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庄子》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氾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51〕,武王、周公作《武》〔52〕。古之丧礼,贵贱有仪〔53〕,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54〕,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两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55〕,其死也薄〔56〕,其道大觳〔57〕;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58〕,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59〕,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60〕!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61〕,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62〕,名山三百〔63〕,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64〕。腓无胈〔65〕,胫无毛,沐甚雨〔66〕,栉疾风〔67〕,置万国〔68〕。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69〕,以跂蹻为服〔70〕,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71〕,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72〕,五侯之徒〔73〕,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74〕、邓陵子之属〔75〕,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76〕,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77〕,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78〕,以巨子为圣人〔79〕,皆愿为之尸〔80〕,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釐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81〕。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82〕!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83〕,不忮于众〔84〕,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85〕、尹文闻其风而悦之〔86〕。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87〕,接万物以别宥为始〔88〕。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89〕,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90〕,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91〕,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92〕,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93〕。”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94〕!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95〕。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公而不当〔96〕,易而无私〔97〕,决然无主〔98〕,趣物而不两〔99〕,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100〕、田骈〔101〕、慎到闻其风而悦之〔102〕。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103〕,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104〕。”謑髁无任〔105〕,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106〕,而非天下之大圣〔107〕。椎拍輐断〔108〕,与物宛转;舍是与非〔109〕,苟可以免〔110〕。不师知虑〔111〕,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112〕。