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奥兰多(Orlando)是位才貌双全的年轻人,他的神奇经历跨越近四百年的时空,从16世纪英国的伊丽莎白时代,到1928年作者搁笔的“现在”。最初,奥兰多是伊丽莎白女王宠信的男侍;在詹姆斯国王宫廷里,他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大霜冻降临伦敦的时候,他与一位俄罗斯公主坠入情网;在惨遭抛弃后,开始隐居祖传的乡间大宅。但迷恋诗歌的奥兰多在这里又受到诗人格林的戏弄,于是转而出使君士坦丁堡。奇迹就在这里发生了,奥兰多在一场变故后变成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在与吉卜赛人厮混了一段时间后,她重返英国,成为上流社会的贵妇,结识了当时许多著名的文人。进入维多利亚时期,奥兰多为了继续写作,嫁给一位船长。最后,奥兰多成为20世纪的桂冠诗人,再次回到故事开始时的老宅子,回到大橡树下,回到她对诗歌永恒的追求里。
【作品选录】
在奥兰多的职业生涯中,这一阶段是他在官场上最为活跃的阶段,但我们对此掌握的资料最少,这当然很不幸,令人十分遗憾。我们知道,他出色地履行了职责,受封巴思勋章和公爵爵位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们知道,他参与了查理王与土耳其人之间某些最机密的谈判,对此,档案馆档案柜中的条约可以为证。但是,在他的任内,爆发了革命,紧接着又发生一场大火,损毁了载有可信记录的所有文件。因此,我们的叙述很不完整,这不免可惜。往往,一句最要紧的话,中间却烧得焦黑。有时,我们以为,这下可以破解百年来让历史学家困惑不清的秘密,结果手稿上却突然出现一个指头大的窟窿。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试图根据虽已烧得支离破碎却存留至今的文件,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梗概,却常常还得去推想、猜测,甚至要凭空虚构。
奥兰多的日子似乎是这样度过的。他大约七点起床,披一件土耳其长袍,点一支方头雪茄,然后支着双肘,靠在露台的矮墙上。他站在那里,凝视身下的城市,显然非常入迷。这个时辰,四周总是浓雾弥漫,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和其他一切仿佛都悬浮在空中。慢慢地,浓雾散去,可以看到那些气泡似的圆顶显露出来,稳稳地固定着,然后河流露了出来,还有盖勒塔大桥。可以看到缠绿色包头、遮住鼻眼的香客沿街乞讨,无主的野狗刨食垃圾,包头巾的女人,无数的驴子,男人手持长竿骑在马上。瞬间,整个城市洋溢着清脆的鞭声、锣声、声嘶力竭的祷告声、抽打骡子声、包铜车轮的嘎吱声。空气中弥漫着发面饼、焚香和调味香料混合而成的酸味儿,一直飘到皮拉山的高峰,似乎它就是这个吵吵嚷嚷、多姿多彩的野蛮民族的气息。
他凝视着此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景色想道,它们与苏瑞郡和肯特郡的乡间风光,或是与伦敦和坦布里奇韦尔斯的城市风光,真可谓天壤之别。左右两侧高耸着光秃秃的亚洲山脉,岩石突兀、荒凉贫瘠。峭壁上或曾有过一两个强盗头子的城堡,现在已经了无生气。那里没有牧师寓所,没有采邑庄园,没有农舍,没有橡树、榆树、紫罗兰、常春藤,也没有野蔷薇。那里没有树篱可供蕨类生长,亦没有田野可以放牧牛羊。白色的房屋,像蛋壳一样秃裸。他很惊奇自己这个地道的英国人,何以从内心深处迷恋这一荒凉的全景,久久凝视山口的隘道和遥远的高原,盘算只身徒步前往那些昔日只有山羊和牧人出没的地方;何以喜欢那些鲜艳的奇花异草;怜爱那些毛发蓬乱的野狗,甚至冷落了家中的挪威猎犬;何以急不可耐地用力吸嗅街上刺鼻的酸味。他怀疑这是不是因为十字军东征时,他的一位祖先曾与某个切尔卡西亚农妇相好,想想觉得可能,又猜想自己肤色有点儿黑当是这个原因,然后回到屋里,开始沐浴。
