”于是呼唤娇娘出来与申纯告别。娇娘听到这些话不停地流泪，怕舅父看见，不敢上前，背着脸回避开了。再三喊她，不来。申纯于是告别舅父回去。
娇娘从申纯离去以后，日夜悲哀地哭泣，不曾对镜梳过妆，芳容顿时变样，幽雅艳丽的神态暗暗消退，有如杨柳被烟雾笼罩，梨花挂满了雨珠。有时看见梁上乳燕双飞，听见远行大雁孤独的哀鸣，就凄惨得无法承受。将近半月，病得越来越厉害，眼看就不能起床了。飞红就偷偷地写信催申纯前来，让他与娇娘诀别。申纯得到书信，因为无缘无故不敢告诉父母，就夜间逃出偷偷地来到娇娘的门前，住了两天，舅父也不知道。申纯这时把船停靠在岸边，打算跟娇娘见一面后就回去，因为担心父母知道后，必定要重重地责罚。第二天，舅父到郊外送旧太守离任，这时飞红就与娇娘私自出来，登上申纯的船只。娇娘拉着申纯的手很悲恸地说：“你一去就不来了，只恨无法报答兄长。不幸被父母之命逼迫，不能终身来相随。兄长如今青云万里，可以广泛地选择好配偶，共享荣华富贵，我是不敢企望了。我往时与兄长围着火炉，曾说过：‘事情不能成功，当以死来相谢。’我敢违背这话吗?兄长气质孱弱单薄，常常多病，要善于保养，不要把我放在心上。”于是拿出剪断的衣袖还给申纯说：“感谢兄长的大恩，重想这种情景，还能再得到吗?”两人哭得更加悲恸，飞红也流下了眼泪。过了很久，飞红怕有其他变故，就对娇娘说：“舅父将要来了，应该立即上岸。”娇娘含着眼泪口吟一词以赠给申纯。词说：“情郎如今要去了，抛下我离去，怨恨你如同那离舟挽留不住。抱病分手在江头，泪下如雨沾湿了襟袖。 路途遥远终究要分别，一寸柔肠愁千结。此次相会再也难相逢，相逢只有在梦中。”又吟诵一绝告别说：“合欢带上用珍珠编成同心结，个个团圆又没有残缺;当时拿来放在掌中观看，哪里想到如今却成了千古的诀别。”申纯得了娇娘的诗词，作揖拜别，回船离去。飞红搀扶娇娘登岸，只见船工划动船浆，蘋草随风翻起层层波浪;画有鹢鸟的彩船急急飞驰，远飞的大雁容易望断;眼力毕竟有尽，江山却是无限。
申纯回到家里，睡在床上无时不在流泪。娇娘的婚期已经逼近，就假托得病装作疯癫，蓬头垢面，以寻求退亲。父亲逼迫她，娇娘拿起刀来自杀，左右的人解救了她，才得以不死。于是又绝食几天，不能起床了。飞红委婉曲折地开导她说：“娘子平生才智出众而又幽雅，怎么就不晓得世事?帅府家富贵得很，子弟端正英俊，恐怕要超过申生，娘子不自己放开胸怀，自我解脱，保重身体，又何苦这样呢?况且听媒人们说，他想得到娘子，像忍饥受渴那样着急，其他的事一概不问，娘子又何必自我捐弃呢?何况申生回家以后，也已经同贵族人家订了亲，他也就此断绝了念头。”于是图画帅府之子的容貌献上说：“得到这样的一位女婿，也没有什么对不住了。”娇娘说：“美倒是很美，但不是我所看得上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的志向是不会改变的。”飞红又假做了一个类似娇娘过去赠给申纯的香珮来骗她，下边用一个破旧的耳环和一只金钗编结在一起，说是申纯派人送给娇娘的，因而说这是已和他人结为婚姻来相谢绝的意思。娇娘看见这香珮流下眼泪，说：“相随这几年，申生的心事，我怎能不知?他听说我有了别的变故，特意这样做来开导我的。”于是取过香珮仔细辨认，觉察到那是假的，因而说：“我本来就知道申生是不会这样的。我开始以不正派钟情申生，最后又背弃他而到别人那里，那么我淫荡得就太过分了。既不能有慎重的开始，又不能有最后的结果，人们会说我什么呢?飞红娘子爱我深厚，希望不要再多说了，我当然不会爱惜一身而谢申生啊。”于是不再说话。舅父听说也怜悯她，只是说：“事已成了这样，也无可奈何了。”派飞红等人千方百计为她开导，始终没能醒悟。娇娘于是吟诗二首，寄给申纯诀别说：“这样的集注情爱真是世所稀，可叹好事难成，到头来早已是面目全非;汪汪两眼西风泪，化作雨露还是要向阳台飞。”“月亮有阴晴与圆缺，人也有悲欢与离合;围坐炉旁、窃窃私语，只有鬼神才知觉，拼却一死，誓把红颜与君永断绝。”过了几天，娇娘竟然因过度忧虑而死去。申纯接到寄来的诗篇才知道，而报告娇娘死去的凶信随即就到了。