推而后行,曳而后往〔113〕,若飘风之还〔114〕,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115〕,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116〕,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117〕。”豪桀相与笑之曰〔118〕:“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119〕。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120〕,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121〕,而不免于魭断〔122〕。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123〕,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124〕。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125〕。
以本为精〔126〕,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127〕。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128〕、老聃闻其风而悦之〔129〕。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130〕;以濡弱谦下为表〔131〕,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132〕,形物自著〔133〕;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134〕,寂乎若清〔135〕;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136〕;知其白,守其辱〔137〕,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馀〔138〕,岿然而有馀〔139〕;其行身也〔140〕,徐而不费〔141〕,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142〕,曰“苟免于咎”〔143〕;以深为根〔144〕,以约为纪〔145〕,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146〕,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147〕!
芴漠无形〔148〕,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149〕,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150〕,荒唐之言〔151〕,无端崖之辞〔152〕,时恣纵而不傥〔153〕,不以觭见之也〔154〕。以天下为沉浊〔155〕,不可与庄语〔156〕,以卮言为曼衍〔157〕,以重言为真〔158〕,以寓言为广〔159〕。独与天地精神往来〔160〕,而不敖倪于万物〔161〕,不谴是非〔162〕,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163〕,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164〕。彼其充实,不可以已〔165〕,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166〕,宏大而辟〔167〕,深闳而肆〔168〕;其于宗也〔169〕,可谓稠适而上遂矣〔170〕。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171〕,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172〕,其书五车,其道舛驳〔173〕,其言也不中〔174〕。历物之意曰〔175〕:“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176〕。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177〕。天与地卑,山与泽平〔178〕。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179〕。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180〕。南方无穷而有穷〔181〕。今日适越而昔来〔182〕。连环可解也〔183〕。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184〕。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185〕。”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186〕,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187〕。