一小时后,他已准备停当,熏了香,卷好头发,涂了油膏,开始接待大臣和其他高级官员的来访。这些人鱼贯而入,人人携带只有他的金钥匙才能开启的红盒子。盒内装有利害攸关的重要文件,至今仅剩一些碎片,时而有些花饰,时而有些盖在烧焦丝绸上的印章痕迹。因此,它们的内容,我们不得而知,只能证明奥兰多当初公务繁忙,忙着盖印和决定以不同方式系各种颜色的蝴蝶结,用大字体清晰端正地书写各种官衔,描画大写字母周围的花饰,直到午宴开始,这或许是一顿有三十道菜的午餐。
餐毕,男仆通报他的六轮马车已在门外等候,他便出发拜访其他大使和政要显贵。土耳其禁卫军士兵身着紫衣,手擎高过头顶的巨大鸵毛扇,一路小跑,在车前开路。拜访的仪式千篇一律。抵达庭院之后,禁卫军士兵上前用扇子拍打大门,大门立即敞开,现出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接待大厅,厅内端坐两人,一般是男女各一。宾主相对鞠躬、行屈膝礼。在第一间大厅,只允许谈论天气。寒暄完毕天气的阴晴冷暖,大使来到另一大厅,厅里又有两人起身相迎。此处只准把君士坦丁堡作为居住地与伦敦比较;大使自然说喜欢君士坦丁堡,主人自然说,尽管未到过伦敦,伦敦却更让人喜欢。进入下一大厅,须得谈论一阵查理王和苏丹的健康。下一大厅,谈论大使的健康和主人妻子的健康,但简短一些。下一大厅,大使恭维主人的家具,主人恭维大使的衣饰。下一大厅,仆人奉上果脯,主人谦称入不得口,大使则称赞其滋味纯正。整个仪式最终以吸水烟袋和饮咖啡结束;不过,虽然吸烟和饮咖啡的招式一丝不苟,实际上烟斗里没有烟叶,杯子里也没有咖啡,因为如果都是真的,人的身体会因吸饮过度而垮掉。
号角声渐渐远去,奥兰多赤身裸体站在那里。开天辟地,从未有人看上去如此令人销魂。他的形体融合了男子的力量与女子的妩媚。他站在那里,银号拖长了乐音,好似不愿离开它们的齐鸣所唤醒的美丽景象。贞操、纯洁和谦恭无疑受到好奇心的驱使,透过门缝窥视,像扔毛巾似地向那裸体扔去一件衣裳,遗憾的是,它却落在了离奥兰多几英寸远的地方。奥兰多面对一面长穿衣镜,上下打量自己,没有现出丝毫慌乱的样子,然后径直向浴室走去。
我们可借叙述中的这一暂停,来做某些说明。奥兰多已经变为女子,这一点确定无疑,但在其他所有方面,奥兰多均与过去别无二致。性别的改变,改变了他的前途,却丝毫没有改变他的特性。他的脸庞实际上还是原样,这一点有他的画像为证。他的记忆——但是今后为方便起见,我们必须用“她的”来代表“他的”,“她”来代表“他”。那么是她的记忆,毫无障碍地重温了她过去生活的所有事件。偶尔有些朦胧之处,好似几滴浑水落入一池清澈见底的记忆之水;某些事情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仅此而已。这一变化好像是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完成的,而且完成得很彻底,以致奥兰多本人对此未流露出丝毫惊异。许多人考虑到这一点,并且认为这种变性违背常情,于是费尽心机要证明(1) 奥兰多向来是女子,(2) 奥兰多此刻是男子。这一点还是让生理学家和心理学家来决定吧,我们则只需陈述简单的事实: 奥兰多三十岁以前是男子,后来变为女子,此后一直是女子。
不过还是让别人来论述性别和性的问题,我们要尽快了结这类可憎的题目。奥兰多已洗浴完毕,穿上那些不分男女一概适用的土耳其外套和裤子。她现在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一直抱同情态度关注她的故事的读者,首先想到的,必定是此时她的处境极其险恶,也极其令人尴尬。她年轻貌美,出身高贵,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的处境对一位有身份的年轻女子而言,真是再危急不过了。此刻,即使她摇铃、尖叫或昏厥过去,我们也不会发出非难之辞。可是奥兰多没有现出丝毫不安的迹象。她的一切举动都很从容,真有可能让人觉出有什么预谋。