申纯心绪茫然，不知所措，对景伤怀，独自一人坐着就用手对空书画，嘴里念念叨叨，好像在与人说话。因而作《忆瑶姬》词来哀悼娇娘，词说：“蜀地相逢，千金难买的艳丽姿质，因爱惜人才便肯托付。自想潘安那样的容貌，也没有这种奇特的遇合。梨花抛掷处还慌忙站起，同我围着火炉低声细语。豁出这一生，也要两人同心，不怕别人间隔阻拦，这事凭谁来处置?曾对明神发誓，死也答应。空想行云音信断，听箫声归去，明月下谁伴孤鸾起舞。仔细起来，泪流如雨。即便因此丧命，也甘心跟到地下，和她在一处。”申纯的哥哥申纶看到这词末尾几句，知道那话说得不吉祥，于是再三地宽慰劝解。申纯对娇娘不停地哀悼痛惜，几乎不能忍受。又在墙上题写一首绝句，来告别父母，诗说：“窦翁美德有如大椿千古，蔡母高寿能与仙鹤相齐。生养的大恩都还没报，此身先死也无可奈何。”又题写一绝句来和兄长告别。诗说：“当年你这风雅之士总是和蔼地对待我这孤影只鸾，总认为能够共同翱翔在万里苍天。如今雁行分散我要离去，有谁爱怜这孤零零的身影鸣叫在那苍茫的云烟。”申纯题完诗，找来娇娘赠送的香罗帕，在屋窗下自缢，被家人发觉救下。哥哥申纶与申纯的旧相识都来解劝他，并且说：“大丈夫志在四方，兄弟年纪轻轻就科举高中，把青云踩在足下，难道就甘心死在小女子手中吗?况且天下美妇人多得很，何必这样?”申纯变了脸色，气也不顺，不能马上回答，只是慢慢地说：“这样的佳人难以再得到了。”于是回头看着父母双亲嘱咐说：“二哥才气学问都很好，少年夺取功名，而且上任的日期又快到了，前程远大，显耀宗亲，传扬名声，光耀我家门户，承继宗嗣，有他一个也就足够了。望大人割断这不忍心的大恩。”又看着哥哥申纶说：“父母年事已高，仰仗兄长侍奉赡养，我不孝，不能报答这永无尽头的大恩，望兄长记挂在心。”从此，神思昏迷，不想吃喝，一天一天地瘦弱，竟奄奄一息，不能站起。父母非常悲恸，当天就急忙送信给舅父，舅父得到书信，飞红等人也知道了这事，全家哭泣。舅父于是叫来飞红，狠狠地斥责她说：“以往问你，你为什么不如实地告诉我?酿成事变，以至于这样，这都是你的过错。”飞红不能回答，因而趴在地上请罪。过了很久，舅父的心才逐渐地平静下来，于是说：“事情已经这样，后悔也来不及了。两次违背定亲的建议，也是老夫我的罪过啊!”因而痛心后悔。又对飞红说：“申生风度姿态如此，才学又这样，正像人们所说的：‘我见你还爱怜，更何况老奴呢?’二人生前的愿望既然已经违背了他们，给他们死后的姻缘也行。”飞红说：“那么怎么办呢?”舅父沉吟了半晌说：“我如今就写封回信，把娇娘的灵柩抬回申家，让他们合葬。死者如果有知，在九泉之下，也就不会怏怏不乐了。”飞红说：“大人的这种举动，实在是一桩美事。”于是回信，把这话告诉给申纯父母，申纯父母答应了。过了一个月，选到一个吉日，于是沿途戒严，两家共同把娇娘的灵柩抬到申纯家。舅父在信中自悔自责，并且道歉两次违背婚姻盟约的不对，仍旧派飞红前来吊唁，照料办理丧事。又过了一个多月，经过询咨谋划，征得大家同意，就合葬在濯锦江边。人们所说的“生不能同室相伴，死后却埋在同一墓穴”，就是这样啊!人如此年轻却遭遇这等灾难，都是做父母的不能考察他们的真心而观其志向啊!怎能不令人哀痛!怎能不令人哀痛!下葬完毕，飞红就告辞回去。
到家的第二天，飞红与小慧经过娇娘的住室，恍惚看见娇娘与申纯在屋内，二人对着面说笑，娇娘对飞红说：“丧事感谢您远道而来操持办理，我二人死也没有遗憾了。我一去世，就归入仙道，现住在碧瑶宫，距离蓬莱不远，近在咫尺。朝朝欢饮，暮暮举宴，天上的欢乐，不少于人间，愿望得到满足了。只是亲人的恩德还没有报答，弟弟年纪还小，一家的事情，都靠你支持;好好地侍奉家父，不要把我放在心上。明年寒食节，祭扫新坟的时候，你能为我来一趟，那时又能相会了。”话还没说完，飞红又惊又喜，急忙去告诉舅父，舅父又与飞红前往娇娘的住室去看，却没有了。只见墙壁上有一首词说：“莲花香闺恩爱绝，长年转向碧瑶深宫去安歇。华表指路回家来，风物依旧人事面目已全非。月光如水，偏照着一对鸳鸯在新坟里。黄鹤催促返回仙境去，此次一别，何时才能再回归?”舅父看见这首词，不觉哀伤痛悼。所留下来的字迹，半浓半淡，不久也消失而去。舅父与飞红等人都很惊异，也只能吁嗟叹息罢了。到了第二年清明节那天，追忆飞红见娇娘的事，便叫仆人备马前往到娇娘坟地去。在洒酒哭奠的时候，只见有一对鸳鸯环绕着上下飞翔，逮它逮不住，赶也赶不走，等到祭奠结束，忽然就不见了。后人因而称这座坟为“鸳鸯冢”。