卵有毛〔188〕;鸡三足〔189〕;郢有天下〔190〕;犬可以为羊〔191〕;马有卵〔192〕;丁子有尾〔193〕;火不热〔194〕;山出口〔195〕;轮不蹍地〔196〕;目不见〔197〕;指不至,至不绝〔198〕;龟长于蛇〔199〕;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200〕;凿不围枘〔201〕;飞鸟之景,未尝动也〔202〕;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203〕;狗非犬〔204〕;黄马骊牛三〔205〕;白狗黑〔206〕;孤驹未尝有母〔207〕;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208〕。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209〕,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210〕,饰人之心〔211〕,易人之意〔212〕,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之辩〔213〕,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214〕,此其柢也〔215〕。然惠施之口谈〔216〕,自以为最贤〔217〕,曰:“天地其壮乎〔218〕!”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219〕,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220〕。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221〕。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222〕。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223〕!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224〕!惠施不能以此自宁〔225〕,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226〕,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227〕,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注释〕 治:研究。方术:囿于一方之术。其有:即自己所治的一曲之学。道术:指超然百家之上,能够反映大道全貌的学问。神:神圣。明:明王。一:指生成宇宙万物的大道。宗:道之宗本。精:道之精微。真:道之真实。兆:征兆。薰然:温和的样子。表:表率。参:比较。稽:考稽,考察。齿:序列。事:谓耕作之事。蕃息:谓繁殖鸡、狗等牲畜。畜藏:谓充实仓、廪、府、库之积。畜,通“蓄”。备:无不兼备。醇:通“准”,依照,取法。本数:大道的根本。末度:礼法度数。辟:透彻。数度:礼乐法度。道:表达,讲述。数:谓道术之数。多:当为“各”字之误。一察:一孔之见。该:通“赅”,兼备。遍:周遍。一曲:偏于一隅,比喻一孔之见。判:分裂。析:离析。察:通“杀”,离散。称:配。神明之容:大道包容之象。闇:通“暗”。郁:闭结。发:发扬。方:方术。反:通“返”,返回。纯:纯真之美。大体:全貌。靡:浪费。晖:炫耀。绳墨:木工度直之线,比喻俭约的原则。自矫:自我矫厉,自我匡正。禽滑釐:墨子的弟子。说:通“悦”,喜悦。大:通“太”。已:抑遏。循:甚,过分。氾:通“泛”。咸池:周代“六舞”之一,相传为黄帝所作,唐尧增修。大章:唐尧乐名。大韶:虞舜乐名,简称《韶》。大夏:相传为夏禹时代乐舞。大濩(huò获):又称《韶濩》或《濩》,相传为商代纪念商汤伐桀功勋的乐舞。〔51〕辟雍:即《诗经·大雅·灵台》“于论鼓钟,于乐《辟雍》”之“《辟雍》”,为周文王时乐名。〔52〕武:周代“六舞”之一,亦称《大武》。〔53〕仪:准则,法度。〔54〕椁(guǒ果):棺外的套棺。重:层。〔55〕勤:劳苦。〔56〕薄:薄葬。〔57〕觳(què确):刻薄。〔58〕难为:难于去做。〔59〕反:违背。〔60〕去:离开。王:王道。〔61〕湮:堵塞。〔62〕决:开通,疏导。〔63〕山:当为“川”字之误。〔64〕橐(tuó驼):盛土器。耜(sì饲):挖土工具。九杂:汇聚。〔65〕腓(féi肥):小腿肚。胈(bá拔):白肉。〔66〕甚雨:淫雨。〔67〕栉(zhì志):梳理。〔68〕置:安置。〔69〕裘褐:粗衣。〔70〕跂:通“屐”,木制的鞋子。蹻(jué绝):通“屩”,麻制的鞋子。〔71〕极:最高准则。〔72〕相里勤:墨派后学,姓相里,名勤。〔73〕五侯:又一墨派后学,姓五,名侯。〔74〕苦获、已齿:两位学墨者。〔75〕邓陵子:即邓陵氏。〔76〕倍谲:谓解释不同,相互背异。〔77〕訾(zǐ紫):诋毁。〔78〕觭:通“奇”,单数。仵(wǔ五):合。应:对答。〔79〕巨子:墨子各派的首领。〔80〕尸:主。〔81〕相进:相竞。〔82〕才士:才美而未得道者之称。〔83〕苟:当为“苛”字之误。〔84〕忮(zhì至):逆。〔85〕宋钘(jiān坚):即宋荣子,宋国人。〔86〕尹文:姓尹名文,齐国人,有《尹文子》。〔87〕华山:此山上下均平,表示己心均平之意。〔88〕别宥:去除偏见。宥,指各人知识上的隔蔽。〔89〕聏(ér而):柔和。驩:通“欢”。〔90〕寝:息。〔91〕周行:遍行。〔92〕强聒(guō锅):喧嚷。〔93〕固:借为“姑”,姑且。