首先,她仔细查看桌上的纸张,挑出那些上面似乎写了诗句的,揣进怀里;然后唤来塞琉西猎犬,这么多天,这猎犬始终守在她的床榻旁,寸步不离,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奥兰多喂饱它,又为它梳理毛发。然后,她拿出两支手枪别在腰间,又在身上缠了几串精美的东方翡翠和珍珠,它们曾是大使衣饰的一部分。这之后,她从窗口探出身,低低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走下摇摇欲坠而且血迹斑斑的楼梯。她跨过满地狼藉的废纸篓、条约、快信、印章、印蜡,来到院子里。在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的暗影中,一位骑驴的吉卜赛老人在等她。他还牵了另一头带辔头的驴,奥兰多抬腿跨了上去。就这样,在一条瘦狗的护卫和一个吉卜赛人的陪伴下,大不列颠驻苏丹国朝廷的大使,骑驴离开了君士坦丁堡。
他们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历尽千难万险,不论是面对人祸还是天险,奥兰多每次都表现得很勇敢。不到一星期,他们就来到伯鲁沙城外的高原,奥兰多投靠的吉卜赛部落的主要营地设在那里。在使馆时,她常从阳台上眺望这些山脉,渴望到那里去。那里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对喜欢沉思的人来说,那里可以给予思想充分的滋养。然而,有些时候,她太喜欢生活的这种变化了,不忍让它因思考而遭到破坏。不再需要盖章或签署文件,不再需要描摹花饰,不再需要拜访什么人,这种快乐已经足矣。吉卜赛人逐草而居,草给牛羊吃光了,他们就会迁移到别处。她若要洗浴,就去溪流;不会有红盒子、蓝盒子或绿盒子呈递给她;整个营地都没有一把钥匙,更不用说金钥匙了;至于“拜访”,则是闻所未闻。她挤山羊奶,拾柴,不时偷个鸡蛋,但总当场留下一个铜板或一颗珍珠。她牧牛,摘葡萄,踩葡萄轧汁,灌满羊皮囊,擎囊而饮。当她想起过去每天此时,都要面对没有咖啡的杯子和没有烟草的烟斗,摆出饮咖啡和吸烟的动作,就禁不住放声大笑,一边再给自己切一大块面包,或向老拉斯多姆讨来旧烟斗抽一口,尽管那烟斗里装的是牛粪。
那些吉卜赛人似乎视她为自己人(这向来是一个民族所能给予的最高礼遇),显然,她在革命前就与他们保持了秘密联络,而且,她的深色头发和肤色也证明,她天生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在襁褓中被一位英国公爵从榛子树下抱走,带到了那个蛮夷之邦,那里的人因体弱多病而受不了风餐露宿,所以住在房子里。因此,尽管她在许多方面劣于他们,他们还是乐于帮忙,让她变得更像他们;他们向她传授做奶酪和编筐的手艺、偷窃和捕鸟的本领,甚至准备考虑让她嫁给他们中的一员。
不过,奥兰多在英国养成的一些习惯或毛病(随你怎样认为),似乎无法驱除。一天傍晚,大家围坐在篝火四周,血红的夕阳,映照在特萨利安山上,奥兰多高声感叹:
“多好吃啊!”
(吉卜赛语里没有“美”这个字的对应词,“好吃”即是最接近的。)
在场的男女青年哄堂大笑。天空好吃,想想看!而见识过更多外国人的老人却起了疑心。他们注意到,奥兰多常常几个钟头枯坐在那里,除了四下张望,什么也不做。他们会在某个山顶上碰到她,她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前方,根本不管羊群是在吃草,还是已经走散。他们开始怀疑,除了他们的信仰外,她还有别的信仰。老人们觉得她落入了大自然的魔掌,而在所有的神祇中,大自然最邪恶、最残酷。他们的想法并非太离谱。热爱大自然那种英国流行病,在她来说是与生俱来。这里的自然,要比在英国宏大得多,也强悍得多,她前所未有地落入它的掌心。这病众所周知,常有人对其加以描绘,因此除简短叙述外,我们无须再加重复。那里有高山,有峡谷,还有溪流。她攀登高山,漫游峡谷,在溪流边小坐。她把山丘比作城堡、鸽子的胸脯和母牛的胁腹。她把花朵比作珐琅,草皮比作土耳其旧地毯。树是枯槁的女妖,羊是灰色的卵石。实际上,每个东西都是其他的东西。她在山顶上发现一个小湖,差点儿跳进去探寻她认为湖中蕴藏的智慧。