【总案】 这是一篇流传广远、极有影响的爱情悲剧小说，曾以单篇独立的形式被收入《艳异编》、《情史类略》、《万锦情林》、《花阵绮言》等小说选本、类书中;而以申生、娇娘故事为蓝本编写的杂剧、传奇等也不下十几种，较成功的如刘兑的《金童玉女娇红记》、孟称舜的《鸳鸯冢娇红记》等，都曾传唱一时。小说在立意结构、情节编排，甚至大量引入诗词来烘托渲染气氛、凸现性格特征、推动故事进展的技巧性手法方面，所借鉴承袭元稹《莺莺传》的成功经验是很明显的;无庸讳言，从申纯、娇娘、衿母、飞红等主要人物形象身上，我们不难看到张生、莺莺、老夫人、红娘的投影。尽管作者将张生始乱终弃、莺莺怨而不怒，两人客客气气分手的结局发展为申、娇生死不渝、相共徇情的大悲剧，但原型的风貌痕迹总是抹不掉的。然而，这些并不影响《娇红记》在中国文言小说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和它所拥载的丰富社会历史意义。
首先，从外部文学的宏观环境看，中唐以来长于言情的传奇体小说虽垂范百世，然却是盛极难继，到了有宋一代便告衰歇了，他们一直走着记录异闻的志怪体与叙述人物轶事的《世说新语》体路子，且大都丛残琐屑、质直拙重，殊乏委曲深蕴、唱叹无穷的绰约风韵。经过了二百年的沉寂，才异军突起似的出现了《娇红记》，二万多字的洋洋大篇，就一对情人的悲欢离合放笔铺写，反复咏叹。述说故事则酣畅淋漓，抒写情恋则委婉曲折，上直承唐人风采情致，下则直注明人瞿佑《剪灯新话》之类作品，像一只报春的燕子，预兆着明清传奇小说的复苏和重新繁荣，成为又一个辉煌的创作历史行程的先声。其次，就这篇小说本身的具体内容看，它并不仅仅是一个感情与礼教伦理不相容、个人与社会纲常秩序相冲突，最终只能以死来解脱的悲剧故事，从而突破了《西厢记》以来才子佳人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类富贵爱情兼得的大团圆喜剧模式;而更重要的是它复杂深沉的社会历史涵纳。细细推究起来，舅舅王通判之所以峻拒申纯的求婚，并非出于他个人好恶及门第地位等方面的考虑，因为他明明说：“三哥才俊洒落，加以历练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两愿不谐的根本原因，则由于“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这就并非所谓封建礼教势力拆散一对年轻恋人，而是近亲繁殖对人种遗传有害的科学裁断。所以，小说也就将之置于情与理两难的境地中，超越了单纯的反封建婚姻制度的范围，大大泛化加深了其社会包容量和人性悲剧的审美意义。顺便说一句，宋、元时期政府曾制定过禁止中表结亲的法规，并未见于《宋史》、《元史》一类官修史书，却从《娇红记》中透露出来，这就不局限在文学自身的一般认识作用，而具载宝贵的史料价值了。
在艺术表现上，这篇小说细腻工致，善于从曲折起伏的情节进展中去着力刻画描摹人物动作情态，并通过他们的动作情态，揭示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与性格特征。细节描写和心理描写也都取得了较大的成功，不少地方富于表现力，使人感到宛然可见。心理描写大多是结合细节描写、景物描写或运用诗词韵语来进行的，做到了情景交融。作者不仅擅长间接抒情，更善于通过诗词直接抒发人物复杂强烈的感情，使故事笼罩着浓郁的诗的情味，更耐人领略品题。
乔力,阎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