〔94〕图傲:挥斥高大的样子。〔95〕已:止。〔96〕当:崔譔本作“党”。〔97〕易:平易。〔98〕决然:缺然,空虚的样子。〔99〕不两:谓与物为一。〔100〕彭蒙:姓彭名蒙,与田骈、慎到同时。〔101〕田骈:姓田名骈,亦作陈骈,齐国人,有《田子》。〔102〕慎到:姓慎名到,赵国人,有《慎子》。〔103〕泠(líng零)汰:任其自然。〔104〕薄:迫近。邻伤:磷伤,毁伤。〔105〕謑髁(xǐkē喜棵):圆转懈惰。〔106〕无行:不修品行。〔107〕非:非难。〔108〕椎拍輐(wàn万)断:随物宛转变化的意思。椎,击。輐,圆。〔109〕舍:舍弃。〔110〕苟:姑且。〔111〕师:运用。知:通“智”,智能。〔112〕魏然:寂然独立的样子。〔113〕曳(yè夜):拖。〔114〕飘风:回旋之风。还:通“旋”,回旋。〔115〕隧:回。〔116〕建己:自为表著。〔117〕块:土块。〔118〕豪桀:指当世贤圣。桀,通“杰”。〔119〕不教:不教之教。〔120〕风:风教。窢(xù旭):借为“侐”,寂静。〔121〕观:当为“欢”字之误。〔122〕魭(wàn万)断:与上文“輐断”同,谓虽断而甚圆,不见决裂之迹,有随物宛转之意。〔123〕韪(wěi伟):是。〔124〕道:大道。〔125〕概:概略,大概。〔126〕本:大道。〔127〕澹然:恬淡的样子。神明:自然。〔128〕关尹:有三种说法。其一,名喜,关尹为其官职名称。其二,关尹,即关令尹喜,姓尹名喜,关令为官职名称。其三,“喜”字非其名。〔129〕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130〕太一:即道。〔131〕濡:柔,即“儒”之借字。表:外表。〔132〕无居:没有私见。〔133〕著:显露。〔134〕芴:通“惚”,恍惚。亡:通“无”。〔135〕清:清虚。〔136〕谿:通“溪”。与下文“谷”字同义,皆指有容乃大而众望所归。〔137〕辱:即黑。〔138〕无藏:没有积蓄。〔139〕岿然:充足的样子。〔140〕行身:立身行事。〔141〕徐:安舒。费:耗费精神。〔142〕曲全:委曲以自全。〔143〕咎:祸患。〔144〕深:深玄。〔145〕约:俭约。〔146〕削:刻削,侵削。〔147〕真人:得真道之人。〔148〕芴:元嘉本作“寂”。〔149〕芒乎:与下文的“忽乎”同义,皆指恍恍惚惚。〔150〕谬悠:虚远。〔151〕荒唐:虚诞。〔152〕端崖:边际。〔153〕恣纵:放浪,放任。不傥:无所偏傥。〔154〕觭(jī机):同“奇”,一端。见:通“现”,显现。〔155〕天下:指天下之人。沉浊:谓沉迷不悟。〔156〕庄语:用端庄而诚实的言语来谈论。〔157〕卮(zhī支)言:指不着边际的议论。曼衍:流行不定的意思。〔158〕重言:谓先哲时贤或书中之言。〔159〕寓言:指寄托寓意之言。寓,寄。〔160〕精神:即自然。〔161〕敖倪:即“傲睨”,傲视。〔162〕谴:责问。〔163〕瑰玮:奇特宏壮。连犿(fān翻):宛转的样子。〔164〕参差:谓其辞旨神奇多变。諔(chù触)诡:奇异。〔165〕已:止,尽。〔166〕本:大道的根本。〔167〕辟:透辟。〔168〕深闳(hóng宏):深广。肆:放纵。〔169〕宗:大道的本原。〔170〕稠适:亦作“调适”,条达之意。遂:直达。〔171〕蜕:蜕离。〔172〕多方:有多种方术。〔173〕舛(chuǎn喘)驳:驳杂不纯。〔174〕不中:不合大道。〔175〕历:分析、量度。意:理。〔176〕“至大”四句:谓无穷大、无穷小。说明空间的无穷性。〔177〕“无厚”三句:无厚,指几何学中的平面。平面没有体积,但有面积,所以说“其大千里”。说明平面的无限延伸。〔178〕“天与”两句:谓空间高低的差别都是相对的,从这方面来说,天与地是一样高,山与水是一样平的。卑:低下。〔179〕“日方”两句:从时间的无穷性的观点来说,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所以说才见日中,已是日斜;万物刚出生,便已走向死亡。睨(nì匿):倾斜。〔180〕“大同”四句:小同异指的是事物的属和种之间的同一性和差异性。属的共同性是大同,种的共同性是小同,他们的差异叫做小同异。而大同异指的是事物的范畴和个体的差异,也就是事物的统一性和多样性。〔181〕“南方”句:古人认为东有大海,北有大山,西有沙漠,是可以穷尽的,而南方如楚、越等国不断向南伸展,却是无穷的。但当时也有一些人已发现了南方同样有大海阻隔的事实,因此又认为南方又是有穷尽的。〔182〕“今日”句:这是一个时间上的今昔相对性的命题。今天所谓的昔,正是昨天所谓的今;今天所谓的今,明天就成为昔。所以从今天的角度说,是“今日适越”,而从明天的角度来看,就成为“昔来”了。〔183〕“连环”句:有两种理解。其一,以不解为解。其二,以自然毁坏为解。即从连环既成之后到毁坏之时,都处在“解”的过程中,故说“可解”。〔184〕“我知”两句:谓宇宙的无限与方位的相对,所以“燕之北”、“越之南”都可以是天下的中央。〔185〕“泛爱”两句:谓己身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所以要泛爱万物。即主张合万物之异,取消一切事物间的差别、对立。〔186〕观:显示。〔187〕乐之:谓乐于跟惠施辩论。〔188〕卵有毛:卵中含有产生羽毛的因素。〔189〕鸡三足:指鸡有二足,加上“鸡足”这个名即成三足。〔190〕郢有天下:郢为楚国的首都,仅仅是天下的一部分。但如果楚王“泛爱万物”,能让天下的人来归附,就能包容天下。〔191〕犬可以为羊:任何事物的名称都是约定俗成的,如果把“犬”叫做“羊”,也并无不可。〔192〕马有卵:马虽然是胎生,但“胎”、“卵”的名称是人们叫出来的,所以称马为卵生,也是可以的。