在山顶上,她眺望远方马尔马拉海彼岸的希腊平原,并辨出(她的视力令人钦佩)雅典卫城,那一两道白色,在她看来,必定是帕特农神庙。她的心灵随之膨胀,她祈祷自己也能分享山峦的壮美、平原的宁静,恰似所有持这种信仰的人。她低头看到红色的风信子花和紫色的蝴蝶花,欣喜若狂地高声赞美自然的善与美。她抬头看到鹰在空中翱翔,想象它的狂喜,也因此欣喜若狂。回家的路上,她向每一颗星、每一座山峰、每一堆篝火致敬,仿佛它们只向她一人发出信号。最后,她终于返回吉卜赛帐篷,扑到自己的草垫上,仍忍不住再次大声呼喊,多好吃啊!多好吃啊!(奇怪得很,人类的沟通方式尽管如此不完美,想说“美”,却只能说“好吃”,他们仍然宁可忍受嘲笑和误解,也不肯把任何经历存在心里,不与他人分享。)年轻人哄堂大笑,拉斯多姆·埃尔·萨蒂老人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是他用毛驴把奥兰多带出君士坦丁堡。他长了一个鹰钩鼻子,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好似经年累月遭受铁球般冰雹的袭击。他脸色黝黑,眼光锐利,坐在那里,一边往水烟筒里装烟,一边仔细观察奥兰多。他很怀疑她的神是大自然。一天,他发现她在流泪。他觉得是她的神惩罚了她,于是对她说,他并不感到奇怪。他给她看他左手的手指,给霜冻坏了;他给她看他的右脚,给山上落下来的岩石砸伤。他说,这就是她的神对人类的所作所为。她用英文说“但是多美啊!”他听了直摇头;她再次重复这话时,他很生气。他看得出,她不相信他的信仰。尽管足智多谋、德高望重,这也足以让他勃然大怒。
在此之前,奥兰多一直很快乐,现在,这种看法上的不合让她颇感不安。她开始思考自然究竟是美妙还是残忍,然后又开始自问何为美;美在事物本身,还是只在她自己心中。她追究现实的本质,这又引得她追问何为真理,继而是爱情、友谊、诗歌(如在家乡高地上的那些时日);由于这些冥思苦想无法说出,她对笔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望。
“啊!若能写下来该多好!”她大声说(很奇怪,她也像那些写东西的人一样认为,写下来的文字可以分享)。没有墨水,纸也不多,但她用浆果和葡萄酒作墨水,利用“大橡树”手稿的页边和行间空白,琢磨出一种简略的速写方式,写素体长诗,描绘风光景色,或与自己对话,简洁地探讨美和真相的问题。她常为此一连几小时心花怒放。但是吉卜赛人起了疑心。首先,他们注意到,她挤奶和制作奶酪不如以前熟练;其次,她在回答别人的提问时,常常心不在焉。一次,一个吉卜赛小伙子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她的眼睛正盯着他。有时,整个部落成年男女几十人,都会感到这种紧张气氛。这是因为他们有了那种感觉(他们的感觉非常敏锐,大大胜于他们的词汇),即无论做什么,一切都会在他们手里化为乌有。譬如,老婆婆在编筐,小伙子在剥羊皮,他们大声唱歌或哼哼小调,对自己的杰作很是自得其乐。这时奥兰多走进营地,扑到火边,凝视火苗。她甚至不需要看他们一眼,他们就能感觉到,有那么一个人什么都怀疑;(我们对吉卜赛语做了一个粗糙但尚可一用的翻译)有那么一个人不为做事而做事,不为看而看;有那么一个人既不相信羊皮,也不相信筐子,而是从中看到(此时他们开始疑惧地打量帐篷周围)别的什么。这时一种朦胧但令人不快的感觉开始影响那小伙子和老婆婆。他们会折断柳条,割破手指。他们会怒火中烧。他们希望奥兰多离开帐篷,永远别再走近他们。可是,他们承认她性情欢乐、有求必应,而且她的一颗珍珠,就足以买下布鲁沙最好的羊群。