〔193〕丁子有尾:丁子即蛤蟆,蛤蟆是由蝌蚪变化而来的,蝌蚪有尾,所以说丁子有尾。〔194〕火不热:有三种理解。其一,火本来是不热的。其二,热只是人的主观感觉。其三,传热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条件。〔195〕山出口:谓山本无名,山名出自人口。另有一说,认为指山有要隘处。〔196〕轮不蹍地:轮在运行过程中,与地面接触的始终只是一点,而不是轮的全体,故说“不蹍地”。〔197〕目不见:只有眼睛是看不到物的,还需要有光和感光的能力。〔198〕“指不至”两句:谓伸直手指而指,所指长度无穷。另有一说,认为人们对于事物的本体的认识是无穷的。〔199〕龟长于蛇:在一般情况下,蛇比龟长,但数百年的大龟,则往往比刚出生的小蛇要长。此命题说明长短大小的相对性。〔200〕“矩不方”两句:谓即使用矩、规画方、圆,也是不能画出绝对的方、圆的。〔201〕凿不围枘(ruì锐):谓卯眼与榫头二者接合的地方,总会留下缝隙,是不能完全相合的。凿,孔,即卯眼。枘,孔中之木,即榫头。〔202〕“飞鸟”两句:谓飞鸟是动的,但分割成无穷次出现的鸟影也有静止的瞬间。景,通“影”。〔203〕“镞矢”两句:此命题意在说明动静是对立统一的。镞,箭头。〔204〕狗非犬:大的叫犬,小的叫狗,所以说狗非犬。〔205〕黄马骊牛三:这与“鸡三足”类似。一匹黄马,一头骊牛,再加上“黄马骊牛”这个概念共为三。〔206〕白狗黑:这与“犬可以为羊”类似。名称在于约定俗成,如果称“白”为“黑”,那么“白狗”自然可以成为“黑狗”。〔207〕“孤驹”句:孤驹就是无母的小马,所以孤驹未尝有母。〔208〕“一尺”三句:谓有限的物质,可以被无限地分割。捶,木棍。〔209〕相应:相互辩论。〔210〕桓团:姓桓名团,赵人,辩士。公孙龙:姓公孙,名龙,字子秉,赵人,先秦名家的代表人物,提出“坚白同异”之论。〔211〕饰:蒙蔽。〔212〕易:改变。〔213〕按,此句“与”字下原有“人”字,疑为衍文,今删去。〔214〕特:独。〔215〕柢(dǐ底):大略。〔216〕谈:辩。〔217〕贤:高明。〔218〕壮:伟大。〔219〕倚:本或作“畸”,奇异。黄缭:楚人,善辩。〔220〕益:增加。怪:奇谈怪论。〔221〕适:和适。〔222〕隩(yù遇):水涯深曲处。比喻狭隘而偏曲。〔223〕庸:用。〔224〕几:殆,危险。〔225〕此:指玄道。〔226〕骀(dài代)荡:放荡。〔227〕穷:止灭。响:回响。
〔鉴赏〕 本篇是一篇系统、全面地评论先秦各家学说的学术史论文,是对当时各家各派学说的理论总结和批评。庄子阐述了著《庄子》之意,对于后人更好地理解《庄子》一书,起到了很好的指导作用。顾实说:“不读《天下》篇,无以明庄子著书之本旨,亦无以明周末人学术之概要也。”(《庄子天下篇讲疏》)本篇庄子当为战国末年的庄周后学。
庄子首先指出天下最完美的学说,是对宇宙人生本原进行全面体认并能包容一切的学说,即古代的“道术”,而天人、神人、至人、圣人,正是施行这种“道术”的人,他们具备“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后世的君子、邹鲁之士、搢绅先生之类则不同,他们虽然“皆有所长”,但只是一曲之士,皆执一孔之见,因此天地的纯真之美与古人的体道精神,隐而不显,“道术”也分裂成为名种各样的“方术”。接着,庄子对各派学说的历史起源和自身价值进行了评估。其中除对关尹、老聃与庄周这一派基本上持褒而无贬的态度外,对其他各派较为客观公正地进行了评述,既有肯定又有批判,这对我国后代学术批评产生了广泛而有益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存的先秦文献中,就阐述庄子的文字来看,本篇对庄周学派的评论最为全面而精审,对准确地理解《庄子》一书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下面就较具体地作一分析。
《天下》篇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来归结庄子的言说特征。在庄子看来,庄子的言说已脱离了一般言说的常规,话语的悠远难稽,言论的空大无实,辞说的不着边际,谈论的恣纵任意,语意的隐晦难解等等,都使他的文章几乎成了一座语境迷宫。那么,庄子为什么要运用这种特殊的言说方式呢?答案是“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即天下人皆沉迷不悟,不可用庄正的话去跟他们谈论,这就是庄子何以采用奇特言说方式的根本原因。庄子的言说方式即“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应当注意的是,这里的“三言”与《寓言》篇中的“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中的“三言”有所不同,本篇中的“三言”的阐释指向更倾向于揭示其作为一种言说方式的独特的性质特征。但《寓言》篇以“藉外论之”来阐释“寓言”,却也是能揭示出庄子这一言说程序的独特性,故一直被人们视为一把不可或缺的解庄钥匙。
庄子以体悟玄虚之“道”为最高目的,以“三言”为主要的言说方式,这些都必然使他的文章具有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对此,《天下》篇阐述云:“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意思是说庄子文章壮伟瑰奇、滑稽诙谐,每以不受时空限制地虚构故事来曲折地表达思想感情,以便婉转合物而不使世俗之人的情感遭受伤害为艺术风格。从庄学阐释史来看,这段话无疑具有导夫先路的开创意义。如西汉司马迁的“(庄子)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史记·老庄申韩列传》),鲁迅先生的“(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语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之”(《汉文学史纲要》)等等,所有这些对庄子文章艺术风格的评论,都无不可以看出是有《天下》篇阐释指向的影子在里面的。
关于庄子的精神境界,《天下》篇认为其本质特征主要表现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庄子深刻地认识到,庄子人生哲学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摆脱一切负累的束缚,“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大宗师》),“逍遥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逍遥游》),从而实现心灵的无限超越。一言以蔽之,这就是要使主体超然尘世之外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另一方面,庄子又从“道通为一”的根本原则出发,表现出了一种“虚而待物”的精神。他说:“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外物》)“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徐无鬼》)这一顺世精神,可概述为“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另外,本篇从生死观角度来加强对庄子精神境界的揭示,也抓住了庄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庄子在实现心灵超越的过程中,把突破生死大限看得比摆脱利害束缚等等更为重要。诸如所谓“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德充符》),“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大宗师》)等,正真实地表述了庄子的这种思想观念。
《天下》篇还对庄子如何论“道”的情形作了阐述:“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意思是说,庄子对于大道的根本的论述,宏大通达,精深广阔,以反映包罗万有的大道并直溯大道的本原为特征。因此它能够使人从神奇荒诞的语言形式中不断地体会出深邃的含义,生发出广泛而无穷的联想。这里实际上指出了《庄子》一书寄无穷之意于有尽之言中的形象思维特征,不愧是一种很符合《庄子》文章真实情况的看法。
从上述几个方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天下》篇对庄子的阐释是颇为系统、全面、精审的。其中对于庄子学说的评价虽然有些过高,但毕竟也是把它作为各派理论中的一派理论来看待的。这可以说明,《天下》篇庄子是试图用比较客观公正的态度来开展他的阐释活动的,对于后人更好地理解庄子一书确实很有裨益。附:古人鉴赏选
《天下》篇,《庄子》后序也,历叙古今道术渊源之所自,而自己承之,即《孟子》终篇之意。末举惠施强辩之语,而断之以存雄而无术,闢邪崇正之意见矣。(明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
此篇自叙著书之意,先叙大略,后实其人。十人之内,有贬十而褒一者,有全褒者,有全贬者,有直叙自道而不让者,平易倘荡,疏畅绳墨之文也。(明陈深《庄子品节》)
详列诸家,每段先用数语劈空引起,下乃举其人以实之,盖特作峭逸之笔也。此是第一段。墨子已是一偏之教,乃其徒又有若干流派,道术乌得不裂乎?末一转甚器许,墨子特品之为才士,何等恰称。心地既宽,眼界又大。(清宣颖《南华经解》)
一部《南华》妙旨,既以寓言、重言、卮言标出立言之意,复著此洋洋大篇,归结全书,如太史公自叙之例。笔意雄奇磊落,恣肆纵横,而词旨要归于醇正。(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开手揭出“方术”二字,已看得百家之学浩如烟海,皆囿于一方,而非内圣外王之道,是以决裂而不可为。随提道术之无所不在者,将神明体用,一气混融。归到“一”字上,分明是无始无终、彻上彻下工夫。学道人只须寻取源头,便可六通四闢。道本无方,而得其全体者,道之所由合;得其一方者,道之所由分。(同上)
通篇大气盘旋,精心结撰,胸襟眼界,直据万峰之颠,视百家之分门别派,随声逐影者,真不啻蚊虻之过太空也。妙文!至文!(同上)
承“道术将裂”句,详列诸家以实之。五大段陡起陡落,陡转陡结,有排山倒海之奇。每段首各自提明道术,如鸟丝界画,经纬分明,令阅者了然在目前也。(同上)
独以老子为正宗,而自附其后,是庄子推倒百家,标出庐山面目也。……博大真人,品目最高,并不是寻常家数。前三段均用抑扬顿挫之笔,此独称心满志而出之,何等低徊景仰。(同上)
此段是庄子自占地步,附老聃之后,而踞百家之颠,欲挽狂澜于既倒也。……读《南华》者,拾其唾馀,即成脉望之仙。而《南华》则空前绝后,全无倚傍,是以为历劫不磨文字,卓然自成一家也。(同上)
末段借惠施为自家衬尾,不列惠施于诸家。……一唱三叹,绝世文情,非南华安能有此境界!(同上)