久而久之,她开始感到与吉卜赛人之间有某种隔膜,这隔膜有时让她犹豫不定,拿不准该不该结婚,该不该永远生活在他们中间。开始时,她试图如此解释这个问题: 她出身一个古老、文明的种族,而吉卜赛人是一个无知的民族,比野蛮人好不了多少。一天晚上,他们向她打听英格兰的情况,她忍不住带了几分自豪的口气夸耀她出生的宅子,里面有三百六十五间卧房,而她的家族拥有这宅子,已有四五百年光景。她还补充了一句说,她的祖先是伯爵,甚至是公爵。这时,她再次注意到,吉卜赛人现出很别扭的神态,但没有像她以前赞美自然时那样愤怒。他们很有礼貌,但又很不安,仿佛出身高贵者看到陌生人不得已暴露自己出身低贱或贫穷时的那种模样。拉斯多姆独自跟在她身后走出帐篷,他说,如果她的父亲是公爵,拥有她所描绘的那些卧室和家具,她也不必在意,他们无人会为此而看不起她。这之后,她倒真有了一股羞愧难当的感觉。显然,在拉斯多姆和别的吉卜赛人看来,四、五百年的宗系实在是再微贱不过。他们自己的家族至少都有两、三千年的历史。在基督诞生数百年前,吉卜赛人的祖先就建造了金字塔,因此对他们来说,霍华德和安茹家族与史密斯和琼斯宗系没多大区别,均属微不足道。此外,在牧童都有如此古老宗系的地方,吉卜赛人显然觉得,出身古老家族并无任何值得特殊纪念或仰慕之处,这是流浪汉和乞丐都不缺少的东西。尽管出于礼貌,他们把这不会说出口,但吉卜赛人显然认为,当他们拥有整个世界时(当时是黑夜,他们正在一个山顶上,四周耸立着逶迤的山峦),再没有比拥有百来间卧房更平庸的野心了。奥兰多明白,从吉卜赛人的角度看问题,公爵不过是巧取豪夺者和强盗而已,一心从那些根本不在乎土地和钱财的人手中攫取这些东西。这些人甚至再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以胜过盖三百六十五间卧室,其实一间就足矣,一间没有反而更好。她无法否认,她的祖先积累了无数的田地、房屋和封号,却没有一人是圣人或英雄,也没有人造福人类。她也无法反驳以下观点(拉斯多姆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不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但奥兰多明白),任何人,再去做祖宗三、四百年前做的事,都会给人指责为粗俗的新贵、投机取巧者和暴发户,尤其会受到自己家族的大声指责。
她试图用熟悉但转弯抹角的方式,证明吉卜赛人生活本身既粗鲁又野蛮,来对付上述说法。于是没过多久,他们之间就产生了更多的恶意,这类龃龉足以引起流血和革命。城镇曾因小小不然的芥蒂而遭洗劫,无数殉道者宁愿上火刑柱,也不肯在此处辩论的观点上退让一步。人们心中最大的激情莫过于渴望说服别人相信自己的信仰。而最伤人感情也令人愤怒的,莫过于自己所珍重的信仰遭到贬损。辉格党和保守党,自由党和工党,不为自己的名望,他们为何还争斗不休呢?地区之间反目为仇,教区之间相互拆台,为的不是对真理的热爱,倒是为了占个上风。人人追求心境的平静和他人的恭顺,而非真理的胜利和道德的升华。但这些道德话题如沟中死水,枯燥无味,它们属于历史学家,还是留给他们来论说吧。
“在他们看来,四百七十六间卧房一文不值。”奥兰多叹道。
“在她看来,一群羊还不如下山的太阳。”吉卜赛人说。
怎么办,奥兰多说不清。离开吉卜赛人,再去做大使,对她来说似乎无法容忍。但永远留在这里,同样也不可能,这里既无纸墨,又无对塔尔伯特家族或众多卧室的敬畏和尊崇。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她在伊索山的斜坡上,一边牧羊,一边思索。这时,她所信任的自然或是欺骗了她,或是创造了奇迹——对此同样众说纷纭,孰是孰非无法说清。奥兰多郁郁不乐地凝视面前陡峭的山崖。其时正是仲夏时节,我们倘若必须把周围的风景比作什么,可以说它们是嶙峋的瘦骨、羊的尸骸、被千百只秃鹫啄食过的巨大白色头盖骨。热气蒸腾,奥兰多躺在一棵小小的无花果树下,它的唯一作用,只是把枝叶的图案映在她身上薄薄的长袍上。
突然,对面秃裸的山坡上凭空出现了阴影,颜色愈来愈深,没一会儿,原来岩石嶙峋的地方,就出现了一片翠绿的山谷。她眼看那山谷愈来愈深,愈来愈大,在山脊上展开了一大片状似庭园的空间。在那庭园中,她可以看到草坪茵茵起伏、橡树点缀其间、树枝上歌鸫跳跃。她可以看到树荫之间有小鹿在敏捷地奔跑,甚至可以听到昆虫的低鸣和英格兰夏日轻柔的叹息和颤动。她着迷地看着这一切,一会儿工夫,天上开始飘起雪花,金色的阳光消失了,整幅景致迅速被淡紫色的阴影所覆盖。她看到大车沿路驶来,满载沉甸甸的树桩,她知道,树桩要锯了用来烧火。接着,她家的屋顶、钟楼、塔尖和庭院都出现了。大雪霏霏,她可以听到雪滑下屋顶、落到地上的噼啪声。无数烟囱冒出的青烟冉冉升上天空。一切都是这般清晰,这般细腻,她甚至看见一只寒鸦在雪地上啄食蚯蚓。后来,渐渐地,淡紫色的阴影越变越深,盖没了马车、草坪和大宅。一切都被吞没了。翠绿的山谷什么也没有留下,茵茵草坪变成了燃烧的山坡,光秃秃的,仿佛已被一千只秃鹫啄食干净。看到这里,她不禁泪流满面,慢慢走回吉卜赛人的营地,告诉他们,她第二天非得乘船回英国不可。
她多亏这样做了,吉卜赛青年已在策划阴谋,要置她于死地。他们说,这是荣誉的要求,因为她的心思与他们不同。但他们其实不想割断她的喉管,因此很欢迎她即将离去的消息。幸运的是,有一艘停泊在海港的英国商船,正准备启航返回英国。奥兰多于是又从项链上取下一颗珍珠,不仅付了船票,而且在钱包里留下了几张钞票。她本想把这些钞票送给吉卜赛人,但她知道他们蔑视财富,无奈只好满足于与他们拥抱了,至少在她这一方面,这拥抱非常真诚。
(林燕译)
【赏析】
1928年,被弗吉尼亚·伍尔夫本人称作“一个大玩笑”和“写作者的假日”的《奥兰多》问世了。本书的英文原名直译应为《奥兰多: 一部传记》(Orlando: A Biography),伍尔夫似乎想迫不及待地告诉读者这是一部传记。不仅如此,书中还有八幅传主及相关人物的肖像插图,完全遵循一般传记的常规。然而,这部貌似一般传记的作品讲述的却是一个天马行空的神奇故事。奥兰多的生活在横跨了长达四个世纪之后,却依然是个俊美的年轻人。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随着故事的发展,奥兰多居然从男性变成了女性。
伍尔夫对传记在文学性上的探索颇为大胆,其中奥兰多的变性十分明显地体现出了这一点。传主奥兰多的变性看似荒诞,在伍尔夫的笔下却是顺理成章,不落痕迹。身着“那些不分男女一概适用的土耳其外套和裤子”的奥兰多,“没有出现丝毫不安的迹象”。伍尔夫更是在这里直言不讳地称那些辩论奥兰多性别的问题是“可憎的”。因为在伍尔夫的眼里,男女两性正常而舒适的存在状态,正是当这两者共同和谐地生活、从精神上合作的时候。所以,此时的奥兰多不是一位女性,而是一个融男女两性于一身的完美尤物。当然,这一完美性别的形成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伍尔夫并没有文笔匆匆地让奥兰多直接达到两性的和谐状态,而是让她一步步走向融合。在奥兰多变性之初,她寄身于吉卜赛人的部落。在那里,两性的差异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感触,因为吉卜赛男女间的性别差异远不如其他地方明显。吉卜赛人关注的更多是生活本身,对于虚华的所谓“文明”和“文学”,不是嗤之以鼻,就是毫无兴趣,恬静简单的生活不会让变性之初的奥兰多过分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其实,奥兰多在变成女性后,长相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她在变性前俊美的外表,为她亦男亦女的特性早就埋下了伏笔。在经历了一系列生活历练后,她才可以随意游走于男女之间,时而一副贵族男性的装扮,时而穿上漂亮的石榴裙,同等地享受两种性别的爱情。这种享受不仅让她进一步理解男女两种性别,同时对于女性本身,尤其是女性受压抑的地位,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这样,女性主义便被开创性地融入到一部传记当中。
作为一位坚定的女性主义者,伍尔夫即使在创作一部传记时也不忘把对男权社会的反抗融入其中。伍尔夫写作精力旺盛的20世纪初,英国依然是个十分保守的国家,家庭都是建立在父权的基础上,妻子和母亲不仅需要负担繁重的家庭劳作,在精神上也不得不遵从男性的控制,女性受到的限制根深蒂固。奥兰多在变成女性后渐渐发现,作为女人必须学会屈服,必须尊重另一个性别的意见,同时还会受到各种世俗观念和纪律枷锁的约束。作为一位现代女性主义先驱,伍尔夫是最早将女性主义运用到传记当中的作家之一。
尽管伍尔夫曾表示,自己试图让这部作品回到传统的叙述方式中去,一如英国传统小说家笛福所做的那样,但《奥兰多》通篇几乎无处不在的内心独白,还是让我们充分体验到这位具有独创精神的女作家的独特之处。在奥兰多变性之后,伍尔夫的行文进一步地“意识流”化。奥兰多所在的吉卜赛部落周围的风物常常引起她海阔天空的思绪,意识随心所欲地游走,此时读者也无法辨别这些喃喃自语是出自奥兰多,抑或是出自作者本身。而且,作者还时常玩笑似的主动和读者交流,在叙述完一种情况后会在括号里对读者说“随你怎样认为”,或者在括号里加上解释的话语,告诉你这是作者的想法。从这里,我们几乎可以明显地感受出伍尔夫写作时的惬意,让人不得不怀疑这真是她和读者开的一个“大玩笑”。同时,“意识流”的手法也被作者成功地运用到传记当中。利用奥兰多在吉卜赛人当中生活这段际遇,伍尔夫还不失时机地调侃了很多英国人的“习惯或毛病”,例如官场程序的繁琐无味,对自然的过度崇拜,以及对家世的盲目夸耀。伍尔夫还不忘调侃似地使用传记的一般作法,她在旁征博引的时候却告诉读者“我们的叙述很不完整”,原因是“一句最要紧的话”的中间“突然出现一个指头大的窟窿”,以至于当“试图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梗概”时,“却常常还得去推想、猜测,甚至要凭空虚构”。正如伍尔夫所说,完成这部作品是一种“写作者的假日”, 作者叙述是自由的,性别是可以改变的,时间更不会销蚀奥兰多的美丽。奥兰多出场时是一个仅十来岁年纪的俊俏少年,到故事结束时作为女性的她也不过三十来岁,但从客观的历史时间上来看,已经整整过去了四百年。奥兰多既可以是伊丽莎白女王宫中得宠的男侍,又可以受到詹姆斯国王的亲自委派出任外国大使,还可以见到维多利亚时代许多著名的文人,如蒲伯、艾迪生和斯威夫特等。时间之于奥兰多来说仿佛是可以暂停或随意快慢的。伍尔夫让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在时空穿梭中蕴涵了对历史的思考,精练的语言让我们充分领略到时代变更的特点。原本漫长的时空,在伍尔夫娴熟的笔法下,潺潺流水一般顺畅地从一个时代进入另一个时代,而我们在读完后,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和奥兰多一起走过了四百年。
《奥兰多》当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传记,它在传记史上具有的开拓意义是非凡的。在本书付梓之初,书商们看到这个带有“传记”字样的题目后,都不敢预定六本以上,因为当时传记类作品的销量颇为不佳。然而有趣的是,后来这本书在英国大受欢迎,短短半年的时间就卖出了八千本,而伍尔夫最著名的《到灯塔去》当时的总销量也不到四千本。毫无疑问,《奥兰多》的热销还有另外一个关键的因素: 奥兰多的原型是英国当时出身名门望族的维塔·萨克维尔·威斯特。维塔是位颇有名气的女诗人,因其容貌美丽,再加上风流大胆,是当时英国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人物。伍尔夫写作《奥兰多》的最初动机就是要为自己的这位闺中密友写点什么。甚至有评论家称这部书为“文学史上最长最迷人的情书”。所以当时的读者很大程度上是想透过这本书了解风流神秘的维塔。对于《奥兰多》的解读向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很多学者和批评家认为作品意有所指,内涵深刻,并非如伍尔夫自称的“一个大玩笑”;也有很多读者仅仅把它当作一篇有关于维塔的风流轶闻。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部外表绚丽,同时拥有巨大解释和评论空间的杰出作品。伍尔夫对于传记的重要开拓之一正是在于其强烈的文学性,传记也可以像文学一样,有奇妙的颜色,有飞翔和超越时空的翅膀。
(卿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